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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已入冬,虽还未曾下雪,每日一早起来,外头廊下都有一班粗使婆子拿着铲子铲冰。道下窨沟里经过一晚也会冻上,需得重新拿热水浇开,若不然待会子屋里主子丫头洗漱水往外一倒,非得溢出来不可。饶是戴上了手套,铲冰时那一下一下回震还是震得手疼。
李纨从珠界里出来,依着习惯,放出些许神识听着外头婆子们的闲聊。只这一大早冷风凛冽的,谁爱张口?同暖日雨夜守炉喝酒又全不同了。便收了神识。如今她的神识释放出来,可覆之地极大,只是却不敢么试。
若只这么一来,这方圆多大地方的声音影像便瞬时间一股脑地往脑子里回涌,嘈杂纷乱,令人直欲作呕。暗幸如今自己可以自行封闭神识灵觉,若是寻常修炼到神识已开而尚不能自控的时候,那可真没法子在这人间繁华处久居了——受不得那份吵闹。不知自古传说中神仙多出自深山,是不是也有这个缘故。
只说李纹李绮姐妹起了身,洗漱停当,正同李婶在堂屋说话,就见碧月来请。跟着到了稻香村前院,李纨正指点丫头们摆桌子,见她们来了,笑着招呼道:“先过来用些汤粥,这天儿越发冷了,可还习惯?”又把李婶往上座让。
李婶笑坐了,道:“这几年也不知怎么了,连南边一到冬天也冷得伸不出手。原还说怕不是比北地还冷了呢。如今到这里一看,到底还是这边更冷些儿。说起来早些年我们也在都中住过两年,并不记得曾冷到这副模样,或者是那时候年轻,体壮抗冻的缘故?”
李纨笑道:“不是如此,是真的冷了许多,如今连开河日子都比原先晚了月余。一年倒要合上五个多月的冬日。”
说着话,各人落座,素云碧月等上来伺候。羊汤索面,鸭血细粉,姜汁鱼绒粥,归芪白凤汤几样汤食,并蒸糕、煎饺、咸甜馅儿小馒头几样小食。李婶看着心里暗叹。一时食毕,又另盥漱了,才又上茶说话。
碧月抱了个包袱出来,当着李婶同李纹姐妹的面打开,只见里头彩绣辉煌的几件衣裳。李纨道:“刚就说了,这里冷得比南边不同。原先备着的冬衣恐怕抵不得这里寒气。这几件衣裳,都是按着你们身量新做的,且拿了试试,若有不妥的,再让丫头们改去。”
李婶虽心忧自家女儿在这富贵地里待得沉溺了,过不得往后的日子。只一则这李纨是嫡亲侄女,且几人既留在这府里小住了,这日常穿戴也挂着李纨的面子。若是寒酸过了,恐她面上不好看,再惹得这府里老太太太太赏出些什么来,就更别扭了。便笑道:“还不谢谢你们姐姐。”
李纹李绮见李婶如此说了,才谢过李纨上前看那衣裳。又从底下取出莲青、鸽灰两件哆罗呢斗篷来,笑道:“这该是给娘的。”
李婶笑道:“这可真是,怎么连我的还有?”
李纨笑道:“我疼妹妹们是应当的,怎么孝敬婶子倒不应当了?”
李婶便也笑受了,只是心里却打定了主意,过些日子便给娘家兄弟递个信儿去,这地方却不是能长待的。
坐着说笑一阵,李纨知道李婶自来规矩严谨,也不敢十分带着姐妹两个玩笑。一同往上头去问过贾母王夫人安后,李婶就带着李纹李绮姐妹仍回了稻香村里,闭门做些针线。
这头宝玉几个正伸了脖子等史湘云来。原是史侯迁了外任,贾母便做主留下了湘云。此番不是暂住二三日了,那外任一去怎么也要三四年时候,要收拾一同带来的东西便多了。史侯夫人更是给她留足了上下伺候的人手,虽是不便都带来贾府,却也不愿失了体统。
又说黛玉这几日见人家叔伯兄妹的亲戚来往,独自己却是孤零零一个,越发想念起远在海外的老父亲来。心境就有些不稳。辛嬷嬷同墨鸽儿几个见她如此,少不得说两句外头的消息。只说老爷已有了定策,再见之日可期,姑娘毋需多心忧虑等语。
只妫柳脑子惯来与常人不同,劝起人来也让人笑叹。她道:“姑娘,我观姑娘之性。实在是喜散不喜聚,喜独处多过交游的。如今就因看外头旁人境起,就生了羡叹之心。要我说来,果然给姑娘来两个薛大爷那般的兄弟,几个原也不曾见过两面的远亲,要姑娘日日费神如何招待,如何不失礼,如何两相便当……姑娘就果然高兴了?”
