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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这天开始热,就再没缓过来一回,日头天天明晃晃的,不过月余,便陆续有传一些地界又遭了旱。李纨庄子上的水车早竖了起来,从最开始不过快上几倍,到后来又改了些地方,竟是数十倍的产出,直把李纨跟许嬷嬷两人震得越发忧心。倒是段高与他大儿跟得了宝贝一般,几乎时时抱着那些机关消息,废寝忘食地琢磨起来。又陆陆续续添了些木铁所制的笨重机子,借了水力,干起活来也不含糊。段高心思活络,想着有水力作推,人不过就是看着些,续个纱,理个乱线之类,若还是如之前一般只在白日里干活,未免蚀了工夫。就与许嬷嬷商议了,将人分了三拨,每四个时辰一换,这才出了几十倍的产出来。这连续旱了月余,这河中的水量就有些不足,幸好这河甚大,不至于断了水,不过慢些,也不是之前全靠人力时能比了。
许嬷嬷与李纨说过水量不足之事,李纨丁点未放在心上,原本不过想要快上几成的,哪里料得到如此惊人,要她说,慢些更好呢。许嬷嬷见她如此,再加上这水量要看天,也不是轻易能做什么的,也就歇了心思。倒是劳氏,只当李纨为了她不知又填了多少人进去,出货量大增,实在是救命的事,竟又把货价提了两成上去,李纨只觉的受之有愧。
入了夏,贾母与王夫人等人屋里冰盆风轮的,凉快自然非旁处可比,别人倒也罢了,这贾环更有事没事爱去王夫人处打转。这日又来,恰好看到一篓子香瓜,粉白皮儿碧青蒂,有几个还带着几张瓜叶,这大日头底下进来,光看着就令人口舌生津了。正盘算,听里头几个丫头说话,一个道:“切得了?把瓜肠子去干净了,千万别沾了生水,可惜宝玉用不得冰,若冰镇一下更脆口。”另一个道:“你且去换个盘子,大热天的这个看着就热的慌,取那清水琉璃碟来。”又一阵声响。贾环见无人出来,便自己掀了竹帘进去,正碰上一个小丫头端着个渣斗出来,见了贾环要行礼,贾环瞪她一眼自往屋里走。回头便看到高几上一个淡青琉璃盘,盛着整整齐齐的甜瓜月牙块,那琉璃盘置在一个青瓷大缸子里,也不知里头盛的是水是冰,整个罩着文竹骨的小纱罩,一阵阵的甜香气打里头钻出来。贾环看得眼热,找个地儿坐了,对金钏儿道:“给我切盘瓜来。”金钏儿悄悄翻了个白眼,道:“三爷歇夏的分例并没有送过来,哪有什么瓜?”贾环面上一红,怒道:“那不是瓜?外头好大一篓子呢,当我眼瞎看不到?!”金钏儿嗤笑道:“那是舅太太特地送来的,太太吩咐要留着孝敬老太太,太太自个儿还没尝过一口呢,三爷好大的面子!”贾环站了起来,指着那琉璃盘子道:“那又是什么?别当我没听见,你们是给宝玉备的,如今又说什么孝敬老太太,哄鬼呢!”金钏儿正待发火,一旁的彩云先开了口:“什么鬼啊神啊的,我们是不知道的。那瓜是老太太赏了,指名给宝玉的。三爷要吃,不如让老太太也赏你几个。只跟我们闹,我们从哪儿给你变出个御田的甜瓜来?”
贾环被两人一挤兑,面上下不来,便要发火。却看宝玉带着晴雯从外头进来,见了金钏儿几人,先问:“太太呢?”金钏儿忙道:“太太歇了晌,正在后头小佛堂里呢,只留了彩霞在里头伺候。”贾环见了宝玉,只好上来行礼,宝玉向来不在意这些,只摆了摆手。玉钏儿已沏了茶上来,彩云便去给宝玉端了那御田甜瓜来,笑道:“这是刚切得的,没让旁人动手,都是我们几个收拾的,干净的很,二爷用一些吧。”宝玉看了那瓜,笑道:“这瓜滋味不错,我方在老祖宗那里用了几块,这会儿又喝热茶,倒不好吃它。放着滋味就疲软了,不如姐姐们用了吧,我在这里等太太,姐姐们不用管我。”金钏儿几人听了知道宝玉不会说些虚言,且这甜瓜也不是易得的,自然高兴。彩云对晴雯道:“妹妹一起尝尝鲜吧。”晴雯忙道:“不敢扰姐姐们,刚才在老太太那里,已经得二爷赏过了。”彩云几人听了,便不再管她,托了盘子去偏屋分食甜瓜,偶有笑声传来,宝玉听了比自己吃上十个八个都高兴。贾环在屋里呆着无事可做,又憋着一肚子火,冲宝玉行了礼便自去了,宝玉忙着与晴雯说笑,自是半分多多余心思也难分与他。
