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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嬷嬷笑李纨“无事忙”,转日许嬷嬷就带了正事来让她忙了。连着几场雪,幸好先前入冬前把庄户屋子都尽量修了,左近已经有塌屋的事了。李纨对许嬷嬷道:“若实在有难的,那庄子不是甚大?里头的屋子给他们几间住也使得,总不会让他们没地方过冬。”许嬷嬷听了一噎,看看常嬷嬷几个,常嬷嬷笑得开怀,道:“在府里如今也是如此,还怎么说都没用,歪理一套一套的。”常嬷嬷便摇头道:“好了,奶奶这话也是个主意,我们回去看看再办。上回说的那些土芋番薯的,已经备了让人送去信王府了。我们那里也没有合适的人,就托了计良带了进去。前些日子计良特又寻过来,问了彭巧问闫钧,好像对这些东西挺在意。我琢磨着奶奶好不容易把烫手山芋扔了出去,总不会又想捧一对回来,就同他说了‘这些东西有什么好处都算给你也成,算给谁也成,只不要带出奶奶来’。他也知道奶奶的行事,都明白了,准定不会牵扯到咱们身上。只是这么一来,这粮食稼穑的东西,好处出来可是瞒不住的。奶奶这里又是有人见过的,且还是老太太太太提醒了让奶奶往信王府里送的。到时候天大的好处出来了,眼见着却没沾上一丝一毫,恐怕奶奶就落不着好了。这个奶奶心里要有个数。”李纨胡乱点头道:“晓得,晓得,嬷嬷做得对,就这样。上回不过被信王妃在宫里说起了一回,这次就让我紧着送物产去了,若这回闹出大好处来,下来恐怕就要我隔三差五去王府求见维系了,这哪儿还有个头。咱们是之前不小心,弄出了那么些东西来,没法子,才跟那些贵人们扯上了关系,好不容易掰扯开了,谁还能往上贴?就算有好处,这些东西各处早就开始种了的,咱们这样给王府送东西的,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人家说不定转手就扔了,根本就没见着。也怪不上我,就算要怪上我也没事,又不是我着急上火,我稳着呢。”许嬷嬷盯着她看了又看,又叹了口气道:“奶奶想得通,我本当高兴的。只是如今听这么些话,怎么就觉着那般惫懒呢,我这心里是高兴也不是味儿,不高兴也不是味儿。唉!”常嬷嬷开口劝道:“嬷嬷外头忙,回来的少了,才会这样。我们几个都惯了,也越来越随着奶奶去了,这般试着,发现也不错,省心!”说着又把昨日说的话跟许嬷嬷说了,笑道:“你看,可不是这个理儿。今儿王嬷嬷与我说,老太太道奶奶对林姑娘情分特殊,恐怕有自伤身世的缘故。这不就给圆回来了,比咱们上赶着往平了做省多少心。”许嬷嬷听了也笑,又道:“老太太对奶奶自来是好的,我只是担心……”比了比前头,又道,“给寡媳赏一套红宝石头面的人物,我能不担着心?”李纨笑道:“嬷嬷你别那么想,你该这么想——哪日我一高兴给戴上了,说是太太赏的,你看……”许嬷嬷愣怔在那里,半晌,又气又笑道:“好了好了,我这下不用担心了!”常嬷嬷笑道:“明白了吧?世上的事就是这么个事,关键是事里头的人怎么想。奶奶现在这样的,想要气她的不是被她气死?还没地方说理去!”
