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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春同宝玉都走开了,探春才回头冲李纨苦笑。李纨道:“坐下喝口水,一会儿珍大嫂子过来,还得商议事呢。”
一时尤氏来了,说起今日贾琏几个去铁槛寺烧香祭祖的事。晚间回来,家里也有一祭,东府祠堂里还得看着,尤氏又坐了一会子便赶紧往那头主持局面去了。
探春叹道:“一个个都忙得恨不得多长出两只手来,还有轧闹猛添乱的。”又问,“兰儿也去了?”
李纨点头:“知道今日祭祖,昨天晚边赶回来的。”
探春又一声叹,未再言语。
贾母和王夫人从宫里回来,也是人困马乏。尤氏又过来,同李纨探春宝钗几个把今日的家务大事一一禀明,又有两样拿不定主意的,问过王夫人意思,这才散了。
回到稻香村,闫嬷嬷同碧月上来伺候,李纨见他俩一脸忧色,遂笑道:“我并不曾那么劳心,不过日日过去应卯罢了。你么毋需担心。”
碧月道:“奶奶,要不还是让素云快些回来吧。奶奶如今整日忙成这样,身边多个人总是好的。”
李纨笑道:“正因我如今整日不着家,才不用那许多人伺候了。连你,我这两日还不带在身边,又要她回来作甚。常嬷嬷在前头那几片地上花了多少心思,这回全不知情地就被弄走了,心里怎么会好受。只素云陪着去,才像个忧思过度需要将养的意思,也是嬷嬷们在我这里该有的分量。若把她一人扔庄子上了,又叫个什么事。你且等等,过两日,让常平两口子去伺候去,就换素云回来。”
闫嬷嬷听说要把常平两口子调去庄上,迟疑道:“奶奶,这么一来,在这府里可真没什么能用的人了,这往后……”
李纨道:“上回不是都说了,到老太爷冥寿那会子,就得放出几家去。如今看来没人肯呢。就算我们不吱声,说不定都要被打主意,索性干脆些儿,你们都去了吧。我也不短人伺候。碧月素云我都还留两年。”
闫嬷嬷听着这话,总觉不祥,却又不好深问,只点头应了。
一时去祭祖的也回来了,先去见过贾母王夫人,才各自归家。贾兰进了门,先被闫嬷嬷领去沐浴更衣。刚换了衣裳出来,就听外头道“二姑娘、四姑娘来了。”
贾兰赶紧出去相迎,果然迎春同惜春携手而来,见了贾兰笑道:“越发精神了,也不知你们在书院里都学些什么,连人都变得一回一个样儿。”
贾兰笑道:“二姑姑是说我读书多的意思?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每回去了学里,先生们多教我两本,回来就让二姑姑看出来了。”
迎春摇头:“连嘴都贫了许多。”
各人见过,李纨便问:“怎么不见邢妹妹?”
迎春道:“方才大太太使人来叫了她去,如今尚未回来。”
李纨点头,想着邢夫人原先对邢岫烟也是半冷不热的,如今见邢岫烟许了薛家,倒亲近起来,不知是怎么想的。
惜春早同贾兰两个又叽叽咕咕说到一处去了,李纨咳嗽一声,笑道:“四丫头,你还整没事人一个呢,如今老太太太太可回来了,你就不怕宝玉去告你一状?”
惜春回过头笑道:“我巴不得呢。也叫老太太太太看看如今这家里的形势——奴才们只要仗着在主子跟前得宠,什么犯规矩的事情不干?这么看来,这规矩倒不是用来管人的,原是用来卖人情的。二哥哥这行事性子,待他掌家了,那乐子才大呢。”
迎春道:“这也不是一日两日一时一刻的事了,二嫂子她们管家这许久,难道会不知道?你却去出这个头,我们本不是这里的,又是何苦。”
惜春扭头道:“你当我乐意管?还不是林姐姐,非给我个贱蹄子,脑子不晓得长哪里去了,竟在园子里烧纸钱?!咱们这里可是出过事儿的!最好笑是二哥哥,不止护在头里,还扯了我当幌子。却是因这蹄子划在我名下的缘故。我自然不肯了。
若说因这丫头是我的人,那她犯了事,该罚罚,我自然没话的。若说这丫头同我没干系了,那二哥哥爱怎么护着就怎么护着,哪怕他收房里去呢?!却不该又扯上我当大旗。故此,我才跟着去了议事厅一趟,好让管家人们明白处置了,往后大家干净。”
迎春叹道:“你这性子啊!”
