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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在国孝中,这年上下都过得草率。又有外头满了二十五的小厮尚未婚配的,到里头寻人来。凤姐拿了名册几处看去,进了趟园子顺路往稻香村去坐坐。她到那里时,见平儿正同碧月两个抻着块料子,素云正拿了剪子要裁,便笑道:“家里多少事,一转眼就不见了人,我还说呢。倒跑这里给人打下手来!大嫂子,你要放人出去原是你自己乐意的,可不能这么变着法儿来拐我的人!”
李纨迎了她坐下,让樱草端了茶上来,又看她手里拿的东西,笑道:“你可别再往我这里打主意了,我这儿可真没人给你。”
凤姐一拍册子,撇撇嘴道:“看看,要八个丫头出配呢,转了一圈了,真没几个人。你这里上年几个粗使的都调出去还没给你补人呢……我看看,你跟前这几个倒不错。”
李纨笑骂:“你怎么不把你跟前的给了出去!我这里的人都定了人家了,你少惦记着!”
凤姐一指素云那头道:“你就顺口哄我吧!瞧瞧,都叫你带坏了,小姑娘家家的,常日里也穿的这般素净。你还支使她们做起这些来,倒是咱们针线上没人了?还是你也染上宝玉那毛病了!”
李纨道:“要不做什么呢!人最不会闲的,能一直闲着还闲得安宁的,也能算个小神仙了。若不给她们寻些像样的事儿做,只怕把她们闲出个好歹来呢。技不压身,多学几样总不会错。”
凤姐笑道:“前阵子听说都在偷偷摸摸做厨娘呢,这会儿又弄上裁剪了。要我说,你是没养个闺女心里不足,拿她们当闺女□□着玩儿。说起来,你要真这么爱教人,我把我们巧姐儿给你领来,你替我好好教教她。”
她本有两分试探之意,却不料李纨一点头道:“成,旁的不敢说,教着认两个字,学些针线都是现成的。”
凤姐便道:“那可说好了,你可不许赖账。我那里也没个像样的束脩给你,你可别回头觉着自己吃亏后悔了。”
李纨笑道:“你当我是你呢!我也不是看你,不过看姐儿罢了。你这一日日忙得脚不沾地的,哪里顾得上她。”
凤姐心里早另有打算,没想到今日这般顺当,便趁此将巧姐儿托付给李纨了。又对平儿道:“我晓得你现在也懒怠了,不如往后你就带着巧姐儿来大嫂子这边学东西。她也得人做个伴,你也有个可心的活计,可好?”
平儿点了头,又有些迟疑,便道:“奶奶那里那许多事,又如何忙得过来?”
凤姐笑道:“哎哟,没你这红萝卜我还不开宴了呢!趁早收了这副模样。这世上的事儿哪里忙得过来,要说放不下,眼睛一闭腿一蹬的时候,还由得你放不放的下呢!”