且说这贾环从里头出来,想起金钏儿几人句句挤兑自己,宝玉倒把那瓜赏给丫头也不惦记自己一丝儿,更可气的是,连人家的小丫头都得吃,偏自己支使不动他们,倒碰了一鼻子灰。越想越可气,到底在王夫人院里,不敢造次,冲出了院子,不及细看周围,便冲着棵桂树一通猛踹。正待缓口气再踹时,听得一声音怒喝道:“这是什么体统?!你是跟谁置气呐!”贾环只觉脚下一软,立时跪倒在地。正是贾政往正屋寻王夫人商议事情,恰好见着贾环踹树,见他跪倒了,贾政又道:“你倒说说,究竟是什么缘由?你这可有一点大家爷们的样子?哼,还说什么读书,我看你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几次三番要教训你,都是你母亲拦在头里,只说你还小不知事,我看你是被宠得不知天高地厚了!”贾环垂着头,一言不发。贾政看得更怒,斥道:“给我抬起头来!说的这些话,你可听清楚了?!”贾环怯怯地抬起头来,贾政看着他一双白多黑少的三白眼愣愣望着自己,不由升起一股厌恶,跺脚道:“滚,滚,给我滚!”贾环如蒙大赦,赶紧起来一溜烟往偏院跑去。贾政见他行事如此,更是气得倒仰。
听得外头报老爷回来了,正腻在王夫人怀里的宝玉吓得赶紧站了起来,在一边坐好,金钏儿几人见了低头闷笑,王夫人忙瞪她们一眼。贾政带了怒气进屋,看到宝玉正与王夫人说话,宝玉忙站起来行礼。贾政问道:“刚才环儿进来做什么?”王夫人听了,问宝玉道:“环儿来过了?”宝玉忙答道:“儿子来时见环儿在屋里坐着,因我要等太太从佛堂出来,环儿略坐了一回便出去了。并没做旁的什么。”贾政道:“没有旁的他发的什么疯?!”王夫人怕牵连了宝玉,忙问彩云几人,道:“既是宝玉来时,环儿已经在了,可说过什么?”金钏儿脆声答道:“三爷来了便要我们与他切瓜吃,说是看到外头那篓瓜了,可那是太太特意留着要孝敬老太太的,我们便不敢做主,三爷似是不信,后来二爷来了,三爷坐了一会儿便出去了。”王夫人“哦”了一声,并未多话。贾政一拍桌子,道:“孽障!早知如此,刚刚正该好好教训他一顿,白白放过了他!”王夫人给贾政上了茶,劝道:“不过是小孩子看着新鲜罢了,他也不知道原委的,倒不能怪他。”又对彩云道,“把我今日分例的西瓜给环儿拿去吧。”贾政叹道:“我向来知道你是个慈善的,只是这环儿性子不比……”看了宝玉一眼,咽了话,继续道“且他日常自有他的分例,你莫要惯着他,慈母多败儿!”王夫人笑道:“老爷忧心过甚了,到底还小呢,再说,咱们府里,还能让孩子亏了嘴?”宝玉自贾政进来就浑身不自在,却又不敢说走,王夫人对他道:“我今日吃斋,身子并没有什么大的不爽利,你来看了,也可安心了,去陪老太太吧。”宝玉忙起身应了。贾政道:“你身子不舒服?”王夫人笑道:“不过是平常的苦夏罢了,这孩子非过来看了才放心。”贾政看了宝玉一眼,沉声道:“还不快去。”宝玉给贾政王夫人行了礼,规规矩矩地退了出来,出了院门走远了些,方开始跑起来,直把后头跟着的晴雯累个半死。
宝玉走后,王夫人方问贾政:“老爷这会子过来,可是有什么事?”贾政点头道:“正是个为难的事情。今日祝先生与我长谈一回,道是师门有要紧事,恐怕不能在咱家坐馆了。”王夫人点头道:“我看这半年先生便要事不断,也料到这一日了。”贾政道:“他是有功名在身的人,也没有一辈子在咱们家教书的道理。宝玉兰儿能承他教导这些时日,已是难得了。”王夫人点头称是。贾政又道:“只是这祝先生走了,一时半会哪里去找合适的先生来,若没有时,又荒废了学业。”王夫人咂了咂嘴,道:“因祝先生这半年情况如此,我与我嫂子倒提过几回,要再找祝先生这般出身的是难了,若是找个有些才学的先生,倒还是有的。”贾政喜道:“哦?果然你虑得周详。”王夫人蹙眉道:“我嫂子说起有一个老儒生,虽不及祝先生,也是有功名的,只是教学生,太小的却不收。我们兰哥儿还不满五岁呢,是以我也不敢开这个口。”贾政道:“如何能只看学生年纪?兰儿跟着祝先生时更小,祝先生却甚是喜爱他。此番要辞馆,还与我说愿保荐兰儿去连城书院读书。倒是宝玉那孽障,祝先生只说他机敏有才,倒没提去书院的事,只怕在先生眼里不是个读书的料子!”王夫人忙道:“不是读书的料子又如何有机敏有才的说法。祝先生深通人情,便看老太太,也不会说出让宝玉去书院之类的话。”见贾政脸色稍缓,又接着说道:“便是兰儿,若一个人孤零零地去什么书院,老太太也定是不依的。他才多大点子人,旁的孩子这么大时,正可劲淘气呢。饶是这么跟着祝先生读书,老太太每每提起都是不舍的,怨你心狠。这半年来,好似累着了,人也瘦了不少,我本来正想与老爷商量让他停些日子好好歇一歇呢。”说着擦了擦眼角,道:“我一个妇道人家,大事是不懂的,只是有珠儿的例子在前,什么都没有孩子的身子骨要紧。”贾政听了也一时觉得心酸,说道:“你这么一说,我亦发现兰儿这半年气色不比去岁了,你也说的有理,左右他还小呢。这祝先生辞了去,他也正好歇歇。只是宝玉这里却由不得他荒废光阴,你适才说的老先生,若能请来最好,便只教宝玉一人,好好打打他的底子。兰儿先不着急了,待身子养好了再说也可。”王夫人听了连连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