李纨也叹道:“若是这府里都同你这般想法,这家倒好当了。所谓情弊,便是这些人在处事时候,总要情理夹杂着来。不说‘王子犯法与民同罪’,反是‘法理不外乎人情’,一样罪名,处置起来竟也因人而异。如此一来,人人只管寻高枝攀去,只想邀宠得脸,事情到底做得如何倒不要紧了。可不是一团乱?”
惜春听了点头,又笑道:“这是大嫂子要烦心的,我们却不用。大不了我跟着老头子一块儿修道去,管他们死活。”
迎春摇头道:“又说话没个遮拦了,说你几回仍是如此。”
惜春笑道:“二姐姐,你只怨我说话没个遮拦,却不骂我心性不好。可见你原是同我想的一样的,不过是不说罢了。”
迎春看她一眼,不搭理她。
李纨叹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你也想得太容易了些儿。再说如今这府里,便道岌岌可危亦不为过。这还是凤丫头手段用尽勉力支持的结果。不是我捧她,若非她,恐怕如今更该艰难许多。”
迎春皱眉道:“‘岌岌可危’?不至于吧。”
李纨摇头道:“往常只一句‘进的少出的多’,究竟如何,却不深知。这回协理府务,少不得多少要经手一些,窥一斑而知全豹矣,非我言过其实,实是真事。
太太也头疼得很,只样样事情都有祖宗规矩管着,想要轻动亦不能。又顾忌着老太太,深恐惹了老人们到老太太跟前抱怨哭诉去,倒让老人家担心。只好尽力维持着体面,只内囊却快用尽了。
这两年外头风云变幻,起了多少新家望族,带得如今光各家间走礼这一样就十分艰难。就算不添上两分回礼,起码也该持平。只一个此消彼长,如今要够着那个格儿来,都十分吃力了。
另一个府里人口庞杂,一层层的奴才,但凡上头主子要动弹一分,底下就依着规矩要得一份好处去。如此,一百两花下去只能办出七八两的事情来,不是可笑?这听着如此可笑之事,却是日日在府里照常做着。你们细想想,只这几样,是不是也够得上一句‘岌岌可危’了?”
惜春便道:“这既然都是祖宗规矩,怎么祖宗当时都懵了?定下这样规矩来?我们如今改不得,想来当时他们若是觉出不当来,自然能改的。怎么就这么沿用下来了?”
李纨摇头道:“你算算,那时候多少主子多少奴才?如今多少主子多少奴才?那时候多少进项,如今多少进项?实在是赚银子的越来越少,花银子的却越来越多了。再一个,起初定的那许多规矩,一则也是为了让奴才们跟着沾光的意思,二来那时候跟着的人都是从苦日子里一起熬过来的,得点好处也是应当的。
可这一代代下来,都把恩典当成该当,倒把当奴才的本分丢了。一个个只顾着争权夺利,哪儿有好处往哪儿赶,气急了连主子也敢算计欺哄,当年的祖宗们哪里能想到今日!
最简单一个比方,原来一处大庄子上,不过两个管事,手下七八个执事,庄丁另算。按着祖宗规矩,这两个管事老了后都要府里管着荣养的,还要给他们后人安排出路。这本是虑着这些老管事们为了府里兢兢业业劳累了一辈子。老了不能动弹了,自然府里也会管着他们。他们又都是做惯了的,自然后头子承父业都便当。
可如今呢。一个庄上倒弄出三四层奴才来,因他们也是世代相传的,有道是县官不如现管,交上来的租子比当年定的还少。要知道,如今外头田亩的产量比原先增了一半不止,我们这里倒好,一年里几处不是报旱就是报涝,使人去问时,更是上下众口一词的。这么着,主子倒让奴才架空了。那庄子先养着他们,手指缝里漏出来点儿给主子。就这样的,还得管他荣养,这荣养银子还得年年涨!
