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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空孤转身回到小室内,任由房门敞开,俯下身轻按石桌桌腿处那只麒麟脚踏的圆珠。只一按下,石桌便缓缓向后移动,露出一块石板。司空孤又轻轻一踩那块石板,那石板便向两侧分开,露出一扇小木门。
方才那声呼唤,便是从这木门下传来的,间隔几道阻隔,那声“少主”依旧如耳畔音,可见其声主人内力何其浑厚。司空孤打开木门,在室内的微光透入黝黑大洞的一瞬间,司空孤才转身关上房门。
这是约定好的暗号,若不让光亮透入其中,那开启门的便不是司空孤,若不然,这通道两侧藏有火药,暗室中的人自可扯动机关,封住这条密道,以不至于使秘密泄露。毕竟这个密室才是这处偏远小室欲掩盖的东西,这里面的一切,是不能够为张温文这样的外人知道的。
在司空孤看来,张温文是某种意义上的故人,但绝非“自己的人”。
这一条密道长约三丈,司空孤不知已走过多少遍,都是相似的场景,在这地下最深处那两人已经等候他多时。
这里,是明月楼为数不多安全的地方之一,但绝非最安全的地方。
顺着梯子,司空孤进入地底暗室中,在他落地时,暗室内的油灯才被人点亮。那油灯因为司空孤落地时带动的微风而缓缓摇曳,在火光最微弱的死角处,司空孤看见了那两人。
那两人都躲在灯侧,他们站的位置极为对称,只在灯火中各露出一半的侧脸。一个汉子有着浓浓长眉,头戴珠链,腰间配着一柄短刀,眼中聚满傲气。另一个短眉毛则是身形极瘦,但面上与常人无异,可从脖颈处便能看到因瘦弱而导致的丝丝细纹。尽管火烛明灭,但司空孤六识灵敏,自然能够瞧个大概。
这个长眉毛的,名叫贾三;那个短眉毛的,名叫郭四。司空孤很清楚,二人的年纪决不能凭他们外貌判断,这两人都服用某种药物来维持这幅约莫二三十岁面容,实际上,郭四已有三十四岁,贾三更为可怖,他自称已经六七十岁,对于贾三的年龄这一问题,也是司空孤唯一怀疑贾三的地方。
他们都是那个那个老头子的仆人,老头子死后,为数不多的几位还活着的仆人就归了司空孤。这些仆人本有七个,但是并称为什么“八奇”。在司空孤的眼中,他们唯一奇的地方只在于他们暗杀技巧出神入化,再加上他们每一个人几乎都有不同程度的残疾,因此司空孤时常腹诽他们为“残兵”。那个老头子,自然就是“败将”。
司空孤尽管对于这几个仆人与老头子之间并不了解,但对他们的忠诚极为放心。只可惜,在老头子死后,庞老六和诸葛七都相随去世,再加上袁大和荀二早亡,现在的“八奇”就只剩下贾三、郭四、周五三人而已。
司空孤站在油灯下,向那两个刻意神秘兮兮的人说道:“他走了,背影看起来有那么点落寞。”
此时的司空孤目光呆滞,嘴角微微上扬,两手自然垂下,与方才神采俊逸的公子形象不同,司空孤这是就像一个正抵御苍老的中年人。但贾三与郭四却丝毫不觉得奇怪,因为这幅面容他们已经见了将近十年。
贾三一挑浓眉,说道:“柳家的公子已经到了,计划……施行?”
司空孤长吁一口气,点点头:“重新安排好之后,便仍旧按计划来。”
郭四的喉咙里似含着铁片一样,声音嘶哑得令人极不舒服:“那个南宫俊一回到漕帮,便开始命人四处打听少主的事。都说南宫大爷脾气火爆,但我看他可是心细如发啊。他手下那些小猫小狗四处打听着少主的消息呢,黄掌柜都被他刨出根来了。”
“在江湖上混的人,手底下定是要藏着些本钱,这和商人一样,都讲究财(才)不外露嘛。不过相较于其他的江湖人来说,他也的确称得上‘霹雳火’,今日居然出手如此之重,让咱们不得不换一个人选……”
司空孤瞥了一眼突然咳嗽起来的短眉毛,“郭四,又咯血了?”
