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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以来,多少女子憧憬良缘,一句“姻缘天定”,好似冥冥中一早注定的牵绊,让人心生暗喜。却忘了追问一句,这天注定的姻缘究竟是良缘是孽缘?是乐土是死地?又不知从古至今,究竟有多少女子得着了一场从头至尾的欢喜,又有多少是年年岁岁的默默忍耐。
且说宝玉病倒,贾母便令其休息,只说百日之内连院门都不许出。另外又暗地里请了几处佛门庵堂的僧尼上门,在园子里做了几场小小法事净一净门庭。老人家想得也简单,既然是死了个丫头引出来的事儿,自然就得用对付死人的法子应对。千错万错总是旁人旁鬼的错,自家乖孙自然都是无辜的。
幺幺初时听得人谈论这个,还吓了好大一跳,赶紧躲到养魂盅里不敢出去一步,只怕真被哪个得道高僧给收了去。哪知道躲了半日,没觉着丁点波动,便大了胆子出去看。一眼扫过,见那念念有词的光头竟好意思自称和尚,胸前一道黑气,下腹满环血色,如此一个利欲熏心色胆包天之徒,竟能瞒过此间如此多眼睛,几乎要笑出声来。
如此几回,贾母王夫人等都安了心,只是宝玉被困在一院之内,哪里都不许去,错过了许多热闹。尤其此时,满城人家都忙着娶亲嫁女,不时听袭人几个说起哪家今日又娶媳妇,哪家今日又嫁女儿的话来,他便在心里暗叹:如此世上又少了许多清静女儿。
薛蟠娶亲后过得七八日,薛蝌就把邢岫烟娶进门了。出门之前添妆日,林家管事嬷嬷带了人来给邢岫烟添妆,倒让人意外得紧,尤其如今林大人于国有功不日将归的话正传得盛,林家此举无疑给岫烟大增面子。
晚间打点时,里头有单一个锦盒,上头一个花押,邢岫烟看了便知道是出自妫柳之手,心里默叹。拿来打开来一看,赶紧给合上了,顺手放在一边。待得夜深人静,才打开了细看一回,竟是满满一匣子的各色宝石。
前次曾得妫柳相赠两颗珠子,夜间幽明,说是给她看书当灯使的。如今又如此,她一早疑心妫柳是修道之人,才会将这人间财货不当回事地随意赠人。她却不知,这事儿原是妫柳同贾兰两个好生商议过的,听说可以添妆,两人都兴头。说了半日,最后议定,自然是给些个头小好收藏又在此处显金贵且有自己心意的东西才好。这才有了这一出。
要说用心,妫柳自然是用了心的,这东西哪样不是她自己亲自挖来的?要说金贵,怎么说呢,不过就是地里挖来的罢了。
邢岫烟此时道觉得好似身处俗世道方两域,到底何为贵何为贱竟不得定论了。一时心有所悟,又于窗前伫立了半夜。
薛蝌为着娶亲之后能接了妹子过来过活,回过家里老母后便索性在京城邻近荣宁街的清水巷买了一处三进的宅院。邢夫人于这世上之人都不过面子情,便是这个亲侄女也不过做到不让人笑话便罢。邢家家产又都把持在她手上,邢大舅就算有心也拿不出来多少,何况真要能拿出来些儿他还想尽兴花上一回呢。如此一来,邢岫烟的嫁妆便有几分简薄。
只薛家家底在那里,难道还会图媳妇一点嫁妆不成,人又是薛蝌一早看中的,两人婚后倒十分相谐。薛蝌乃商贾,行事自然多从实利说,邢岫烟恬淡,本也不是被浮华表面所迷之人,如此竟意外相合。宝琴得了自家嫂子相伴,说针黹说诗书都有伴了,且到底自家住着,倒比从前跟着贾母住在那富贵繁华地更自在快活。
娶亲有耀妆一说,便是让人看看自家所娶新妇的嫁妆丰厚,实乃邻里闲人最喜好的一个场面。以这日相比,这薛蝌可比薛蟠差远了。邢岫烟那里不过将将合上规矩,薛蟠所娶夏金桂可是望族独女,她老娘自然恨不得把一份家业都给她赔上才甘心。
再一个,这写到嫁妆单子上的东西都是有字据的,这都算是媳妇自己的东西,若是媳妇无子而亡,哪怕你后娶的生了十个八个的,媳妇娘家仍可拿了单子来将当日的陪嫁要回去的。虽以薛家之豪富,倒不用担心会有婆家霸占儿媳嫁妆的事儿。只这能放到明面上来得了官府俗世保证的,自然还是放上来的好。
如此考虑,那耀妆的时候,实在是惊掉了不少人的眼珠子。更有一种好说酸话的,便在那里暗啐:“果然是钱招钱!多得使不完的偏能招来更多,像我们这样缺银子使的,就等个铜钱上门也难!”
