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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许嬷嬷给李纨送来了些庄上的出产,常嬷嬷照着李纨吩咐的将些新鲜菜蔬送去大厨房。厨上的人出来一看,一掌来长的小嫩青菜拿细细的草绳一扎扎捆了,松松的一篮子,便赞道:“好水灵的菜,这个时节,哪里弄来的!”常嬷嬷笑道:“这是我们奶奶孝敬老太太的,我可交到你手里了。”那人忙躬了身应道:“放心吧您老,这样好东西,咱们总要打起精神来好好侍弄几个菜。”话虽如此,总共就这么些儿,又能做几个菜呢。
常嬷嬷完了事回来,给李纨说了,又笑道:“上回冬里送来的那些豆芽、小菜,就让老太太赞了一回,如今这些可更稀罕了,弄得我都实在想去那庄子上看看。”许嬷嬷道:“还是庄子上的媳妇们出的主意,她们家里点了炕,就会在屋里捂些豆芽来吃。咱们那作坊新建的屋子又透亮又暖和,方能种出这些菜来,换了旁的地方也不成。”常嬷嬷又问:“这些菜可得多少时候能得一回呢?”许嬷嬷道:“你这话要是之前问我,我还真说不上来,这回,就在我眼前长起来的!总共得二十多天光景,这得是整天整夜不歇火的才成。”常嬷嬷点头道:“怪不得这会儿的小黄瓜都叫寸金瓜了,可见是个大耗费的东西。”许嬷嬷要要头道:“寻常种黄瓜的地儿也种不来咱们这些嫩菜,咱们这个得见日光才行,又要暖和避风又要有日头,也幸亏咱们的作坊屋子有琉璃窗,虽是不丁点的碎块拼起来的,到底亮堂。”常嬷嬷咂咂嘴道:“你如今说话口气可越发大了,什么叫不丁点的,那一个琉璃的碟子都得值多少银钱呢,还不是是个人就能淘换到的!说得我啊,更想去庄上看看了。”李纨笑道:“嬷嬷你就是心里存了这个心思,才说什么都往这上头拐呢。如今那庄子里不合住,不如等转了年,咱们好好地修上几个院落,清清静静的,到时候咱们都得去住住。”许嬷嬷笑道:“奶奶说梦呢,要说老姐几个去住住倒还有两分指望,奶奶这想出门,可比登天还难上些。”李纨笑笑道:“他们去住了回来说给我听也是一样的。”许嬷嬷又道:“要说咱们现在的庄子,大是足够大了,只是粗陋得很,也得会奶奶去不得,若是真去得,也实在没有合奶奶住的院子。虽是把原先庄头的正院留着,到底也只是个意思罢了。”李纨便笑道:“那咱们就新盖一个,都弄成一个个小院子,到时候大家一人分一个,又清静又亲近,岂不有趣?”许嬷嬷摇头道:“奶奶那作坊就把人累得够呛,如今这主意我是再也不会揽的,左右奶奶也去不了。”李纨笑道:“这回却不劳您老大驾了。”
一时外头有事,许嬷嬷跟闫嬷嬷都出去了,李纨方从榻边炕柜里取出个信封来递给许嬷嬷道:“这个书信得了空交给计良,只说我说的,这里头的东西,他要能用就用,他要不能用也不用还给我,至于要怎么用,用了之后又如何,统统于我无干。不过,他若是实在心里觉着过意不去,就给我庄子上盖些小院落,往后嬷嬷们也得个可靠的落脚处。”许嬷嬷经过了那茶叶和织机的事,知道李纨手里稀奇古怪的东西甚多,也晓得她最怕麻烦,见她如此,方叹了口气道:“奶奶,若是为了我原先在奶奶跟前说的话,还请奶奶再三思。计良的日子并不会难过,到底那茶叶方子攥在他手里呢。”李纨摇摇头微微笑道:“我晓得嬷嬷的意思。计良到底是因了我这一通瞎折腾才不得不出去了的,如今到了那样地方,自然遇到的都是好手。人家那都是显贵门下做了多少辈子的,又在商行里历练许久,他一个刚刚脱籍又没个依仗的,如何跟人交际。章老爷想必对计良不坏,只是在商言商,他手里没个硬气的东西,靠东家赏识能赏识多久。那茶叶方子最开始虽赚得猛,却是因为没人想到过这个。咱们这里,喝茶喝了几千年,香料也燃了几千几百年,不过是个配比,能瞒人多少时候?虽则不是一样的东西,这个道理一通,没有橘柚味的,也会有梅子味的,他又没个大茶园没有数十年的人脉,靠什么在那商行里占一席之地呢。