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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日许嬷嬷要回庄上,常嬷嬷从袖笼里摸出个本子来,叹口气道:“你不是说那巧娘子还识几个字儿?这本子里记着些吃食的做法秘要,我那几个儿子媳妇都不开窍,给他们也是白瞎。你就帮我转交给她吧,也算我的谢礼。”许嬷嬷接过来,看上头写着“饮馔杂记”,粗粗一翻,都是大白话写的,从刀工火候到调味配料,事无巨细,琐琐碎碎地都有。不禁笑道:“我说你不着调吧!好好地在奶奶身边做管事嬷嬷,看看,都在什么上头花心思!”常嬷嬷笑道:“你是个天生劳碌命,不晓得如今我们这日子多少悠闲。就这么着,我还整天整天的闲着呢。”两人说笑的几句,许嬷嬷便收好了本子,又替巧娘子谢常嬷嬷。常嬷嬷笑道:“你谢什么,照着那小媳妇的性子,得了我这样大传承,指不定以后还有多少孝敬呢。”许嬷嬷笑道:“果然打得好算盘!”
天渐热,树碧草秾,不知什么时候蝉儿已鸣在树巅。李纨的日子过得混沌,常常在珠界里呆的不计时日,出来又总拿神识牵引素云碧月,实在是在珠界里用惯了。为防错失,便特给自己定了规矩,出珠界前必将神识灵觉锁了,要用时少不得要动念引发,就免了随取随用误步歧途。
这天她正歇午,却见凤姐来访,诧异道:“你一天哪里得点闲?倒跑我这儿来了,可是难得。”说了让人给凤姐上茶,凤姐见端上来的透光薄瓷杯里淡红的茶水,却不见茶叶,李纨笑道:“这是生脉散,用人参、麦冬、五味子蒸的,补气生津,最合夏天用。”凤姐叹气道:“果然还是你这日子舒服,什么什么都周到。”李纨笑道:“难得**奶夸我一句呢。却是夸错了,这东西我是不用的。我这整日里这么一呆,哪里用得上这些。庄子有言道‘静默可以补病,眦媙可以休老,宁可以止遽。虽然,若是劳者之务也,非佚者之所未尝过而问焉’。就是这个理儿了。”凤姐瞟她一眼道:“好了好了,让你带着姑娘们读书做活,你跟我这儿也掉起书袋子来!我可不是跑来听你扯闲篇的啊。”李纨笑道:“你有事寻我你自然会说,若没事的,听我扯扯闲篇有什么不好。闲字难得。”凤姐摇摇头道:“跟你实在过不到一块儿去。这么跟你说吧,早前几年南边海上买卖就起来了,如今跑英吉利的船队居然都回来了。听说这一趟得的好处够再置几个这样的船队了!都疯了,手里但凡有两个闲钱的都想组船队呢。只是他们不懂,这东西哪里那么容易了,海上什么地方,说没就没了。这要做买卖,自然要找熟手好过生手。如今我看着,最大的熟手大概就是章家二爷那里了,管着多少年的海关,尤其在广州那里,更是树大根深的。就想来问问你,有没有这个门路,寻个入股的法子,哪怕多去点折头都行,万两入股算八成。你看怎么样?”李纨眼晕晕,随口道:“听不懂你说的那些黑话,下回章家太太再遣人来时我让带个信过去问问,下回她若在京里时,我引了你们两人见面自己说去,可好?”凤姐愣住,再看她一样,小心问道:“真的?就这样?”李纨点点头道:“可不就这样,你这么罗里吧嗦一堆,我带话也带不明白。生意买卖上的东西我更外行了,到时候你们碰了面自己说,要怎么着不都好弄?”凤姐这才迟疑着点了点头道:“好吧,你记着点这事。”李纨点点头,又问:“这事儿急不急的?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着人。”凤姐摇头道:“这有什么急的,那船队都是得等时节侯着风出入的,又不是赶大车,一愣神还错过一趟两趟。”李纨笑道:“那就好。”凤姐还待说话,平儿打外头进来低声说了两句,凤姐叹口气起身,李纨笑道:“你这劳碌命,也就说两句话的功夫。”凤姐笑笑道:“那这事儿我可就托付你了。”李纨道:“我心里有数,放心吧。”凤姐这才带着平儿走了。
