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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晚饭时,众人方知道这李纨所说的粗食便是冷淘。桌上苦瓜、醋藕、青菠、脆笋四个素碟,另有醉鸡、煎肠、黑鱼片、虾饼等几个冷荤,青花瓜型碗里茄子肉酱、酸梅蛋花卤、香乳麻酱、鸡蓉乳酪青酱、番椒牛肉酱五种浇卤,尺长的青花瓷盘里码着水灵灵的王瓜丝、焯豆芽、水萝卜丝、水芹丝、嫩笋丝、风鸡脯子丝、火腿丝、元贝绒、腊鱼丝等等十数种荤素不一的配菜,青竹淘箩里晾着煮好了过了温水的两种面条,一宽一细。另有两只大肚陶锅,一个是鲜藕煲瘦肉,另一个双瓜双耳的歇夏汤,都是热的。边上列着的小酱罐子细颈瓶,比贾兰用点心的阵势可大上不少。素云上来布置碗筷,别的与平时一般,只那碗都换成了青花葵口碗,比平日的饭碗大了几圈。李纨笑道:“你们学着诗书,休要看不起我们这粗食,可也是有典故的。宋时宫里入了夏,都有御膳房特备了冷面赏赐大臣的。面食有祛暑之用。宋人笔记中也有银丝冷淘、甘菊冷淘之说,今日我们虽沾了个冷淘的名儿,却不是冷透的,过的都是温水,夏日心肾力弱,不宜吃太冷的东西。且我们这面,丰俭由人,料与酱都依各人喜好选拣,吃了面,再喝上一碗汤,你们方知这民间粗食的妙处。”说了便让人上来伺候。贾兰最是熟门熟路的,先让挑了一碗宽面,放了王瓜丝萝卜丝嫩笋丝和风鸡肉丝,浇上酸梅蛋花卤,另滴了番椒油、花椒油、又淋上一小勺蒜汁。也不要人帮忙,自取了筷子拌匀,便闷头吃起来。惜春示意入画照着贾兰的样儿来一份,青葙笑着接过了碗,入画知道这个她们才懂行,也不推让。待得放到跟前,惜春看那颜色水灵惹人喜欢,酱汁略带酸甜更是开胃,吃了一碗再看时,已错过了贾兰的第二碗,正要着急,青葙忙上来道:“四姑娘莫急,兰哥儿刚吃的麻酱的,我都记着呢。”惜春道:“你给我少挑些面,我想多尝几个味儿。”青葙忙答应了,再去配面。黛玉也是一般的心思,素云知道她胃口极小,每每只挑几口面条,细细配了料与她,倒让黛玉也得尝了三四种口味,再喝了几口汤,道:“我再也不能了,这顿比我一天吃的还多,果然不能跟兰哥儿一桌吃饭。”贾兰这一顿,吃足五大碗,几种卤料都吃遍了,偏他的搭配也各有道理,这会儿正喝汤。听了黛玉的话,笑道:“我倒盼着姑姑们常来,平时虽也吃这面,却不会预备得这般齐全,先问我一句,两种卤三种料就打发我了。”李纨笑骂:“你一个人,整出一大桌子来,可如何吃得下?”碧月笑道:“奶奶这话说的,哥儿吃不下,还有我们呢。”李纨见几人都吃完了,便道:“我知你们还偷偷留了不少面呢,我们这也吃完了,就换你们上场吧。配料不够再要去,不用替我省着。”碧月忙高声应了,服侍众人一回,待都去到东屋另沏了茶,留了素云伺候,方都退下去用饭,忙忙吃了又来还素云。李纨推素云道:“你还不快去,碧月是担心你吃不上呢。”素云笑笑退下去用了。
探春道:“平日府里也有逢着生日吃一回素面,竟从没吃过这样的,且这面条也比旁的有嚼头,大嫂子这里果然样样都不比寻常的。”李纨道:“不过是粗食罢了,这面条用的麦心粉,揉的时候多搁鸭蛋少用水,吃起来就筋道些。”迎春道:“这浇卤样样不同又样样好吃,我也吃得动不了了。”惜春笑道:“果然我这次聪明了,只跟着兰儿吃,真是行家。”李纨笑道:“他吃的比旁人多,自然多得些经验。”黛玉听了忍俊不禁。细声道:“平日吃饭也不觉得,今日见了大嫂子这冷淘的铺排,方觉得这古人说五味调和竟是大有道理的。甘酸苦辛咸,种种配伍,细想之下,妙不可言。不仅这一菜如此,一席一宴更是如此,这么一来,饮食之道竟是深不可测的。”李纨笑道:“你果然心细,确是如此。上古时,调味不过盐梅,慢慢地五味皆被人所用,且细分之下,便如阴中另有阴阳一般,这咸中也可另分五味,细致处也通大道。”迎春点头道:“便是阴中阳,阳中阴了。”略说几句,待素云几人都用完了饭,估摸着贾母处也该用完饭了,便一起往上去。
