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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纨只道事情说完了,抬头见几人还看着她,便皱眉道:“怎么了?都看着我干什么。”常嬷嬷不禁伸手揉了揉太阳穴,无奈道:“奶奶!都说得这般明白了,你就这、这样?”李纨迷惑道:“说什么了啊,一块皂糕被你们说出花来了,给了人了,人爱给谁就给谁呗。”又对素云碧月道,“你们要可惜平儿没用上,就再送两块给人家,咱们这儿还怕缺了东西?”闫嬷嬷看了已经闭了眼的常嬷嬷一眼,平着声儿道:“奶奶,那桃香皂姑娘用着和媳妇子用着味儿不同。袭人身上的味道就是桃香皂的味道,但是跟素云和碧月用了桃香皂的味道不一样,倒是跟平姑娘用后的味道一样。平姑娘可是琏二爷的屋里人,这袭人……”李纨扑棱一下坐直了身子,牙缝吸口气迟疑道:“这、这意思是……袭人她……她……可是会是谁呢……大老爷……如今离得也远啊……”常嬷嬷赶紧啐道:“呸、呸、呸!奶奶浑说什么呢!”李纨笑道:“我这不想不出来能是谁嘛!往常咱们府里只大老爷最多这样的事儿……”闫嬷嬷道:“大奶奶这猜法,可是舍近求远了。”李纨倒吸一口凉气,摇头道:“不能吧?宝玉才多大?且她向来在姐妹间厮混的。这……老太太太太若是……这可不像话。”常嬷嬷翻个白眼道:“要不怎么跟奶奶说这个呢!虽是跟咱们没点干系,到底是一个府里的,还牵连着几位姑娘。”李纨一时也没什么想法,常嬷嬷道:“方才我跟闫嬷嬷说了半日,这袭人是老太太给了放在宝玉屋里的,这么说来这么着也不算越了规矩。再来,如今这袭人在太太跟前也极是得脸的,说是宝玉房里第一人也不为过。这两尊大佛都供着呢,她这般,也算……也算是题中应有之意了。”李纨点点头道:“嬷嬷们说的对,这横竖不归我们管,这人是老太太太太给的,有什么没什么的都是人家的事,跟咱们丁点干系也没有。姑娘们……咱们也没法子,老太太乐意宝玉天天在跟前,宝玉又那么个性子。”常嬷嬷叹息道:“这二爷都已经知人事了,还这么着,往后可别带累了几位姑娘的名声才好。”虽是感慨,却是没个法子。
李纨白日里跟迎春惜春说了境与意之是,晚间便到了珠界里欲好好参悟一番。只是临睡前知道了这么个事儿,心里就难安静下来。探春几个还罢了,黛玉可是林家的姑娘,袭人这样的事老太太太太不一定知道,自己如今知道了,该不该把话透出去。思来想去,发觉自己就在一个围圈里团团转,心道这么想事情可不行。便索性歇了参悟的心思,细细考量考量这桩事。如今宝玉已知人事,这事可以肯定,再来就是老太太太太知不知道。而这不是李纨关心的,李纨关心的是对几位姑娘尤其是黛玉的牵连。她又想:老太太若是知道了,以老太太对宝玉的疼宠,就算想把宝玉迁出内院去,宝玉不肯,哭上一场闹上一回,老太太必定心软的。再说那定要迁出去的理由也不好说,孙子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跟身边的大丫头有了牵扯,这大丫头还是自己放过去的,这话怎么说都像是得了自己的准的。既如此,恐怕即便老太太知晓了,也是不了了之的事。若说起太太,只要不是碍着宝玉,妨了旁的哪个姑娘爷们的太太是不会上心的,何况太太是什么事情都指着眼前一口火气的人,并没有多少长远打算的能耐。这么看来,太太便是知道了,大约更关心的是宝玉年少贪欢伤了身子的可能,旁的才不会多管。偏这袭人性子温厚,在宝玉一众丫头里长相也不出挑,若是太太不想委屈了宝玉又怕真被狐媚子带累了去,这袭人倒是个好人选了。李纨思来想去,到底还有一丝希冀,或者老太太能多想想,有什么妥当法子能把宝玉从内院里迁出去;或者太太能得了什么能人得指点,有个像样得做派。这么想来,这事儿还是得露给老太太太太才好,只是这事儿该怎么透出去还得更嬷嬷们商议,自己没这个能耐。若是老太太太太知道了,果然没什么举措,那自己往后也只能私下里多提点下林妹妹了,实在不行就给姑老爷透个话儿也成,只是这么一来恐怕要碍了两家的亲近,实在是下下策了。