我这信里的东西却不同,只是我自己犯懒,也没那个能耐,计良不是急功近利的人,又有谋断,就让他自个儿看着办吧。”又对许嬷嬷笑道,“让嬷嬷别看,也是为了眼不见心不烦呢。”许嬷嬷点点头道:“计良跟段高虽娶了我的干女儿,算我半个女婿,却总没有奶奶要紧。奶奶那些机子赚钱时,我们两个都愁成什么样了!这会儿忽地拿出这个,我虽不晓得是什么,想来也是能赚钱的法子。若是为了计良的前程,我看倒不必!不是我说,如今已经是自由身了,又在商行里呆着,拿的薪俸也不低,已是好日子了!还要怎么着呢,非要跟那些老滑头们去一较长短做什么。奶奶逢着自己的事,总是一味的懒,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不搁在眼里,怎么一到了身边的人身上,倒雄心壮志起来了!”李纨笑道:“嬷嬷这个比方却不对。我这样,是因为我本来就这样。我就喜欢安安耽耽的日子,对旁的总觉着没什么趣儿。计良跟段高都是有本事有能耐的人,当年跟着我陪过来也是打算着日后要打理一府的。虽则,就算我不拿出这些东西,计良定也有法子出人头地,我如今正好有这个合适的东西,不过是助他一臂之力罢了。何况,他看了要不要这东西还两说呢。至于嬷嬷担心的倒不怕了。原先他们都是我陪嫁的家人,自然怕太赚钱让人惦记了,我那安耽日子就没了。如今他们都入了显贵门,做什么只怕功劳不够大的,哪里还会跟先前一样呢。段高那里,我已将东西给了如心,计良这里,我自然不能厚此薄彼。”许嬷嬷听说如此,方答应将东西交给计良。
庄头大院厅上,计良跟闫钧几个说了半天的话,正要散了,许嬷嬷开口道:“计良你等等,给我带几句话给你媳妇。”计良便转了回来,闫钧彭巧几个笑笑各自走了。许嬷嬷把计良让到东边的小厅里,又特让蕴秋墨雨两个在外头看着,方从袖笼里抽出那信来,递给计良,又把李纨说的话说了。计良摸着鼻子笑道:“难得奶奶说起要东西呢,不过几个院落,就是什么也不给,难道我还不给她修了?”许嬷嬷笑道:“奶奶心思古怪着呢,若是寻常院落自然容易,若是照着那作坊样子弄起来,你哪里赔得起?!难道要我的外孙子外孙女们都去喝风!”计良哈哈笑着拆了那信,看不过两行就呆了神情,抬头看着许嬷嬷道:“妈,这……”许嬷嬷赶紧止住他道:“等等!奶奶给我这信时,特嘱咐我别看,她说眼不见心不烦。只说这东西要不要用,怎么用,之后如何等等,都是你自己看着办。千万别牵扯上她。”饶是计良如此镇定一人,这不禁站起了身,开始在屋里来回踱步。又将那信纸展开了看了两遍,取了一旁的纸墨,写了起来。许嬷嬷见他写的东西一点看不明白,正纳闷,计良已誊写完毕,又将那信纸沾了火烧成了灰。见许嬷嬷疑惑,方笑道:“这是我跟段高琢磨出来的一套东西,写的只有我跟他能看懂。”许嬷嬷当下明白了,叹口气道:“唉,这般劳心何苦!我劝奶奶莫要将东西给你,如今的日子不好过么!奶奶偏说你跟段高都是有能耐的人,便是她不管,你们也要出人头地的,她不过是替你们省些力气。她自来简单,哪里晓得你们要花多少心力呢!若是没有这些,一家人还怕不能温饱了?平常日子过着,踏实安心有什么不好!”计良自然晓得许嬷嬷为子女的一片心,便笑道:“妈将事情想太过了,并没那么辛苦。奶奶说的也无错,我跟段高的性子,自然是喜欢弄些事的。”又苦笑道,“只是我们这主子太吓人,随便抖搂出来的都是了不得的东西,若是真的用心做起来,恐怕富可敌国也不是一句空话了。偏偏主子又是个懒散性子。给妈透句实话,若说是为了银钱,那实在是不用做生活了,当年做茶叶和料子时奶奶赏的钱够儿孙辈都安安稳稳过一辈子。只是如今出去了,到了那么个圈子,自然不想被人看扁,奶奶这是料着了我们的心思。我们也无以为报,还是那句话,不管脱没脱籍,咱们总是认这个主子的。”许嬷嬷方叹气道:“唉,我也是瞎操心。这人老了,就爱瞎担心,只想安安稳稳的。”计良笑道:“这不都一样,若是让妈回府里好生养老去,您恐怕也不乐意啊。”许嬷嬷笑道:“倒也是这个理儿,奶奶劝我多少回了,说我在外头风里来雨里去的辛苦,我倒觉着这么着自在些。”计良笑道:“是以妈也不用太过担心我们,我们正也觉着有趣呢。”许嬷嬷想想原先不过是两户陪房,偏是又去了主子爷,如今却都是主事了,手下也管着几十个人,手里也过着成千上万的银钱,自然不同了。便笑道:“我也不多说了,你只告诉我,你这是打算用还是不用?”计良眼睛冒着光道:“自然要用的!妈就告诉奶奶,庄上的院子我修定了,若是地不够,我给奶奶再买些地都成!”许嬷嬷笑眯了眼睛,看来这回李纨又给了个极是赚钱的法子。
