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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待不了几天,省亲要事,里外人等都要听几回宫规,到了初五这日,贾母便派了人来接了。凤姐打从年前起就忙得脚打后脑勺,这几日尤甚。上下人等,除了贾母王夫人几个有封诰的,余者皆新裁衣裳新着彩。上身先试了,但凡有丁点不合适的立马要改。
薛姨妈还非在这时候添乱,死活不肯让府里给裁衣裳,自家制了,虽说外亲到时未必能见的,只是贵妃娘娘原在家时便是极为平易近人的性子,这到时万一宣了,那服饰打扮也一样要紧。
大面如此,只哪个又能没几分私心?宫中之外,私下不免又要多备几样镇场子的,怕到时候让人盖过了风头,岂非喜中不悦?
园中各处,自打宝玉题了联匾,贾政也都寻高人名家写了字,按形制样样镌刻了来,当中或有搁上对眼看了,才觉着同屋宇门庭不合的,未免又是一番折腾。凡此等等,大大小小,事无巨细,直把整个贾府闹个人仰马翻。
黛玉到了府里,少不得也要跟着学这学那,倒是宝钗因曾往宫里待选过,在那宫规礼仪上还能提点着姐妹们几分。李纨如今真把这些当成云烟,哪里耐烦,好在她那身份,也没什么事正经派她,只跟着一同进退罢了。
要说起来,东府里秦氏丧了时候,为着出殡好看还给贾蓉捐了个出身,贾琏身上也挂着个虚衔儿的。只贾珠这里,当年因着是要走科举实业的,没想到命途不济,一病没了,贾政那性子自然不会谋划那些,因此贾珠却是个白身,李纨身上自然也无封诰。如今家中要迎贵人,最是讲究身份高下的时候,越发没她事了。旁人或者因此更看轻了她或者为她鸣不平,她却分毫不放在心上,只领了贾母之命带着三春并黛玉几个,乐得清闲。
转眼就到了正月十四,这天比往常要冷上不少,入冬至今,府里就不得消停,先是贾赦风寒重症高烧了几日,之后贾母身子又不爽利,到了年前好歹安生了些偏宝玉又咳嗽上了。
为着十五接驾的时候不要再出岔子,打进了年,这一家子就都拿药培着,按顿喝苦汤啃大蜜丸子,光百年的老参都用去了三根,什么‘正月不见药’的说法也顾不得了。
李纨自然也躲不过,便暗地里把自己同贾兰的份都匀给身边几个人了,倒把素云碧月几个补得小脸红扑扑的。
十四这日一大早起了身,往王夫人那里去请安时却没见着人,连两个姨娘都不在院子里。便又转去上房,见凤姐正从穿堂急匆匆往外走,见了李纨也没停步,只高声笑道:“也只大嫂子稳坐钓鱼台了,我这儿都快忙抽抽爪儿了!”
李纨笑回一句:“能者多劳吧。”凤姐一径往外去了,李纨略站了站才又往里走。
到了贾母正房院门口,还没待进门,就听得里头一团热闹,廊下当院满插插的人,彩绣迎风,粉香扑鼻。进了屋子,更是洋洋喜气,不止邢夫人跟王夫人,尤氏也带了贾珍的几个姬妾来了,薛姨妈也带了宝钗过来帮忙。
这日子口儿,李纨倒成了最晚到的。上前行了礼,便往一旁站了,尤氏悄悄扒拉她胳膊,笑道:“你可真能沉住气。”
李纨悄声道:“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夹手夹脚的倒添乱了。”
几个管事媳妇上前来同王夫人禀事,王夫人一一回了,才对贾母道:“今日事情要紧,还就借了老太太这福地吧,有个什么,也好让老太太帮着参详参详。”
原先王夫人都该是在自己院子里处置这些,这日却不同平常,贾母亦点头道:“要紧,要紧,就在这里说吧。”又想起一事来,问道:“明日是上元节正日子,各样花灯可都得了?有没有试过灯?”