到了果然贾母等人已在厅里坐着说话,见众人来了,笑道:“又偏了你们大嫂子什么好吃的?”众人上前请了安,惜春笑道:“今儿跟着大搜子吃个有说道的粗食,我们都吃得动不了了。”贾母听了,笑道:“你也是大家小姐,说出动不了了这话来,到底是怎么样的粗食?”几人便七嘴八舌得说得一边,湘云笑道:“好啊,你们偏趁我来偷跑去吃新鲜的,这是要气我呢。”黛玉笑道:“你跟着老祖宗吃还能不好?且跟兰哥儿一桌子吃饭,只怕你撑破肚子。”惜春便跟贾母道:“老祖宗,兰儿吃了五大碗面。”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比划那葵口碗的样儿,又道:“如今他刚泡了药澡,一天要吃五六顿,早上起来吃大碗饺子。”贾母乐得合不拢嘴,点着她的鼻子道:“我怎么听得四丫头话里一股子酸劲儿,想是看兰哥儿胃口好,自己亏得慌。”黛玉道:“老祖宗可别说了,我刚还说不能跟兰哥儿一起吃饭,他吃起来实在香甜,我一个没忍住,也吃多了。”贾母道:“过来我看看,晚上可不兴多吃,你们比不得兰哥儿如今的体格儿,吃多了可小心存了食。”黛玉道:“最可恼就是如此,偏我走了这一趟,想起兰哥儿吃面的样儿,又觉着刚才该再多吃几口的。”众人听了都撑不住笑起来。贾母又问李纨:“太医月月来,都说壮实,只可惜那药浴的方子却不得知。”李纨道:“我特让人与我兄弟打听了,原是我娘得的方子,后来她去了,恐怕只有我爹知道,如今我爹也没了,家里更无人知晓了。我这里还得些药包,我几个兄弟都没听说过这事。这方子竟不知道去哪儿了。”贾母道:“可惜了的,兰儿的身子骨眼见着壮实起来,可见是个有效验的。你娘将方子与了你爹,与你的药包,也是将方子留在家里的意思,只是男人多半粗心,或者也没当回事。”李纨点头道:“若不是我陪来的嬷嬷提起,我也不记得这事,且从前也没见谁用过,并不知道真有效验。”贾母问道:“那太医怎么说?”李纨道:“上次太太让给了两个使过的药包,已给了,究竟如何却不知道。”王夫人起身道:“上月问了,那太医说他们几个人一起,竟也只能认出其中不到三成的药材来。且识得的药材,也不是易得的。人参是百年以上的,灵芝是百年紫芝。问及适用的人,倒是没说定要五岁以下才能泡。”贾母沉吟片刻,道:“他们连药材都认不全,如何能说得谁人适用的话。”又问李纨:“那使过的药包可还有?若有时,再给太医院几个,若他们能拼出这个方子来,能让人用了,也是你的一件功德。”李纨道:“那药包除了樱草她们拆两个做了香囊挂在兰儿房里,余者都晾干了收着,下次便都给了太医罢。”王夫人道:“且先送去我那儿罢,我们也多寻几个人试试,或者这个不认识的那个认识也未可知。”贾母点头道:“便这么着吧。”李纨忙应了,吩咐素云回去将使过的药包都送去王夫人处。
迎春问湘云住处,湘云问翠缕,翠缕道尚不知住何处,东西先都放在老太太房里了。李纨听了便道:“这大热天的,还要跟老太太挤一床睡不成。不如在哪个姐妹屋里安张床,又得说话又热不着。”贾母听了便叫凤姐,道:“那就还在迎丫头屋里放张床吧。”湘云上来抱着贾母胳膊道:“老祖宗,便把我置在林姐姐屋里吧,离得二哥哥也近,我们还商议事儿呢。”贾母笑道:“好,好,你们在一起就淘气。那就在林丫头屋里吧,只是你林姐姐身子弱觉又轻,你可别叽喳个没完,若被赶出来我是不理的。”湘云好一通歪缠,黛玉便对紫鹃道:“你且跟着去帮忙布置吧,云儿惧热,将冰盆挪到她床前,我用不着那个。”紫鹃应了便跟着去帮忙收拾。湘云放了贾母,挽住黛玉胳膊,笑道:“果然林姐姐疼我。”晚间两人进了房,紫鹃翠缕伺候二人梳洗罢了,雪雁给黛玉端上来一盅汤,黛玉喝了又漱口。湘云便问是什么,黛玉笑道:“我容易疰夏,这是大嫂子给的方子,叫做五汁饮。”湘云又问:“什么五汁饮?”雪雁脆生生地回:“是梨汁、荸荠汁、鲜芦根汁、麦冬汁和藕汁。”湘云听了摇头道:“真是琐碎”,又看黛玉床上,笑道:“林姐姐这大夏天还睡褥子,如何不换凉席?”黛玉道:“先前换上了凉席,我受不得那冰劲,还换了褥子。”湘云道:“幸好另铺了床,要是一床睡了,我可受不住这热。”黛玉笑笑并未多言。湘云又见黛玉还盖被,更惊讶了,便上来细看。坐了一会儿,道:“林姐姐这被褥倒奇怪,竟是不热的,反倒极舒服。我来这里多少次,也没见老祖宗给别人用过,可见是真疼林姐姐。”紫鹃上来铺床,听了笑道:“这却不是老太太给的。”湘云听了只道是林家带来的,便道:“果然你们南方人讲究。”又闲话了几句,方各自睡下了。湘云睡觉择席,这一夜便不甚安稳,黛玉这一日在李纨处玩得尽兴,又兼调理得当,倒是睡得香甜。湘云要待说话,听黛玉呼吸均匀,像是已睡着了,自己辗转反侧,这一夜睡不到两个更次。早起精神便不是甚好,后宝玉听说了,赶紧取了那清风入梦香来献宝,湘云见宝玉待自己一如往常亲厚,自然高兴起来。午睡时与黛玉一床睡了,紫鹃怕她受凉,另寻了一床绒毯与她盖,醒来后直道黛玉这床睡得舒服。紫鹃心知黛玉好洁又不爱与人过近,便笑着道:“史大姑娘试了宝二爷给的香,只怕又要说那香好了。我们也没用过,只听得碧痕说那香味如何催人入梦,今日也沾沾姑娘的光。”湘云听了大喜,入了夜便忙忙吩咐翠缕焚香,果然名不虚传,一夜好眠,又赞宝玉的香好。这院子因她一人,倒热闹出许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