许嬷嬷回到庄子上,跟蕴秋墨雨几个连忙了几日,将作坊的出产按人头算了出来。李纨早先让计良采买了那么些东西,就是备着年下散与众人的。只是她那粗疏心思,哪里想得到细处,少不得许嬷嬷几个商议着办了。几人议定了,先按着总的出数分成了四等,又定了各等能得的食粮衣布数目,再有庄上干旁的杂活的也大概按这个路子分了,只是东西数目比不得作坊里的,毕竟作坊里出息大。
不几日草田庄就传庄头在大院里寻各家各户说事,这大半年来多少好事都从这样来的,自然家家都有人去了。来的多是家里的男人们,便由闫钧出面。说一个想着各家各户年下事情都多,等进了腊月就歇了那作坊,到时候庄子里还会有些旁的杂活,家里有空得闲的可来庄里帮帮忙,工钱照着原先的意思给。二来入冬以来雪下得比往年多,原先家里没有备齐柴炭布棉的,庄子里还有些,腊月前都可来买,若手头钱不凑手,可以工抵。又说些除雪看屋的琐碎,才说道主家念着这一年大家辛苦,年末给各家发些东西,发多发少的都是据着各人干的活来的,作坊里的也一样。众人听了哗然,哪里想到还有这样好事,自然各个感激。因各等东西不同,又琐碎,就没有一一说,只在外头贴了张纸,站两个识字的小子给念念。
庄中各户不能一一道来,只说巧娘子一家,打先前庄子里开了这作坊,到如今这一家子日子都过得变了样。这日从庄头大院里回来,巧娘子一路都觉着脚步轻的发飘。刚听了作坊里的等例,一等例年下分得上等白面一袋,白米一袋,杂豆粮一袋,棉花五斤,棉布两匹,菜油一坛,猪肉半扇并活鸡活鸭各一对;二等例是白面一袋、杂合面一袋,棉布一匹,猪肉一刀,鸡或鸭一对;三等例是杂合面一袋、杂粮米一袋、猪肉一块;四等例是杂合面一袋;五等即不入流的就什么都没了。前头做活的,也分了五等,听说东西比作坊里的少些,只有米面肉三样。穿着今年新制的袄子回了家,屋子里拿大煤块子烧着炕,倒也暖和。孙大宝接过裹了三层抱被的小七,笑着对巧娘子说:“今儿咱们去大院里听事了,年下还给咱们发东西呢,不老少,我跟大牛、二子都有,我是头等,能得四袋米面一刀肉,大牛和二子也能得些米面肉食,这年可好过了!”巧娘子回过神来笑道:“听说了,我没细问,就听几个嫂子在算她家男人得的东西。”小三忙着道:“爹,我们也有,还有鸡和鸭呢,边上的大路婶儿直说咱家发财了。”孙大宝问巧娘子:“怎么还有鸡鸭?你们跟我们还不一样?”巧娘子笑道:“唉,我这会儿还跟做梦似的呢。作坊里也分了五等的,第一等就三个人,米面肉之外,还有棉花棉布,还有活鸡活鸭。”孙大宝问道:“你不会是第一等的吧?”小三急着道:“娘自然是第一等的啊,娘做活儿最快了,之前那个混着毛线织的袜子,就娘最早学会呢!”孙大宝脑子算不过来那么些东西,只剩咧着嘴乐了。小四在一旁道:“我跟三哥去的早,咱们也有米粮拿的,对吧,娘?”巧娘子抚了他的头道:“是,都有,”对孙大宝道,“作坊里的人都算上,都是按着各人名下算的,小三小四俩人在那里开始做到现在,没落下过上工的日子,连秋嫂子都说难得,他们俩都是三等例了,东西也不少呢。”孙大宝问道:“有几个三等的?”巧娘子道:“有三十几个,还有十几个二等的,二十几个四等的,十几个五等的。”孙大宝惊讶道:“作坊里有那么些人?”巧娘子笑道:“连快七十岁的连婆婆都去了,可不是有那么些!自从说了管饭,能去的都去了,要不是定了织不得两双袜子的不管饭的规矩,恐怕就坐不下了!”孙大宝想起来道:“你原先说前头白家的每日都把四双袜子记在她两个儿子名下,这年下论等分东西的时候可就吃亏了。”巧娘子道:“吃什么亏,平日里不是都算了饭吃了?我也看出来了,庄头管事们眼睛都精着呢,虽是心里慈善,眼里却是不揉沙子的。如今分了这五等,我听那数字,五等可不就是卡了那些将将够管顿饭的。说白了,这分活儿做着,我们就已经算是赚了便宜了,别处再没听过这么好的地方!只是这便宜也没来回来去赚的道理。白家嫂子刚还嚷嚷呢,秋嫂子当着她的面说了那意思,得个好大没脸。”小六使劲扥着小五的衣裳,小五拍开他的手道:“好了!我晓得说的!你别急!”巧娘子忙问:“六儿要说什么呢?”小五笑道:“弟弟这是急了。刚我们在里头听着外头分东西好热闹,陈婆婆就说咱们厨房里的也有份。我跟弟弟都说不要,娘说了不能乱要东西,我们干不来什么活,有饭吃就得了大恩了。