闫钧回了自家的院子,他媳妇见了便问:“计良他们回去了?”闫钧道:“没呢,许嬷嬷留他说话。”他媳妇忙道:“那你怎么回来了?”闫钧奇道:“我的事都说完了,大家都散了,怎么不回来?”他媳妇恨恨道:“你不是说许嬷嬷又留了计良说话?你怎么不坐下来听听?”闫钧嗤笑道:“又没留我,不该我管的事我留那里干嘛。”他媳妇忙道:“你是庄头,这庄上什么不归你管?怎么你就不能留下来听听了?”闫钧这才转了身,看着她道:“你这又是怎么了!人计管事可不是咱们庄上的人,他媳妇又是嬷嬷的干女儿,人说的是家事,我留在那里做什么!”他媳妇一时语塞,嘴里嘟囔道:“什么家事,怎么原先不说,偏从府里回来就有话说了!不晓得又得了什么好处呢!”闫钧叹气道:“你整日里都在琢磨些什么,就算有好处,也是人家的,你惦记啥?”他媳妇一听这话就炸了毛,尖声道:“我惦记啥?你说我惦记啥?!同是奴才,他们不单脱了籍,还不晓得捞了多少银钱在手里!你看看,就蕴秋墨雨那两个,身上穿的手上戴的,都赶上官太太了!就是我嫂子也不差什么!怎么我就比不上她们呢?你还是庄头,我还是庄头夫人哩!她们不过是庄上的使唤人,可一个个都不把我放在眼里!你倒还来问我惦记啥?!你说说,年下咱们得了什么?她们得了什么?我看她们得的银子不晓得比我们多上多少!一个个就会在奶奶那里争宠卖乖,婆婆不也是奶奶跟前的?你怎么就不让她在奶奶面上说说话儿呢!就这么挨欺负,挨着,你到底还有没有点子血性!”闫钧一日劳累,不想与她争辩,便道:“你跟他们比什么呢?秋管事跟墨雨管事是奶奶近身的伺候人儿!府里头大丫鬟什么样子你不晓得?许嬷嬷跟奶奶更是情同母女,这庄子要个庄头,不过是为了跟外头打交道方便罢了,真正管事的许嬷嬷,这个你又有什么不服的?还让我妈在奶奶跟前提你,奶奶知道你是谁?!”说了便往里屋洗漱去了。闫钧媳妇最恨人说她身份,她在府里连个像样的差事也没轮上过,更别说见李纨了,如今见闫钧挑了这个来说,一时气闷,偏他人又走了,便将手边一茶壶拎起来往地上砸了,又坐一边哭起来。
闫钧在里屋听到声响,皱了皱眉,洗漱了顾自躺下。心想着原先在府里连个差事也谋不上,只好跟了舅舅做事,两人虽成了亲却连个像样的房子都没有,只在那书店后头隔出一间来晚间得个睡觉的地方。忽的得了这样的差事,前前后后老娘交代了几回——奶奶最信任敬重许嬷嬷,必要事事以许嬷嬷为先。到了庄子上,原以为不过是换个地方做下人,哪想到许嬷嬷给安排了院子,还给派了使唤丫头,又将庄上外头的大事权力都交了出来。不过几天,转脸就成了庄头。月银不说是原先的五六倍,吃喝穿戴也都是庄上管了,年下更是得了一大笔银钱,这是往常想都不敢想的事。偏这女人不知足,打从来了就不消停,后来待蕴秋墨雨两家也从小庄子上搬来就更不成了,事事要跟人比,却不看看自己凭什么跟人比。她也不想想,为何庄上有了庄头,反倒将奶奶原先的跟前人弄来了做管事,还不是因为那些事务交给了她这“庄头夫人”不放心?!一上来就想扣着工钱拿回扣了。自己都没敢说给老娘知道,怕徒添矛盾多增烦恼。只是摊上这样的媳妇,往后的日子却要怎么过呢!闫钧暗叹着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哪里顾得上外屋里嚎啕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