一路走回自己小院,凤姐问道:“你方才说什么?那利子钱怎么了?”平儿道:“方才旺儿家的来回,道是那笔钱本当这两日收回来的,那家子如今急用,想再延一期,这延的一期利钱再加两成,奶奶要同意,下晌就先把那加的两成利钱拿来。”凤姐嗤道:“我让他两口子连本带利地给我收回来我有用,又出幺蛾子,本钱拿不回来,要那两成利钱够干吗使的。”平儿听了便道:“那这么我就跟她说去,让她别延了,赶紧这两日弄清楚了拿进来。”凤姐摇摇头道:“由他去吧,只是那利钱也不用先拿来了,那家不是急着用钱嘛,那利钱也放给他们得了。”平儿道:“奶奶不是自己有急用?”凤姐道:“托人的事儿哪里就那么快有信儿了,这一期也耽误不了什么。只是告诉旺儿家的,下回我说要时是一点磕绊都不能打的,定要给我足数送来,若不小心耽搁了奶奶我的大用场,他一家子就等着吃自个儿吧。”平儿忙答应了出去给传话。
她前脚刚走,后头贾琏就回来了,见了凤姐笑道:“怎么这会子没歇着?”凤姐斜他一眼道:“怎么了,又想趁着我歇了好去偷哪家的腥婆子?”贾琏道:“就没法跟你好好说话。”凤姐这才笑道:“哟,今儿我们二爷要跟我说话呢,我听听是什么好话?”贾琏笑道:“你这就是狗脸,一会儿一变的。”欠了身往凤姐身边斜靠坐了,懒声道:“还不是那见鬼的船队闹的,如今个个像闻见了腥气的老猫,四处抓挠呢。”凤姐不语,贾琏微微仰起身,小声对凤姐道:“我这儿有条发财的路子,你可要听听?”凤姐笑道:“弄鬼呢,能发财你还在这里坐得住?”贾琏道:“由来大财都是急不来的,怎么坐不住。刚我跟牛家老二喝了顿酒,他们如今寻了靠山,也弄船队呢。说若是我愿意,也带我入个股。”凤姐道:“你与我说这个做什么,该与老爷太太们说了才是。我这里可支不出银子的。”贾琏道:“嗐!跟他们说什么!咱们府里哪有那个闲钱,再说了,若我开了这个口,到时候赔了亏了还不活吃了我。”凤姐道:“那你与我说就不怕亏了赔了我也吃了你?”贾琏笑道:“**奶你是什么人,如今个个都说那是女中豪杰,巾帼中的英雄!这样的事也只有**奶有这个魄力和眼力了!有道是,富贵险中求,是不是这个道理?”凤姐见贾琏耍赖,笑道:“你还是安生点吧!那样大的买卖里,钱少了起不了个水花不说,拿出去还招人笑话;钱多了倒好说,只是就咱们俩哪里去弄那么大笔的银子来。虽说嫁妆丰厚,也都是些死物,还能拿陪嫁的书画古董去入股了?没得笑掉人大牙。”贾琏叹气道:“唉,可见是钱生钱的,这大好的发财机会就这么溜走了。”又抬头道:“又或者,咱们抵几箱东西出去弄些活钱来。”凤姐冷笑道:“那开当铺的是大善人呐?由着你要价儿!照着咱们之前的,得多少东西能押出一万两银子来!总不能凑个两三千两的拿出去现眼。”贾琏又叹气,沉吟半日,压低了声问道:“如今……那账上就没有能活动的银钱了?”凤姐倒吸一口冷气道:“你可真是让钱蒙了心了!竟想出这样主意来!只是你想想,那船队的买卖,一来一回就得一两年,这还是顺当的时候。你想个什么法能从账上弄出去几万两银子一两年的?若有这本事,也不用做买卖了,直从账上拿就成了!再有了,这做买卖哪有稳赚的,若是亏了赔了,咱们拿什么填账?!”贾琏这才听出来了,是路路不通,不禁连连叹息。