王夫人忙道:“早几日都得了,初八那日宫里来人指点了各处仪注,都比着那个布的灯,挨个当时都试过,有差池的都换过了。”
贾母点点头,又道:“这单个是单个的,整的点起来什么样儿还没个数。”
王夫人却没想到这一茬儿,偏凤姐这会子不在跟前,正讷讷不知何言时探春在一旁道:“方才听林之孝家的说起,外头老爷们商议着要全点上试试灯景儿,只是要等天黑才看得出样儿。”
贾母这才安了心。却也安不得多会儿,片刻又想起另一件,不免又要问王夫人。邢夫人在一旁看着默默撇嘴,看这一问三不知的样儿,若不是借了自家儿媳妇帮衬不晓得要乱到什么田地去!
黛玉在自家时,被容掌事使了计诓去管家理事,那是没得法子,素性里却不爱这繁杂的。这会子在一旁呆坐着便觉得十分无趣。恰好宝玉也是一样性子,见黛玉一个神色,便了然于心,悄悄道:“林妹妹,这里没趣儿得紧,咱们往后头逛逛园子去可好?”
黛玉瞟他一眼道:“你呆了不是?那里头比咱们这儿还乱呢,哪里得逛?”
宝玉一想也是,一时无法,只在那里叹气。
王夫人好容易得了个空子,却听宝玉叹气,便骂道:“好好儿的,叹什么懒气?!大正月里,越发不知道忌讳了,欠你老子捶呢!”
宝玉忙陪了笑道:“哪里,是儿子方想起来,咱们只管在这里坐着,明日大姐姐却是要游赏园子的,不如趁这会子去园子里各处看看有没有什么差池,倒还管用些。”
探春笑道:“二哥哥说得这般堂皇,怕是听家务杂事无趣,想偷偷溜出去逛园子的吧。”宝玉自然不能认了,俩人便耍起花枪来。
贾母却道:“我看宝玉说的在理,咱们在这里呆坐着,那里头的人,他们虽尽心行事了,到底眼界上差着呢。便是一一回报来,也难免有疏漏。这么坐着可不成,还是去园子里各处看看才放心些。”贾母发话了,旁人哪个敢拦着,便使了人给外头传话。
贾政贾赦不得空儿,贾珍领了命进来,行了礼才道:“老祖宗,这会子园子里正乱着,晚些儿再过去吧。”
贾母一听更不安了,问他:“怎么好好的乱了?”
贾珍只好回话:“原先那日议定的贵人游赏路线是要沿河下舟的,这些日子冻得太厉害,有一段水面冻住了,这会子正让小子们拿了冰镩子破冰呢。”
贾母急道:“那如何使的?这会子破得了,晚边更冷不是还得冻上?倘或明日一早娘娘就摆驾前来,到时候可如何是好?”
贾珍忙道:“老祖宗莫急,待小子们破好冰,咱们就都给捞了运出去。另派了几个媳妇子们坐了船在那块来回不歇,又在进水的渠子里不停歇得往里倒热水,保管冻不上。”
贾母前后想了才点头道:“你们有安排就好。”
又说起试灯景儿的事儿来,贾珍便道:“一早就议定了,待今儿晚间天黑了便把各处都点上,彩扎张和琉璃灯两家都给请进来了,到时候有哪处不妥的,便让他们现扎。”
贾母点点头,又道:“到底明日娘娘是何时起驾都没个准数,我的意思,今日该齐全的都该齐全了。很该沿了议定的线路走上一遭,白日里一回,晚边亮灯后一回。□□样样,细枝末节,都要查全查真,万不可有一点疏漏。这也是最后关头了,让各处都咬着点牙,圆圆满满,顺顺当当,事后自然有赏。”
贾珍忙道外头也是这个安排,想着贾母不走这一遭终究不能放心,只是天黑后风大冷气,便定下早饭后贾母带着王夫人邢夫人几个由贾政贾珍陪着查验一路,晚边则由贾赦贾政贾珍几个爷们查看。只凤姐是两处都得跟着,一有差池立时便得布置更换的。
旁人都是喜气连着紧张,只宝玉浑似无干,只听了过会子能一同跟着去游园子便有两分兴头,哪想到到了跟前却没见黛玉,刚要问,便听贾母叫他:“你大姐姐在家时何等宠爱你,这会子你可别想着躲懒,跟着我们同去一回才好。”
宝玉自然应着,才又问:“林妹妹还没过来?”