刚说完一句话,郭四便猛烈咳嗽起来,他没有用手巾去遮,导致鲜血顺着指缝流出来,在昏暗闷热的暗室中,又多了一股腥味。司空孤明白,郭四现在每天都在靠药吊着命,真不知道那个老头子是怎么收买人心的,居然肯让人为止效死到这种地步。
“阿四撑得住。”
有一阵猛烈咳嗽后,郭四接过贾三递来的手巾,抹末手上的血,又说道:“‘司空孤’的仇未报,老师的嘱托未完成,我还倒不下。”
看着郭四弯着腰咳嗽的样子,司空孤摇摇头,说道:“贾三、郭四,你们去小屋里歇息一会吧,今天做得很好。”
言罢,司空孤便打开暗室东边的一闪小门,头也不回地离开这个腥臭的暗室,而贾三郭四二人则拱手抱拳相送。
“少主和老师不一样呐。”
郭四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贾三摇摇头,但并非在否认郭四所言,他压低声音说道:“主人的心思我能猜得到一二,而少主的心思却……”
郭四的脸平日里总是苍白着,而如今却因为血气上涌,在灯火下显得更为苍白。见此情景,贾三不禁再次摇摇头,望着顶上被轻轻合上的出口,心中茫然。
“我们要做好少主吩咐的事,莫忘咱们本分为何。贾三……你可千万别越界,咱们该走了。”
言罢,灯熄,暗室里终于消失了最后一丝微光。
扬州江湖的局势是现今江南武林中较为常见的局势——江北外来的江湖势力侵入,本土帮派无力抵挡。在扬州是如此,从苏州至江陵皆是如此。这东起江淮,西至巴蜀的一道以大江分隔的,是成型的两派势力。
在扬州本土,江南帮派乃是在这长江出海处根深蒂固的漕帮。而在十年前,扬州迎来一个强势的外来帮派,金家夫妇的扬刀门。这漕帮乍一听上去便是走的水上生意,什么私盐、原珠,甚至是从倭人处来的走私金银,因此漕帮从事这些生意毫不足奇。可那扬刀门所打出的招牌却是个“武馆”,尽管金家刀法在江北小有名气,开门收徒不足为奇。但在扬刀门入驻扬州第三年时,漕帮众人便发现在扬州的几家同行实际上都已经被扬刀门吞并,而自家商路不知为何消失的部分原来跑到这扬刀门手中。
直到那时漕帮众人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外来门派不仅是来开馆授徒,更是来夺人财路的。
曾有人言:挡人财路者,犹如杀人父母。司空孤也对这一句市井俚语深以为然,这些走水路的豪杰们,面对同行大多不过就是杀人越货。而扬刀门与漕同为武林中人,总得讲些颜面,这真下狠手杀人的倒是不多,还是以越货为主。
但当漕帮反应过来想要向扬刀门进行反击时,却发现这水道上的收入,扬刀门又暗中从自己手中占去了两成,加上从其余同行手中夺过的一成半,扬刀门已经占据着江淮末流走私财物的三成半左右。并且不知何时,扬刀门新生代才俊倍出,他们正是凭借这些新生代的好手,才在水路上能够压过漕帮一头。眼见一个庞然大物崛起在即,漕帮也动用了经年积攒的银子,试图在水路上与扬刀门一争高下,可无论是谈判还是用商道上的一切法子,漕帮众人都发现自己难以制止扬刀门的发展。
那么,就只能用江湖上的办法了。
但又过了两年,在至道二年,也就是五年前,这扬刀门已经占了水道走私的四成有余,而漕帮十数年的积攒又主要砸在商道拓展上,走通关系到了最后却丢得一干二净。无奈之下,老帮主李壑只得将漕帮话事权交予独子李舟。
李舟自幼习武于昆仑派,冠礼后,便迎娶南宫家前家主南宫飞龙独女南宫慧。又学艺扬州南宫家,成为南宫家绝学“大正十三剑”传人中最为精通的一位。并且李舟为人谦和,在江湖中知交好友无数,现任南宫家家主甚至不止一次在家宴中透露出要将家主之位传予李舟的想法。即便是当初南宫家年轻一代中最为杰出的南宫俊,也对李舟为人颇为赞赏,多次宣称“李兄弟来当这家主,至少比我来强”。
李舟接过漕帮大权时,不过二十八岁,在司空孤的师兄杨朔相助下,竟将漕帮从一个“大杂帮”改造成为一个门派。原本漕帮专收江湖上的亡命之徒甚至是江洋大盗,接收之后再加以管制,但那些贼匪则是本性难移,时常还是会为利益做出一些违背道义之事。而被李舟改造后,手上沾染过违义之血的帮众皆被清理出帮,转而招揽走水路以舟为宅的白道好汉,并且李舟还与杨朔将南宫家的南宫剑法修订为专攻水路的“南宫剑法”。