平儿传完了话回来,见贾琏在屋里,正要退出去,却被贾琏看到了,便随口问她道:“可是稀奇了,你奶奶在屋里,你倒不在屋里伺候,这是去哪儿浪了?”平儿便道:“我又不是二爷。”贾琏碰了个软钉子,讪讪道:“你还不管管你这丫头,连爷都敢骂了。”凤姐笑道:“得了,不是你先惹她的,她就骂你了!”又问平儿,“外头有什么事?”平儿回道:“刚大奶奶遣人给送来些药材,就是奶奶刚才喝的生脉散,我收下了又打发了些赏钱。”凤姐点点头,贾琏道:“你怎么大中午还去寻大嫂子了?你不是总看不上人家?”凤姐道:“我看不上的人多了,还能不伺候是怎么的?”贾琏忙闭嘴摇头,凤姐才又笑道:“我是看不上她那性子!跟个活死人有什么分别!一天到晚地就在那一亩三分地里转悠,要说又跟章家二太太有交情,又有和生道的亲戚,怎么就不见一点活泛劲儿呢。若是我有这样的路子,少不得要做几件事让人瞧瞧。”贾琏笑道:“你这是以己度人呢,你自然好折腾,这不我还活着呢!大嫂子那样身份,能做什么事?再说了,你这就忘了咱们方才的议论了?那和生道跟章家都连着买卖,就算要动什么心思,也得有闲钱才成。这大嫂子拿的几个银子都填兰儿身上了,就是有这个心也没那个力。”凤姐道:“什么买卖是一口气吃壮的?不都得一点点来。她稍微用些心,一年翻个千儿八百两银子总有的,也好过日后看旁人脸色。”贾琏笑道:“稀奇稀奇,你虽口口声声看不上大嫂子,这话里话外倒是替她想的意思,也是个别扭性子。”凤姐道:“我就是看不得软人懒人,偏偏这两样她还都占了。”贾琏笑道:“你这可真是疯了,大嫂子要硬起来,头一个戳的就是那位,二一个恐怕就要扎到你这代管府务的,你倒盼起来了。”凤姐哼道:“我倒盼着她硬气些呢,难不成我还怕了她?”贾琏笑道:“不怕不怕,咱们链**奶能怕谁来!”
说着话凤姐让平儿把李纨拿来的药材取来看,却见是一个光面竹匣,里头列着三排牛皮纸包,拈了一个出来打开看,果然是三味药材,便对平儿道:“明儿开始每天熬一包来喝,我方才从大嫂子那里喝了来,觉着好像没寻常那么热了。”平儿忙答应了,又道:“大奶奶那屋子里也比旁的地方凉快,就是太太屋里放足了冰盆的,也没那么舒爽。”凤姐道:“太太最节俭的,舍不得那点凉气,放了冰盆就爱关窗子下帘,不通风可不就不那么舒服。你看大嫂子那里,窗户都开着,风口上放着冰盆,这吹进来就是凉风,又通透又凉快。”平儿道:“还有她们院子里头比咱们这里静,这一安静,人一少,就更觉着凉快些。”贾琏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起身道:“得了得了,我听出来了,合着是爷我闹得你们不清净不凉快是吧?好了,我这就走了,晚上想热闹了可别求我。”被啐了两句,笑嘻嘻又出去了。
且说贾琏出了院子,正想着没个可耍的去处好消磨消磨时光,就有小厮来道老爷有请。一时把那点子惬意的心思都丢了个净光,战战兢兢地往贾赦处去。却原来是贾赦几个玩古董的私交来访,正一处听戏热闹,叫贾琏过去见见人。这才松了口气,到底也是世家子弟,一身宝蓝直裰系着玉色丝绦,乍一看也有几分玉树临风之意。谈笑说话,众人自然交口夸赞,贾赦面上好看,也收起吹胡子瞪眼那一套。众人酒酣,小戏们带着妆上来劝酒,一时更是笑醉不堪,贾琏更在贾赦眼皮子底下跟几个老父的娈宠眉来眼去,也是了了心意。