刚好大管事婆婆进来听到了,说我们虽干得不多,但我们也吃不了多少呢,说我们几个好的,年下让陈婆婆给我们也分些东西热闹热闹。”小五嘴皮子利索,一口气说下来,小六在一旁直点头,大家看着都乐。巧娘子知道他说的是许嬷嬷,便拍拍他的脸道:“小五小六都乖,咱们是不能白要人东西。”小五抬了头问:“那到时候婆婆一定要给我们呢?”巧娘子想着大概也给不了什么,便笑道:“若是婆婆认真给你们的,你们就收下,记得要谢谢人家。虽我们是在做活,不算白拿人家的,但是这也是人家给我们活做,我们才有的做,才有饭吃,得知恩。”小五赶紧点头:“我都记着呢娘,我们现在都能吃饱穿暖了,不受冻不挨饿了,得知恩。”巧娘子拍拍他道:“乖。”
李纨是没想图这庄子出息什么,闫钧许嬷嬷连带着蕴秋墨雨彭巧几个却不是这般心思,好歹管了这么大的庄子了,自然要像个样得折腾起来。打算进了腊月就歇作坊,一来是庄户人家过年讲究,尤其女人们更不得闲。二来进了腊月也要准备庄里的产出了,没那么些人手去管作坊的事。加上转年这庄里养鸡养鸭、养牛养羊的都要人手,正好趁年下摸摸底,寻些靠得住的人。
只是庄户上的人倒宁可这作坊不歇呢。巧娘子家里也正说起进了腊月歇作坊的事,孙大宝道:“庄头说到时候还有活儿的,有空的还能去做。”巧娘子道:“这一年忙活的,你倒不乐意歇一歇?”孙大宝挠头道:“我们现在做活都在你们后头那屋子里,那个透亮,那个暖和,我倒是真乐意在那里做活。”大牛道:“我也乐意在那里,可惜我就有把子力气,比不得小二手巧,什么细活都能做。”孙大宝道:“小二是个好样的,上回那个师傅还问我乐不乐意让他跟去做学徒呢,我想你准定舍不得的,就给含糊过去了。”小二笑道:“我知道那事,那师傅还嘟囔呢,‘这么些儿子,还这么小气’,哈哈哈。”巧娘子听了便问:“你说哪个师傅呢?”孙大宝道:“就是之前来给你们修袜子机器的。”巧娘子沉吟了道:“下回人家要再提起,你就细问问,你问不清楚就让小二自己跟人家说说。”孙大宝道:“怎么?你乐意啊,当学徒苦着呢,我爹之前说,在药铺里当学徒连饭都吃不饱。”巧娘子道:“学徒跟学徒也不一样,前儿听秋嫂子她们说起,咱们这些机子做的时候好做,修却不好修,后来不知怎么的请来了几个挺厉害的师傅,说是给官家修造机器的,在南边什么府里的,人家哪能是随便收徒弟的呢,听说不识字的都不要。”小二听了这话沉吟了起来,巧娘子见了接着道:“咱们小二大概在这个上头有灵气,人家才肯那么说,我还想着以后让几个娃都学着认几个字。”孙大宝惊讶道:“认字读书?咱们家哪有那些闲钱。再说了,如今都上着工呢。”巧娘子剜他一眼道:“上工,上工,这都是零碎活计,什么时候又换了庄头了可怎么处?再说了,这男娃子还能织一辈子袜子?如今正好有这么个时候,不用挣命似的挣口饭吃了,可不就该让他们多学点有用的东西?学个识字,能算个账,咱们又不指着这个考试做官,有什么不行的。”孙大宝忙点头道:“对对对,我方才不是那个意思,你说的对,那咱们年下就带着娃们去找先生磕头吧。”巧娘子叹气笑道:“你这性子!哪里是说这样呢,一股脑儿都去了家里可怎么办,地里的活儿可怎么办!我就说这么个意思,咱们心里头都存着点这个想头,如今白日里接触的人也多,或者就有什么合适的机会。比方你方才说的那个什么府来的师傅,那都是有大本事的,小二若真的学了那个,识字这些人家自然也会教的。”看小二一直在边上发呆,忙又对小二道:“娘就这么一说,不过是娘的心思罢了。你若是不喜欢干那个,也没什么,咱们再看。”孙大宝一瞪眼:“什么喜欢不喜欢!挣工吃饭,还能由他喜欢不喜欢!”巧娘子急了给他一下,道:“吼什么吼,话都没听清就爱瞎嚷嚷。又不是咱们那会儿吃不饱饭的时候了!如今咱们也能填饱肚子了,能松动下,挑个自己喜欢的活做,才能做得长远做得好。你想想,我们织袜子赚得更多呢,你怎么不跟我织袜子去!”孙大宝刚拍马屁没拍对,反招来一通训,便摸了脑袋嘿嘿乐起来。巧娘子也拿他没办法,小二也笑了,他道:“没有不喜欢,娘,我想旁的事呢。你说起识字的事儿,提醒我了,我再想想。”他虽说的没头没尾,巧娘子却知道这二儿子与大牛和他爹都不像,是个有主意脑子又灵光的,便也不催他,到时候了他自己自然会说的。孙大宝跟大牛者还在一边感慨那笼着地炕的屋子何等舒服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