打定了主意,李纨总算能放下这个心思,好好琢磨一早跟迎春惜春所说的东西来。当时听迎春与惜春说话时心里一动,却没能得空细想,这会儿挖出了那份感受,细细考量。——迎春参不透布阵心法里头所谓‘意在阵先’,因她所知所见者,皆是‘以物载道’,当是意在阵内。惜春却道所谓意在阵先即‘胸有成竹’,作画者以笔达意,那意却是在成画只前的。细想之下,实在是两人视角不同,以画为例,迎春是赏画人的心思,惜春却是作画人的体悟。迎春所习阵法,乃是布阵之心法,当是与作画者角度相通,是以才会听了惜春的话后大有所悟。万物皆成境,亦即意在境先。以物成境之前,早已有境意在前了。李纨只那么想来,一时愣怔,片刻间,识海内金海翻腾,天边金光阵阵,似乎在牵引着融金般的海水,那海水涌落间忽而成树忽而成云,李纨心有所觉,略一动念,识海中间缓缓牵起一股金浪,旋转上升恰如巨龙吸水,一阵光闪后,那道水柱似脱了力一般泄了开来,露出浪头上一座玲珑屋宇。两层小楼,中方端圆,飞檐通窗,玉阶环廊,正是那贪欢小住玲珑阁的模样。转瞬间,又有巨树成于楼前,挂果如珠,其色胜丹,嗐,不正是珠界里种的那株荔枝树!李纨人已入定,只淡看识海里潮起云涌,成象化水,各样大小物件不断成型又不断融于金海,转眼又成了另一景象。在小住二楼开间榻上,沉寂已久的《太一无伤经》无风自动,浮现一行小字曰“一念成境”。
不说李纨如何了悟精进,待她终于适应了新境界后才出了珠界,锁了神识灵觉,安心做回凡人。总算想起进珠界前的种种是由,转日得了空便留了嬷嬷们商议如何透话给老太太太太知晓。
这日午后日暖,袭人正坐在窗前做针线,见鸳鸯来了,忙笑着放下活计起身相迎,见鸳鸯不是平日神色,还不待他开口,鸳鸯已一把把她拉到了窗边,四下看了没人后,才压低了嗓音道:“刚我陪着老太太在后廊下闲坐,外头恰有婆子议论你,道是……”迟疑一下,到底事关重大,还是咬了牙道:“道是你看着眉心已散,不是处子之身了。”袭人一愣,鸳鸯也顾不得旁的,急道:“你赶紧想想法子,我得回去了。”袭人略一迟疑,到底还是伸手拉住了鸳鸯,拿牙咬了咬嘴唇,轻声道:“你别担心。这事儿……这事儿老太太跟太太都……都知道的。”鸳鸯极为惊讶,抬眼呆看着袭人,眼见着袭人面色大红,才惊觉不妥,忙垂了眼帘道:“这就好了,那没事了,我走了。”袭人不好再想留,这事也没法俩人细说,只心里记下鸳鸯的好处。
李纨见事情过去了阵子,却丁点动弹也未见,知道果然跟自己早先想的一样。大家子里行事,总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尤其是如今的府里,待到事情躲不过去了,就不知道有没有人会后悔。她自觉能做的已经做了,也不再多管。只是没想到常嬷嬷因着黛玉的奶妈王嬷嬷借着李纨这边给南边捎信,来往日频,就结了交情。这事儿透了出去,原指着贾母跟王夫人能有点像样的动作,哪想到是这样结局。常嬷嬷想事与旁人不同,她看来,这贾府里的污糟事是贾府自己的,林黛玉却是无辜受累,且这事儿一旦有点什么,最大的牵连就是林黛玉了。这回王嬷嬷来取南边的书信时,常嬷嬷便借了个话头把宝玉袭人的事儿说了。王嬷嬷当时脸色都变了,回去屋里狠狠掉了几滴眼泪,连那回信都没来得及看,就急急给南边写了信去。
待李纨知道时,王嬷嬷那南去的信都已经送出去了。常嬷嬷同李纨说了,才去看李纨脸色。李纨无力道:“嬷嬷是埋怨我没能帮上忙?”常嬷嬷往前一跪,道:“奶奶罚我吧。”李纨赶紧上前,亲自把常嬷嬷搀了起来,埋怨道:“你看看你,我还没拿出主子款儿来呢,你倒先将我军了。我什么也没说啊,这种事儿,我又想不明白的。你们这么做总有你们的道理,想来也不是坏心,罚什么罚!”常嬷嬷起身了,听李纨说完,才低头道:“这事要说没两分意气用事,我自己都不信。这宝玉都已这样了,老太太太太也知晓了,还是照旧。眼见着是没把姑娘们放在心上想。别说什么多心不多心,当年珠大爷不得宠?珠大爷屋里放了人就单开院住了,怎么没见还把珠大爷跟大姑娘放在一处养着?!怎么大姑娘的时候能想着的事儿,如今就都不是那个例了!”李纨听了这话都替贾府尴尬,叹气道:“我原先也想来,恐怕是不了了之。果然如此。宝玉如何比得大爷,要宝玉住到外头来比杀了他还难些,说不得就得闹上一场。