那邢夫人听后头吵闹,忍不住啐了一口,令人关了后窗户。身边一个婆子道:“太太,那几个姨娘还往花厅凑呢,里头都是外男,真要撞见了有什么可不好。”邢夫人冷笑道:“管她们!最好弄个没脸,一起子都远远发卖了去才称心呢!”众人听说如此,便张罗着关了窗户,又把帘子下了。邢夫人道:“这般更闷热了,多放两个冰盆来!”那头有媳妇子回道:“太太,今日因老爷后头宴客,冰例都要了去,咱们屋子里只有一早放上的两个,再要就得等晚边的了。”邢夫人怒道:“不够用不会派人去那府里要?!连个冰都用不上了,这是哪家子的规矩!”众人皆默默不语,邢夫人气坐了一会儿,才道:“算了算了,还是把窗户开开,这么闷着,都快把我闷恶心了。”众人又是一通忙乱,王善保家的知趣地凑上来道:“太太,莫不是今日去伺候早饭时路上给热到了?要不要上些祛暑的汤饮消解消解?”邢夫人这才道:“是了!早上有些赶,车上没放冰我也懒得跟他们理论,这一路大太阳晒去,到那里儿我就觉着胸口有些发闷。”王善保家的忙道:“怪道太太早饭也没用几口,虽说如今天热胃口都差些,也不能吃这么少!要不去请个大夫来瞧瞧?”邢夫人摇摇头道:“那些个大夫有什么用?!开些个吃不死人的药方,苦哈哈地吃个几日,还不是自己好的。”一旁的丫鬟道:“上回大奶奶还让人特送了些暑天用的药来,太太看看,或者正合用呢。”邢夫人这才想起来,忙让王善保家的去她房里取来。打开了那匣子看,边上一个识字的丫头指着一个瓷盒道:“应该就是这个了,清暑通窍丹,我才听说老太太前些日子也着了些暑气,就是这个吃下去就好了,传得可神。”邢夫人撇嘴道:“这个可不是糖丸子,是药!你也就这么轻嘴薄舌得随便指这个吃那个的。”说了让人拿去家里药局子里请个人看看再说。
不一会儿王善保家的带来两个媳妇子回来了,回道:“药局子里菱哥儿说了,太太要觉着暑天胸口闷,可以吃这个丸子,就含个十来丸,一炷香时光就能见效。”开头说话的那丫头看王善保家说的正是自己早先指的那个,正要开口分辩,边上一面容平淡的丫头压了她的手,给她使一个眼色叫她闭嘴。邢夫人听如此说了,一边哼哼唧唧道药局的人也未必有几分真功夫,一边又让人倒水来,将那药丸子数了十个放嘴里含了。那药丸子极细小,含到嘴里却有一股子清凉药气直冲上来,立时觉着呼气顺畅了许多。那药丸子慢慢化了就有些苦辣味,邢夫人赶紧示意拿水,一口给咽了下去,口里道:“真不是人吃的东西,又苦又辣,还不够受罪的。”王善保家的在一旁道:“太太可觉着好些?那府里大奶奶的药,几处得了的人都说好,那是和生道特地给大奶奶送来的,外头想买也买不着,咱们自家想要做也没人家那方儿。”邢夫人撇嘴道:“你也晓得人家是那府里的大奶奶,真好的东西能白白给咱们送来?人家还有自己的亲婆婆要孝敬呢!你当都跟咱们家似的,胳膊肘使了劲儿往外拐,亲婆婆倒扔到脑后头去!”夏婆子一直插不上话,好不容易等到这个话口,忙道:“那是太太知礼数的说法儿,人家心里可不这么想,人家那是亲姑母呢,只是弄不清楚这里是贾家还是王家了。”邢夫人听了便冷哼道:“弄不清楚,弄不清楚就让她回王家去,到时候就弄清楚了!”说了又把那药盒装回匣子,自己给锁上了,才让王善保家的拿去原处放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