只这一日虽风光了,成了亲居家过日子却不是靠着耀妆这日的光辉就能如何的。这夏金桂在家里跟着她母亲也打理着事务,什么人没见过什么话没听过?虽薛姨妈当她是个旧人家的女儿,她却不曾学过那些闺秀们的德容言功,倒是商贾争利暗算倾轧的手段学了不少。
她一进门,头一个不满几件事。一件是娶妻前先纳妾,那香菱当日收房,薛姨妈是摆了酒的,这可不是寻常通房丫头的意思了。你听琏二奶奶给平儿摆过酒没有?且薛蟠还为了这妮子惹出过人命官司来,可见是用了心的。岂不是说她一进门,就已经有个占了半壁江山之人?何况及至见了,香菱那等品貌,更让人看了惊心。
二一个就是这薛家整府人家都住在贾府里头,虽也有朝街开的门户,到底不算自家门庭。自己就这么嫁了进来,说起来真不晓得是进了贾家的门还是薛家的门了!
再一个这薛蟠当日隔了帘子远远看了一眼也觉着人材尚好,如今日日相对了,才觉出竟是个大不中用的草包!且虽皮囊犹可,奈何那神情动作总带了几分呆意傻气,哪里是自己从前想的能独掌皇商事务的担当男子?竟是个心脑皆不中用的傻子憨货!
只女子命苦,盲婚哑嫁不说,待嫁了过来眼看着不满,也没有回去重来之说,只好挨着吧。这夏金桂却又不同寻常女子,她是个烈性的,自有不满,便要发作出来,哪怕自己到底舒服不得,只也不能让旁人白舒服着!
如此定了心,就细察一家人等,发现原先以为顶厉害的竟都是些不中用的,相公如此,婆母也如此。倒是从前不放在眼里的小姑子倒是个不好惹的。心里有数,便耍起手段来,先在薛蟠头回发火时便哭成个泪人儿,薛姨妈自知道自家儿子的,自然护着儿媳,把薛蟠一通骂。如此几回,薛蟠在她跟前就短了势头。
立足暂稳,就该有所图谋了。这头一个要解决的便是香菱了。只听说这香菱原跟着宝钗住在园子里头好些时日,连如今会作诗吟句都是姑娘们教的,就想着先掂量掂量这香菱在宝钗跟前的分量。也是怕一旦动手,若是宝钗护在头里,那姑娘的心思手段恐怕自己也未必比得过,且她向来好站在大义上的,自己若是落败一回让薛蟠得了势头,往后就没好日子过了。
因此捡了个时机,先把香菱改名为秋菱,来试探宝钗反应。因香菱这名字原就是宝钗起的,她也想这若是宝钗这时候有话,她自然可以以小姑子护着哥哥偏房,连正本嫂子给通房改个名儿都要拦在头里等话弹压宝钗,让她往后不好再开口。
哪知道她这里各样算计,宝钗那里只纹风不动。如此几回,也不见宝钗有何动作,她便放下心来,只当香菱并不得宝钗欢心。
要对香菱出手,却不能把自己露出来。她便先把薛蟠看上的自家的丫头宝蟾给了薛蟠,又忖度时候,故意引了香菱去她屋里拿东西撞破薛蟠同宝蟾的好事。有道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还有句“人不如新,衣不如旧”,那是惦记了好久好容易哄上手的新欢,这头是马棚风一般的旧人,加上薛蟠那性子,不消说香菱自是挨了一通好打。
一击得手,乘胜追击。她又假意让宝蟾去香菱屋子里服侍薛蟠,让香菱搬来与自己同住。一晚上七八回要茶要水要捶腿的,香菱本就柔弱,哪里经得起这样折腾?如此戏耍够了,就顺势在自己床头埋了个魇镇的布偶,让人觉察了,当着薛蟠的面,先推到宝蟾身上。这宝蟾身子上的热气还没在自己身上消散呢,薛蟠哪里有不护着的道理?三下两下便说定是香菱弄的。拿起门闩就追着香菱打起来。