若是闹得老爷知道了,恐怕就得带到老爷身边教养了,太太都得跟着吃瓜落。”常嬷嬷点点头道:“就是这个意思,说白了就是自家的哥儿金贵,旁人家的姑娘都是草。我也看了,咱们也没那个能耐说动谁去,一个不妥还引着各处不悦。只是就这么眼睁睁看着,那不跟帮凶一样了?!所以我才给王嬷嬷透了话,自家的女儿总是自家最疼。林姑老爷那么大官做着,总比咱们多些见识多些法子。”李纨听了点点头。闫嬷嬷却对常嬷嬷道:“你也承认有两分意气用事了。高门大户里,哪有那么些光明公正,你要打抱不平,打得过来吗?早年间在府里就是那样,老太太提着你耳朵教了多少回了!原看你的样儿,以为跟着奶奶过来改了性子呢,怎么这两年又回去了。这事儿说小小,要说大了也大。真的闹得林家跟府里不合,或者闹出别的什么话来,王嬷嬷是林家人,到时候人家直接回南边去了,我们可怎么办?老太太太太既是打了息事宁人的主意,却被你给翻了出来,就算不能在明面上怎么着,这日后的冷言冷语小鞋子暗刀子还能少了?刚舒心点的日子,你还不想过了是吗!我同你说,兰哥儿可还小呢,打抱不平也得看看咱们自己有没有那个能耐,若是行侠仗义把自己个儿搭上了,可才真成笑话了!”李纨见闫嬷嬷动了真气,赶紧道:“嬷嬷说的也有理,若照了我的意思,把宝玉迁出来自住一院,往后也拘着别随意往内院里去,男女七岁不同席的规矩也得做起来。这样才是顶好的。只是嬷嬷说得对,这事儿由不得咱们。只是咱们就这么干看着,心里也实在过不去,常嬷嬷才给王嬷嬷露了点口风。要说这事儿真要追究起来,也追不到咱们身上。毕竟府里那么些上了年纪的嬷嬷,眼里经过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看出袭人不是姑娘身的也该大有人在。王嬷嬷是自己看出来的也未可知嘛。再说到底,人在世上,总是有所为有所不为。嬷嬷也说了,早两年常嬷嬷也不这样,这两年是咱们也有底气了,也不指着府里如何,有些事,该伸手时伸把手,也没什么。”闫嬷嬷听李纨如此说来,也不好不依不饶,到底也没个为了外人的事情自己几个起哄的道理,虽缓了缓口气道:“奶奶说的何尝不是。我只怕常嬷嬷打抱不平打习惯了,真当是咱们府里的包青天了,到时候惹得事端不好收场。”常嬷嬷点头道:“说来也是我鲁莽了,闫嬷嬷说的是,我是得好好反省反省了。”顿了顿道,“但是这回的事儿我可不后悔,若真的有什么,我也能扛下来。”李纨见两位嬷嬷意见不合,实在是两位心性不同,也没法开劝,只好表明立场道:“我们如今也不比往常了。过日子总要往舒坦了过,比起强出头来,给姑老爷透个消息算是个妥当法子了。只是以后嬷嬷有什么想法,不如先同我们都说说,商议着再做就是了。”各捧一边,两位嬷嬷也知道事情已然如此,多说无益,就这么揭过去算了。
李纨晚间独处时细想常闫两位嬷嬷的冲突,真是没有办法简单说出什么对错来。
闫嬷嬷是管规矩的,也是贾珠去了,若是在时,连着贾珠的姬妾规矩都得事闫嬷嬷来掌管。看闫嬷嬷日常行事,也是把规矩两个字刻到了骨头里。依着规矩来,大家子里长辈有了定论的,哪有小辈反驳的道理,更别说背后动作了。这宝玉的事既然老太太太太都有了章法,李纨只依着行事才对,想着帮哪个出头,说白了不就是认为老太太太太行事不当,乃至不慈?这可就是诛心之论了。且在闫嬷嬷看来,林如海既然把林黛玉放到了贾家,就该知道贾家是什么样人家。他自己不上心,只交给贾母就万事不管了,那也是林黛玉的命苦,遇上这样不把女儿当回事的爹。这都是别人家的事,与李纨毫无干系。李纨伸手,那叫狗拿耗子,况且还有可能越发招了王夫人不喜,甚至招来贾母的不满,实乃不智之举。人生在世,哪有那么多不平可管?明哲保身说来不好听,哪个能笑到最后的人不是深谙此道的。还有常嬷嬷见话透了给贾母和王夫人却毫无动静,就自作主张透给了王嬷嬷,这叫背主行事!且王嬷嬷与南边通信还都过的李纨的手,这若要真追究起来,难保没什么形迹。林黛玉再好,也是要出门子的,贾府再如何不过这么两年,李纨却是要在这里过一辈子的,若真为了一时不平赔上了一辈子的顺心日子,常嬷嬷说担待,她能担待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