黛玉听了,无话可回。
妫柳还接着道:“又如姑娘想念老爷之事。便是老爷不曾远航,仍在扬州。姑娘如今要见也难。如此,到底人是在扬州还是在海外,总都是见不着,又有何分外难过处?再一个,老爷身上挂着官职,就算老爷当了京官,看看原先府里二老爷,也没见整日里能在家待上几刻钟的,何况咱们老爷?这远近有无之忧,其中又有多少自念自生之意?望姑娘细察之。”
黛玉道:“照你说来,这都一样了?这又如何能一样!若父亲如今在京里,哪怕他公务繁忙难见,到底也有一见的时候。如今这样,我又能上哪儿寻去?!且那海外到底是全然无知之地,爹爹年事也高,又加上海途艰险,自然更多忧虑,哪里是安坐在家时能比的?!”
妫柳叹道:“若要这么只在口舌上争辩起来,也没个了局了。世上事,只要想辩,都得有理的。不过,既姑娘有此忧虑,不如就交予我吧。我便替姑娘去看看老爷如今近况,若能够时,也替姑娘传个能听能看的口信儿回来以解忧思。”
黛玉问:“你原先不是说番国地大,难寻我爹爹?这回又能够了?”
妫柳道:“若是老爷只在哪个海边岛上钓鱼养老,我自然难寻他。如今老爷这般不甘寂寞折腾出这许多事来,恐怕在番国也算得上有名的人物了,不过多打听几回,当是能寻着的。”
黛玉听她这话,“不甘寂寞”几个字听起来还真是不得入耳,不过一时也顾不得了,只拉了她袖子问:“你果然能去?”
黛玉如今不是原先只知诗书花月的林中仙子了,这些年跟着掌事管家,也多少知道些人间险恶。如今南边多少米粮,竟都是她那老父亲自海外运来的,这其中关节不消多想,也知道必定碍了人财路。虽林如海信中有道,他本人并未跟着前来,米粮入国也都经商道,并无几人知晓此事与他有关。黛玉仍是每每想了心惊——小还丹可救不得兵刃劫!
这会儿听妫柳这般说了,她又知道妫柳本事,自是满心欢喜,只盼着妫柳答应。
妫柳点了头,却又道:“那又不是什么去不得的地方,我原也去过几次了。只是若此番抱着寻老爷的心思前往,要耽搁的时日只怕要多些。姑娘这里我又不放心了。”
黛玉道:“我整日里不是在这里的园子,就是在家里的园子,哪里有什么好担心处?留你在身边做些跑腿打杂的活计,才是大材小用了。这些事哪个做不得?只眼前说的这桩,却是非你不能的。柳儿姐姐,你只当帮帮我,成不成?”
妫柳想了想,便答应了,却又道:“我还需准备些东西才成。”
黛玉听她答应了,高兴得无可无不可,又听她说要准备东西,忙道需要什么只管说来,她就让人准备去。只是妫柳要的东西,她这里又能准备个什么了!
晚间连城书院,贾兰独居小小一间房舍。忽然两个小小白影往屋顶上扑去,转眼落地,忙都拱了手行礼:“师姐!”
贾兰正端坐着看书,那两个童子往上扑去时候,他已一挥袖子捏了把乌刃在手,却见情势急转,这才又收了回去。
看清来人,不由疑惑:“妫柳姐姐,你跑来这里做什么?可是你师父有什么吩咐?”