李纨听了这话心下诧异,细看凤姐神色,却见她仍是一脸笑得明媚,却不知为何说出这样话来。
晚间夜深人静,便又进了珠界。从前拿去外头的东西,能送人的都送人了。灵烹宗饕餮馆库里拿的那些器具,多半巧妙新奇,分给了黛玉迎春惜春几个。料子皮毛捡好的,除了她们,又独给了邢岫烟一份。又往几位嬷嬷、蕴秋墨雨那里送了些。如今也许久不往外头倒腾这珠界里的东西了。
经了妫柳一事,她也知道,这世与世不同。非此界之物,差太多了的,留在外头还不知是福是祸。原先还有一心为贾兰计,如今知道贾兰得的那老龙遗赠,里头的东西只怕更合此间人世,倒比自己从珠界拿出去的妥当。
填山塞海的天材地宝,于李纨来说也无甚新奇了。只因她所求仙路,并不能由那些东西到达。如今方略悟那句“神通非正道”的话来。如贾兰惜春这样的,一心想往的还是那惊天动地的神通之能,只要能新学着一样,便觉自己又厉害了许多。
李纨这般,随手从里头捡件宝物出来,说不得就立时得了通天彻地之能,然而于道无益。道在心不在外。好神通,倚威能者,心全在物上。或因心怀恐惧而欲借力得安,或因心内自卑欲展其能而得旁人崇拜敬仰。究竟心病仍在,并无寸进。若是心病尚重,却因机缘得了什么了不得的威能,反倒易生大祸,落得因果缠身,离道愈远。也因此,她守着一界功法,也没说要给贾兰寻上两本来练。
只世上之事又岂能尽在掌控,别说她不过一在修之人,便是大能真仙,还得服了天道变数。有道是东方不亮西方亮,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略坐了一回,仍往络玉十三境去了。这珠界里东西虽多,这块地方却是实打实的真仙所留,不比旁的,净是些指月亮的手指头,如何花样百出,究竟离得远了。
入了境,只往那处唤作“有无间”的分境里去。初时她几回欲入此境,都转瞬被送了出来。直至此前开始依着《太初诀》返修心力,略有所成后才得窥其真容。原是一条笔直的石道,周围一片空茫,进去后所处一方丈许石台便是起步处,却不论以目力灵觉还是神识都感知不到这石道的尽头所在。
初时踏上石道,没走几步,就退回到了石台上。如此往复,李纨心知既然是返修心力后才得入此境的,想来这里的磨练也该同心力相关,故此沉心观照自心。如此来回不知多少次,她才知道了窍要。——原来这石道上行走时,只心神一有旁骛,非在当下此刻了,便会重新退回到起点。她此前说与惜春几人的“无间法”,便是从中化出来的。
常言只道“勤能补拙”,于此事上却无分毫用处。一步一步走时,当下本无难亦无易,无过往亦无未来,是以只心念起了“我需当努力”,“这回好些了”,“啊呀,不会又要退回去了吧”……哪怕只一念“无聊”、“要放空”等等,都是妄念,都未能定心当下,转瞬便回到原点去了。
李纨如今进了珠界,所有功夫都泡在这条道上。若要认真算起来,也不晓得走了几十几百年了。如今总算能走远一些,只这走远了再瞬间回到原点时,要保当下道心不破,又比初时没几步就退回之时难上千百倍。这时候才知道,原来人心竟是这般经不起输的。
也无他法,只好在外时借了世事磨练心力,进来了,便沉下心往石道上磨砺。退回原点,便盘腿坐下,细察方才心思起伏根由。有所得,化为己用,再上这炼心路,如此往复。
这日在石道上一步步前行时,渐渐的,四周浓雾渐散,竟露出些花木来。当下便知道是到了新境界了,面上刚露出半分喜色,心里就暗叫一声要糟,果然,一眨眼又回到那方小小石台上了。李纨不由苦笑,原还以为这一条道到头呢,不曾想这一路还有如此多的花样。想来就同当日《太初诀》化出境来与她炼神识时一样,说不得什么时候还会来个晴天霹雳之类,若不能真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程度,怕是难过此关。
不由长叹一声:“不是说色#即#是#空?!”这话是问她自己了。不错,哪怕四经十八典都倒背如流又能如何?心上没有半寸真功夫,便是下笔万言辩才无碍又有何用?色了又空,空了又色,不过如此。
缓一缓,仍旧一步踏出,上了石道。
从珠界出来,如今她六识过人,便不用神识,这院子里的人声动静也听得清清楚楚。之前去了几家人,也不知怎么巧的,倒有多半都同她这院里有瓜葛。想来也是,当日在这里的也多半家里没什么脚力,这会子要凑人家放出去,也自然容易轮上。如此,连婆子都去了几个,凤姐又给换了新的来。
这会子就有个新来的婆子在问:“怎么没来时,听那帮老货传得这院子同神仙洞府似的。只说大奶奶如何好性儿,打赏如何多,又不受磋磨,又没那些烂事儿……竟是好的不能再好的一处地方。如今来了这里,也没觉出如何来。轧是轧非的是少,好处却没说得那样悬乎。且那日我们进去搬抬东西时,里头看着也十分清素,哪里是她们说的什么‘前朝大贵族小姐’的样子呢?!”