这只庄子一件,还有府里各样采买的呢?库上的呢?更别说还有借了主子名头在外争买田地欺行霸市的了。这其中积弊之重,可想而知。”
惜春道:“既如此,很该改上一改才好。底下的奴才们,得用的留下,不得用的就发卖了。庄上也该清查一遍,定下规矩,每三五年换一回庄头。横竖咱们也不短人使。再多分几个人出去明察暗访,不怕管不住他们!”
贾兰接话道:“费那劲儿!我朝律例,为奴者无私产,只派人去自上到下各处抄查一遍,吞进去的自然都吐出来。有犯法违律的一概送去衙门论刑,整家撵了出去。还有什么不清爽的!”
迎春摇头对李纨道:“原听人说‘何不食肉糜’,如今眼前又见着两个。”
贾兰道:“怎么?律法可就是这么规定的。”
迎春笑道:“若凡事皆可依律而行,天下还有什么冤屈苦楚,还喊什么青天大老爷?!”
贾兰还待说时,惜春拦了他道:“方才不还说了,咱们家里尚且不能呢。小丫头们犯了错,宝玉还要护着。何况旁的?再说了,你不知道香菱?宝姐姐他兄弟还为她打杀了人呢,如今不都好好的!可见咱们想容易了。”
贾兰摇头道:“打铁还需自身硬,为主的先就歪了,又去说奴才什么。‘上昏昏然不知其弊,下恍恍然不知其病,其何以救之哉!’咱们也不用说这些没用的,还不如说说符呢。”
惜春深以为然,他两个便抛下这头,让到一旁桌上指点比划去了。
迎春笑对李纨道:“我知道嫂子也不会是专门来给我讲家务事的,定有别的话。”
李纨点点头道:“你也知道,我自然不喜这些事情。只我想着,既说‘何处不道’,可见这些事里自然也有道可悟的。这些日子,眼看着拆东墙补西墙,上出政策,下应对策,忽然对一句话有感。才想说给你听听。”
迎春忙问是哪句。
李纨道:“就是那句‘企者不立,跨者不行’了。方才说了,如今府里的情形,要勉强维持往日定下的规矩,实在是力有不逮。若非自家先收起来,恐怕到时候要成大祸。喂惯了的豺狼断了食,哪有不反噬其主的。
以之喻人,也有一比。但凡行事举止有‘费力造作’之感的,多半难以长久。若是自心不查,反以此为常的,过后必埋下祸患。且这‘企’与‘跨’者皆大费心力,实是有伤命之根本。”
迎春听了缓缓点头道:“常人总多欲成为‘非己之人’,或欲更得权势,或欲多增容色,这其中细品起来,确有费力之感。便是嫂子所言之‘企’‘跨’二字了。”
想了想,又问:“到底这有求总是常态,就没有离了这‘企跨’两字的追求之道?”
李纨缓缓道:“既说有‘企’,自然也有‘常’。以形象喻之,这‘常’如同平地,你我非要在某一处造作高企,恰如在其上堆出一个高丘来。然则全部心力所成此一平地,既要生作堆高处,不得已,自然得有失了其土的低洼处。是以这‘高’乃是以往后的‘低’来成就的。”
迎春恍然道:“恰如水兴波澜了,起起伏伏,总走不脱那个水面。”
李纨点头,迎春又道:“是了!这要真能有所成,就得添里头的水量,整个水面高了才是真的高了。”
李纨笑道:“我正要说,你已经明白这意思了。万事到头,还是要回到这个实去。若落于人身上,仍是‘心力’二字。心力不足以御事时,便是勉强为之,也难免仍是一场空。”
迎春想了半晌,面现疑惑道:“凡事皆如此?”
李纨点头:“凡事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