来人正是妫柳,原是她受黛玉所托准备到海外寻林如海去,就忧心黛玉身边没有可用的人。这凡尘之中,就是寻常高门姑娘们,也没有在身边带两个会武的丫头的道理,更别说会法术的了。
只人心自限,能让妫柳引以为敌的,自然不是那些凡夫俗子。又有此前宝玉凤姐那一回,她就总担心黛玉也会遇上这样人事。偏黛玉修习青冥进展神速,旁的法术却是怎么教也学不会。在她看来是没有分毫自保之力的。
此番要远行,就想给黛玉另寻个保障。起初倒是想去寻李纨的,只是她看李纨,也是没有法术傍身的,倒是贾兰,眼看着炼体有成,恐怕还可靠些。又想起之前他师父曾给了贾兰一整副的侍奉童子,想来贾兰也用不了这许多,便想过来借调一个。
贾兰听清来意,不由苦笑道:“你这丫头!你跟着姑姑也好长时候了,难道连这个道理也不知道?我们园子里,哪里会许小厮进去?更别说贴身伺候了。”
妫柳却道:“这个我自有道理,只问哥儿答不答应吧。”
贾兰心说“若让我娘知道我派了个小妖去看护林姑姑,还不定怎么罚我呢”,自是不肯答应。又见妫柳实在忧急,便出主意道:“妫柳姐姐,我这里有几样东西可护身使的,你看看,若是得用,你拿两样给林姑姑也好。”
妫柳听说如此,先挥手设了个隔绝神识灵觉的禁制,才让贾兰取出来细看。
贾兰便把这龙衣境里得的几样东西取了出来给妫柳看。妫柳细看一回,指着那堆东西道:“这两个是星陨杂金,炼器可用。这块儿是从哪个龟板上弄下来的,或者可用于卜筮。旁的几样都算个兵器,只我也不晓得用处。你们这里的东西,同我们那里的不大一样。总是似是而非的多。我也琢磨好久了。对了,哥儿你哪儿得的这些破烂玩意?”
贾兰自不好说实话,又不想撒谎,遂把乌龙禅院那地方同妫柳说了。经之前邙山九妖所述,他大概也知道了那个禅院恐怕就是原先这‘乌龙’藏身之处。如今这么说来,也不算哄人。妫柳听了点头道:“哦,待我有空也去寻寻宝看。”她还当是修界门派的历练场子呢。
贾兰见这些他娘都不认得的东西,倒是妫柳能说出个五六分来。索性一样样又让她看了好多。眼见妫柳要不耐烦,赶紧取出他娘给他的一张护身符来,道:“你看这个可得用?”
妫柳一把拿在手里,龇牙道:“哥儿倒会使唤人!如何不早些拿出来!”
贾兰笑道:“我这里这堆东西,也不好问旁人去。”又一指那两个童子,“连他们也不十分识得。难得你这样明白,只好问你。”
妫柳点头道:“他们只在临风阁里侯侍的,自然不消知道这许多东西。这符我拿走了,承哥儿的情,往后要还有要问我的,只管寻我去。或者让他们哪个给我传个信,我便过来也成。只是近来要出一趟远门,恐一时难寻着我。”
贾兰摇头道:“并不是什么着急的事。待你回来再说也罢。”
由此两相别过。妫柳连夜把那护身符拿个极薄的玉匣儿装了,从荷包里取出根天彩线来系了,给黛玉挂到脖子上。又千叮咛万嘱咐一番。第二日黛玉就带了人家去,再来时只说把妫柳留在家里了。只迎春同惜春问了两回,旁人也不十分理论。黛玉又私底下悄悄把事情原委同李纨说了。李纨心叹:“‘总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儿大不由娘’,如今连自己放出去的傀儡,行事也由不得自己掌控了。”
倒是黛玉,初时只怕妫柳不肯去,如今妫柳真应命走了,不过两日,她就心下十分思念起来。却也无法。只好仍就运起青冥自行修炼,没想到借了此功,竟能同妫柳遥有所感,倒是意外之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