另一个婆子道:“要说你没见识呢。如今什么时候,你当都同那边似的没规矩。我们奶奶这里从来最讲究这个的。要不从前珠大爷刚去那会儿,都当我们奶奶没底子呢。不就是守规矩不露出来!后来才知道那身家,嘿,真是。多少东西拿出来,二奶奶连听都没听过呢,别说见了。如今国孝里,要怎么热闹?还不够砍头的。”
又一个婆子道:“原先都说大奶奶趁着二奶奶生病时候□□呢,今儿见二奶奶来看大奶奶,都挺好的啊。若真有什么不洽,面上自然不容易看出来,私底下也不会有这么亲密来往的吧。”
原先说话的那个婆子想是个旧人,她又道:“你们晓得什么!二奶奶不知道从我们奶奶这里得过多少好处去呢!我们奶奶最不烦俗事的,哪里会喜欢管家。要说起来,这性子同太太还真像,都乐意当甩手掌柜的,让旁人掌权忙活去。”
几人又说起今日凤姐来说的事,有一个就叹道:“这奴才跟奴才也不一样,管事们的儿子,哪个不是十六七就得了人了?再看看如今那几个,都二十五了还没配上人呢,要说咱们府里丫头可比小厮多吧?偏就那么难!这回原还有人说起太太跟前的彩霞呢,倒也真敢想。”
另一个就道:“这彩霞同彩云两个也是怪了,都同环三爷走得近。也得会咱们太太慈善,不大理论这个。可到底也没落着什么好。彩云前阵子打发出去了,她娘还给她寻人家呢,不知道怎么心里憋着气,就病得好不了了。眼看这就不成了。”
就有婆子道:“嗤,什么心里憋着气。不就是让赵姨奶奶亲娘俩儿卖了一回?嗐!事儿都闹成那样了,她还指望哪个保她?!这么大气性儿,又是个是非不分的,拿又拿不起,放又放不下,要我说啊,死了也是活该,都自己作的。你信不信我这话?若是换了彩霞,就不是这个场面儿了,那丫头,整日木着张脸,心里想什么面上都看不出来。这才多少年纪,就这么深涵养了。若是赵姨奶奶真能得了她当个助力,往后只怕要好戏连台。”
这一起了头,一群婆子就把一帮副小姐们挨个拎出来品评了一番。有说袭人贤良难得的,就有说她面善心险的;有说鸳鸯嫁得好的,就有说大老爷如何惦记她、说不定都上过手的;有说平儿忠心的,就有说她背主市恩的……如此种种,不一而足,这才几个人,竟能分出这许多花样来。李纨听得失笑。倒是说起素云碧月来,都一个口气,只说省事。再要说旁的,却没什么事迹可言,倒是无趣。
李纨又想起初得珠界时听钱婆子邬婆子几个白话的时候了,大有铁打的闲言流水的人之叹。她正心叹,就听外头一阵骚动,一个婆子道:“姐姐们担待我一会子,蘅芜苑那里今儿起个局,那地方就山背人,最隐秘没有的。我同我一个老姐妹说好了,今儿要去会上几局,庄家都弄妥当了,再不去可就不赶趟了。一会儿我请老姐姐几个吃酒啊。”
就听一个笑骂道:“去吧去吧,贼老婆子,谁不晓得你赌瘾大!咱们这里也不缺你一个,只记得你应承的酒来!”另几个跟着附和,就听一阵叮咣,想来是那婆子会局去了。李纨听了心里暗暗皱眉,从前这院子里的人少同外头瓜葛,倒不晓得如今喝酒赌钱已如此成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