这一阵子下来,薛姨妈虽慈善到底不傻,哪里还会看不出夏金桂是个什么东西?听了声赶紧过来拦着,只说既要如此,就把香菱卖了吧。言语里不免有弹压夏金桂之意,夏金桂立时不干了,隔着窗户就同薛姨妈对上嘴了,把个薛姨妈气得直哆嗦,实在是从未见过如此没有规矩之人。
夏金桂听她这么说了,越发不论,只躺在地上撒泼打滚,嘴里什么话都说出来了,连着贾府里也要牵绊上两句。薛姨妈气得说不出话来,还是宝钗赶来劝开了,又把香菱要了去伺候自己,香菱也跪求薛姨妈莫要把她发卖了,薛姨妈无奈应允。宝钗便带了香菱去了,往后也不让她往前头去,只在自己这里伺候。
只这香菱这阵子被折腾得太过,加之薛蟠如此行事,她虽有心断了此情,到底心伤难愈,渐渐地身子就衰弱了下去。
这日幺幺又跑去薛家看热闹,看官们要问,这贾家里人多事多不是更热闹好看,怎么这小妖还就盯上薛家了!实在是,说起来也是因缘际会。当日她在那里修养,那院子偏僻在尽北之地,本就邻近薛家。是以她长久以来都听得薛家的家事琐碎,这听多了就跟看戏似的,老想知道后来呢?然后呢?何况这阵子自娶了夏金桂进门,这薛家的热闹可远超荣宁二府了,那两家的热闹许多都是面上不大见动静,底下的风起云涌得拿脑子想的。这里可不是,什么不是在眼前的?多好看!
宝钗这日往府里去看王夫人,带走了莺儿同文杏,香菱一人在后头房子里床上躺着。幺儿见四下无人,就索性凑近了细看。就见香菱嘴唇煞白,眼睛紧闭,也不知做着什么梦,就听她轻声唤着:“娘亲……爹爹……”
幺儿虽是个小妖,这爹娘亲情却是知道的,想想这姑娘也真惨,如此歹命,真是身如浮萍,被个纨绔看上了,才得了几年安生日子,如今差点就又被卖一回。可怜,可怜。想到这里,她也不禁想起自家的几个兄弟来,也不知道哥哥们都去哪儿了,唉……
她也伤心着呢,正这个时候,就听外头门响。赶紧隐了身子,就见们轻轻推开了,宝蟾蹑手蹑脚走了进来。看四下无人,才站直了身子,轻笑一声道:“果然没人!”近前听着香菱说梦话,便嗤笑道:“还没死?!家里有钱也不是拿来填你这样贱命的!不如我好心送你一程吧!”说了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春香囊来,往香菱枕头底下一塞,笑着跑了。
幺儿看完,骂道:“忒阴损!”
要知道这是宝钗的屋子,若是从香菱身边寻出这东西来,就是宝钗还要护着香菱也难了,薛姨妈不得赶紧把她卖了才好?!又可损了宝钗的闺誉,真是一举两得。
幺儿将那春香囊拿了出来,正要走,想了想忽然冲着躺着的香菱放出了一个光圈去。那光圈一下子没入香菱身子,并未遇阻,幺儿一惊。赶紧又放了一个出去,仍是如此。立时欢呼着拍手笑道:“啊呀!我还说这富贵地方哪里能有什么命蹇运歹之人?刚说等能出去了往叫花子那里看看去呢!哪想到还有你这个歹命鬼儿!哈哈哈哈,实在是天助我也。我正想弄些好玩的呢!”
说完了歪着脖子看看窗外嘻嘻一笑,忽然纵身往香菱身上一跃,只见光影一闪,就没入其中了。床上仍是躺着香菱一个,只不再呓语,倒是轻轻蹙起了眉头,好似在细思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