在这不断改制下,漕帮渐渐由颓势改变成均势,又凭着多年在扬州打下的人脉,时至今日已将这长江入海口处的财货占据了七成以上,那扬刀门却被压制得不到两成。然而,即使是如此,在这水路上与这扬州城里,漕帮与扬刀门终究是势同水火,李舟与杨朔都曾与扬刀门门主金有德刀剑相向。
而这扬州城里其余小帮派,也都依附在漕帮后扬刀门身后,事实上扬州的江湖势力已形成分裂——一派乃是以漕帮为代表的江南本土势力,另一派则是以扬刀门为主的江北外来势力。
尽管漕帮情势目前一片大好,但偏偏在昨日清晨,于这明月楼不远处的小巷内,年仅三十三岁的漕帮少帮主李舟被人杀害。漕帮众人企图遮掩,但司空孤却早已通过贾三郭四与明月楼的情报网对漕帮的动作探听得一清二楚。
只是,这漕帮与扬刀门的争斗并没有那么简单呐,这背后可是江南盟与江北神门的……
正在将所有的信息再一次梳理的司空孤,听到了一阵短暂的敲门声。
在自己的小屋中,司空孤以最舒服的姿态侧躺于榻上。尽管明月楼里有不少空着的楼阁,但司空孤最喜欢的还是自己现在这个简单的小屋,屋子里有铺着不知又多少重丝绸的床铺,还有一个大大的书橱,抬眼便是精致小巧的小窗,当然,还有从微敞开着的小窗缝隙间透入的一抹残阳。
屋子不大,司空孤也觉得很惬意,手中拿着一本根本没有在读的不知道什么内容的书,正陷入对于计划的沉思之中,而那敲门声却唤醒了他。
屋外的人没等屋内的人做出反应,便已经推开门,向司空孤小步走来。
“公子。”
眼前是一个少女,约莫二八年纪,身着素白色襦裙,面若这初春的桃花一般,两腮的微红煞是喜人。一双蕴含灵气的眸子如同破开的鲜荔枝一般,那幽幽的瞳仁混杂着不易觉察的褐色,在她身侧那一抹夕阳的映衬下,司空孤觉得她眼睛仿佛在发光。
少女见司空孤从自己进门开始便一直盯着自己看,羞怯得将脑袋垂下去,指着桌案上的饭菜,低声说道:“饭菜要凉了。”
“嗯。”司空孤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失礼,尴尬地应了一声,立即转头望向窗外橙橘色的天空,在少女抬起头来的那一霎,说道:“你出去吧。”
“是。”少女施施然退出房门,轻轻将门合上,面上的红晕才渐渐褪去,可转过身去不久,又皱皱眉,轻声叹了口气。
司空孤摇摇头,小柳总是如此,既不像个侍女,又不像自己的家人。也难怪,毕竟她从那个时候开始一直陪伴自己到现在。在那间草庐生活的三年中,这个小女孩把自己看得清清楚楚,虽说存在主仆之别,但司空孤明白,恐怕这个世界上只有她最理解自己。可是,那又如何呢?
张温文有不堪回首的过往,自己又何尝没有呢?张温文面对后辈,想起自己故主,念及自己的责任,他本可不必做的,可他还是选择江湖道义。
司空孤很明白,张温文现在还留在明月楼,他就已经做出了抉择。
他已经远离了十年的江湖,可他还是江湖人呐!而我呢?
我也现在,也算得一个江湖人了吧。回忆起今日明月楼大堂的冲突,司空孤微微上扬起自己的嘴角。
我的选择又是什么呢?帮助漕帮度过这个危机吗?我为了什么呢?为了替江宁司空家报仇吗?
夕阳很美,司空孤顺着那一丝缝隙望着窗外的夕阳,在初春的微寒中,用力吸了一口凉气。
我是什么人呢?他问自己,可是司空孤没有回答。
不知过了多久,当房门再次被推开的一霎,进门的小柳看见司空孤仍坐在椅上,饭菜安安稳稳的放在桌上,与之前。小柳眉头轻蹙,却听得司空孤叹道:
“小柳啊……你说……我该怎样做呢?”
一主一仆在房内,一个坐着,一个站着,一个不想知道答案,另一个也没有回答的欲望,一个看着枝头明月,另一个看着他,初春的夜,是愈来愈寒冷的,在月亮被乌云遮住之后,司空孤喃喃说道:
“小柳啊……你说有没有觉得现在的月亮是不是比昨天更圆了呢。”
言罢良久,屋内仍是一片死寂。
不多时,扬州城内的月亮,便被一朵乌云遮住,这似乎意味着,黑暗来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