贾母道:“你林妹妹身子弱,这会子外头冷气,着了风倒不好,待明日正日子了再说。”宝玉心里便有些不是滋味,好在抬眼见宝钗同探春两个袅袅而来,才又上前说话。
众人集齐,赖大家的带着几个管事媳妇前头引路,凤姐扶着贾母走在当前,后头跟着邢夫人同王夫人,再之后是李纨同宝钗、探春几个。黛玉、迎春、惜春都未曾跟来。各人又带着近身伺候的,一行数十人沿着此前管事太监指定的线路细行慢查,好不费功夫。更不时有旁处的管事媳妇到凤姐或王夫人跟前回事请命,如此走走停停,半圈下来,便是宝钗探春几个亦觉得有些疲乏了。
贾母做主,众人在一处暖阁里歇腿略坐。凤姐走到李纨跟前,笑问她:“怎么没见素云几个?”
李纨道:“没让她们跟来。”
凤姐嗤笑道:“偏你小心,还怕真碰坏了什么赖到你身上?!”
李纨扯开话头:“对了,前几日习那仪注宫规,怎么没见环哥儿?”
凤姐瞟她一眼,道:“你这话问得稀奇,想是害了病,不得见人吧。”
李纨摇头道:“娘娘归家省亲这样大事,怎么好不露脸?这才不成话了呢。”
凤姐又笑,打量李纨两眼,眼看外头又有人来寻,临抬脚前冲李纨笑道:“你道娘娘很盼着见他们嚒!”说了转身顾自己走了。
李纨又想起这事摆在明面上的,贾母同王夫人几个却都未曾提过,想来也是怕贾环那性子模样,若是惹出什么笑话来才真丢人了,是以才拿这个话掩过去。不禁抬头往几位姨娘那里看去,便见赵姨娘一身鲜亮满面喜色,并不见什么不妥,倒更衬得一旁的周姨娘黯淡了。
待得贾母一行走完整程,日已西斜。大大小小也挑了几处不妥,凤姐忙着寻人改换去了。李纨抽了空子带了俩小丫头回一趟院子,进门便见嬷嬷几个连同素云碧月等迎了出来,没等她们开口,李纨先道:“不是让你们赶紧歇着去?好好的跑出来做什么!”
众人拥着她进了屋,才道:“哪有主子在外头忙碌,奴才倒先管自个儿歇着去的道理?再说了,如今这时候,哪个能歇得着!”
李纨一边往炕上坐,一边摇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这事儿且折腾呢,你们不趁这会子歇足了,真要忙起来盯在前头可就不得空儿了。到时候熬眍了眼睛,可别寻我哭来。”
常嬷嬷哭笑不得:“奶奶,这什么时候呢!满府满门哪个不是热血上脸的,你倒好,先吩咐我们歇着去,这是什么道理?”
李纨接过素云递来的热帕子擦了擦手,淡淡道:“有什么好热的?实在想不通。”
闫嬷嬷道:“奶奶这话可别让旁人听了去。”
李纨叹气道:“怎么就不能平平静静地过日子呢,个个冲这虚热闹去。又能怎么样了?怎么也不能怎么样。这一夜不睡,十夜不醒,点灯熬油最伤性命。什么东西有这命儿要紧?自然是歇足了要紧。晚上还有得折腾呢。明日又是正日子,更不得歇了。你们呐,话我也说到那儿了,偏是不信,我也懒怠管了。”
常嬷嬷笑道:“好了好了,是我们辜负奶奶一片好心。一会子怕就得上去伺候晚饭,奶奶这会子倒很该得空歇一歇才是。”
李纨点点头,正想往屋子里去好进珠界歇歇,外头就来人了,她道:“太太奶奶们都在老太太那里,让来请大奶奶过去呢。”
李纨叹道:“看看,也就擦把脸的功夫。”
素云忙道:“奶奶要不要换身衣裳?这太阳下山了越发冷了,跟冰窟窿似的。”
李纨摇摇头:“罢了,这会子再耽误了更不好。我没事,你们倒该好好合计合计。这回你跟着我去,晚些儿碧月来换。嬷嬷们留下看着兰儿。晚上怕难歇着了,你们是要做事的人,更不能有差池,熬朽了怕坏事,轮着歇一歇才成。”
几句话说完紧着往外走,到檐下看妙儿在那里站着,便道:“方才跟了这一路了,这会儿不用你,也歇着去吧。”妙儿赶紧答应一声往边上站了。
碧月几个送了李纨出院子才回转来,常嬷嬷见她还在屋子里东摸摸西擦擦的,便道:“还是听奶奶的,吃点东西趁早歇一歇去吧。咱们这儿留了三人,哥儿身边还有樱草同青葙,不会有事。你同闫嬷嬷先歇着去,有事了我唤你们。”
碧月皱眉道:“不是娘娘明儿才家来吗?今儿白日里已经各处看了,还能怎么着呢?”
常嬷嬷摇头道:“你知道个什么!这凡事要紧关头,有没有能耐的都要显出两分诚意热血来才好哄得过去。你兜头睡了,明儿保不齐哪里出了差池就赖到你身上去。还不如都熬着,来来回回忙上忙下,哪怕到时候出了什么事,也有句尽心尽力可言,便挨不了大罚。世上的事,哪有万全的,这个时候谁敢打那个保票?自然是显着‘忙碌尽心’还容易些。”
碧月点头道:“怪道听说那园子里的人连着府里厨上的茶房的各处都不歇呢,我还稀奇,这娘娘还没来呢,这么些人都不歇着倒是伺候哪个来!”
常嬷嬷笑笑:“幸好咱们这里什么事也落不着,只伺候好奶奶同哥儿便罢了。你且看看平儿、鸳鸯几个,这几日非得累枯了血不可。”
碧月尚未说话,闫嬷嬷在一旁道:“这会子正是见高下的时候,这样大事,哪个能往前凑一凑,手里管着什么事儿,替主子拿着什么主意,都落在旁人眼里,说不得从今往后就越发得意了。这平儿同鸳鸯便是个中翘楚,也只你说得出这样的话来!这世上哪个不是赔上性命博个富贵体面的?”
常嬷嬷笑道:“才刚奶奶都说了,什么东西有自个儿的命要紧?命都没了,富贵体面要来做什么!可见我们不是一路人。”
闫嬷嬷摇摇头:“你也越发把我们奶奶带歪了。没了上进心,这么白白活着可做什么呢!”
两位嬷嬷打着机锋,碧月却想起自家干娘了,招呼了一声便往自己屋里抱了个包袱出来给妙儿拿去,妙儿正想家去,见了她便道:“姐姐不歇会儿去?”
碧月点点头:“这就歇着去了,这个你拿着,里头两件衣裳给干妈的。听说今儿统不得歇呢,晚边可冷得狠,让妈换上了再去厨上。”
妙儿忙答应着,碧月又道:“上回给你那袄子可穿着呢?奶奶这会儿让你歇着,说不准半夜要轮班呢。”
妙儿笑道:“姐姐上回给了我好几件衣裳,我身上穿了两件呢,方才跟着奶奶往园子里走一圈,也不觉着冷。若半夜要进出,我便再套上一件。”碧月这才放心了,又零碎嘱咐两句才走开。
妙儿便拿了衣裳去寻她娘老子,妙儿娘刚和了几盆面,见妙儿来了也顾不上招呼,妙儿上前低了声说了缘由,妙儿娘心里热乎,笑道:“这丫头,尽惦记我们了!我这里大锅蒸着饽饽,热腾腾的哪里会冷?”
妙儿见几个灶上都是堆高的蒸笼,知道是备着园子里做活的人吃的,这时候也没有顿整饭了,蒸饽饽倒还便当些。因笑道:“我也不家去了,衣裳我给你老放在后头柜子里,万一到时候冷了也好换。”
见她老娘答应了,才拿了钥匙往厨房后头几间敞屋里寻了她老娘的一格柜子打开了把包裹放进去,又重新锁上,把钥匙交还她老娘才往外去。
刚走两步,就见婧儿对面来了,便笑着招呼,婧儿带了两个婆子来领饽饽的,见妙儿空着手出来问道:“饺儿还没蒸得?”
妙儿道:“不知道呢,我不是领这个来的。”
婧儿笑道:“也是,你们院子里人少,借不出人手去。”
妙儿道:“我说呢,你们院子哪里用得着来这里领。”
婧儿笑道:“我都两日没回去了,这几日都在园子里帮忙呢。”说着话,厨上那头招呼她了,这才冲妙儿点点头往里头去。
妙儿回头细想想,心里叹一句“薛家可真会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