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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琏看凤姐脸色似有愤意,也不细问,叹气道:“家里的酒窖细账你可曾看过?”凤姐听了稀奇,道:“又没到采买的时节,也没有额外的大宴,没事我看他做什么。”贾琏苦笑道:“幸而我今日去看了一眼。”凤姐见他神色有异,奇道:“这一个酒窖,能如何了?难不成还有人偷盗?”贾琏道:“偷盗?唉,倒也不能这么说。你道如何,前两日二老爷将我叫去书房,道开春后捡个暖和日子要宴请一干儒林挚友,都不是寻常人,这席面恐怕得花些心思。特来吩咐我的。这说了一通,便说到要取用家里二十年陈的‘玉楼春’,来客中有一位号称‘醉画’的,最是海量,又极风雅的,又说一手丹青直追当年唐寅,如今都中贵人都好结交与他。这人别无所好,唯好酒。二老爷便想起家里的‘玉楼春’来,问存酒足不足。我当时也没数,只好先去看了再说。谁知道这一看,我这几日都躲着外书房走。”凤姐道:“如何了?”贾琏道:“唉,竟是一坛都没了。”凤姐从榻上站起身来,道:“一坛没有?这酒都是按年进的,每年所进,三成的量当年留用,余下的都存着,这么累年而来的。如何会一坛都没有?这二十年陈的,少说也还得有五六十坛啊!”贾琏道:“我当时也急了,把看管的简大叫来一通训斥,结果人拿出细账来一看,倒是我没脸。竟十之八九都是大老爷取走的,别说二十年陈的,如今十五年陈的都没剩几坛了。”凤姐道:“这玉楼春平常也用不上,便是请年酒也用的惠泉、绍酒之类,若不是你说,只怕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晓得。一时要寻起来接不上手,倒是管家的不清楚了。”又看着贾琏道:“如今可怎么办?”贾琏叹气道:“我想了,要不就是实话与二老爷说了,看寻些旁的酒来替了;再不,就只能拿银子去外头寻了。”凤姐冷笑道:“旁的酒?只怕这二老爷能请到那位凭的就是这二十年陈的玉楼春呢,外头去寻,这玉楼春倒还有寻处,这二十年陈的,只怕难。再者,若是寻个有些差池的,那人既然深谙酒道,到时候只怕更过不去。”贾琏道:“你说的何尝不是,只是也没有他法了。我看,你先与太太讨个主意吧。这寻酒还是旁的,在我们手里可压不住。”凤姐道:“自然不能压在我们手里,有来处有去处的,又不是管丢了的!你若不急,我明儿再去找太太吧,今儿为了脂粉的事儿,老太太发了火,太太只怕也不自在。”贾琏便问何事,凤姐将事情原委说了,连老太太发火的话也一句不差地学了一遍。贾琏听了,道:“老太太只怕还不清楚呢,那花田是拿去种香木了。这事虽说是外头定下的,起因却是从你们里头起的。”凤姐心里一动,便没有答话。贾琏自顾自说道:“年前太太说如今姑娘们都还小,也用不着什么胭脂水粉的。倒是一年花千把两银钱费工夫做东西给丫鬟们使,不如就挪作他用,如今香木看着不错,便都挪去种香木了。”凤姐忍不住道:“这事我却一句不知的。”贾琏看她一眼,冷笑道:“你能知道多少?我早与你说过,我们不过是跑腿的。其实这事,你且细想,如今哪个又是真的关二太太的事?老太太虽说若不行以后还得改过来,嗤,依我说,别说这个改过来,以后蠲的且有呢。横竖这些姑娘们,都不关太太什么事,面子情罢了,谁还真劳心费力地去管了。”凤姐听了,道:“幸好还有老太太在。”贾琏道:“我时常说你,你不爱听。你且等着,总有一日你知我都是对的。这二太太最是见小不见大的,无事时说你是她侄女,自是有几分疼爱,真有什么,且顾不得你。如今你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只是珠大哥哥早逝,宝玉又小,大妹妹又没什么消息;但只一个出息了,便是老太太也辖制不住她,最好什么都换成银子堆在她小库里才最安心。”往常贾琏也常有此等言语,凤姐自是一百个不愿听,只是如今多少事情经过,竟也驳不出什么话来,只默默罢了。贾琏见她似有所悟,也不再说多,继续懊恼他的玉楼春去了。
李纨经了胭脂案,倒是一丝未曾多想。她本在家事人情上十分有限,亦无机变才华,何况她日常也不用脂粉,更想不到那上头。倒是常嬷嬷与闫嬷嬷说起此事,多有世家渐衰之叹,再看兴兴头头与许嬷嬷商议纺织呢绒、拼茶方子的李纨,又是另一叹。常嬷嬷笑道:“虽说这话不好听,只是如今看来,这大奶奶不管家竟是件好事。一来她也少烦心,二来我们也少多少事!”闫嬷嬷一脸严肃,思忖片刻道:“若她管家,光光帮她挡那些算计,就得忙死。”常嬷嬷点头道:“可不是。”两人互看一眼,都道如此也好。好在她还记得问一句素云和碧月:“你们的脂粉可能用?”两人笑道:“原先府里自己制时,我们也分不着什么好的。跟如今比倒也不差。”李纨想了一下,道:“我自己也不用那些,故想不起来这事。你们若觉不好,便与几位嬷嬷说,另找人买了便是。倒犯不着为这个跟他们争执。银子且不用担心,你奶奶我都管了。”两人都笑着谢了,只说若真的不好再与李纨说。李纨便把这事彻底丢开了。
晚上进了珠界,不是忙着拿些不要紧的材料炼器,便是钻研正一阵留下的典籍。如今有了苍庚号,那炼器和制作阵盘阵旗的材料都数不胜数,她又发觉这炼器与布阵、灵烹之间似乎都有相通之处,便数管齐下,越发用心起来。另有一宗趣事,便是晓天下那藏书楼中,存着他们从开始以来的所有《晓天下》,形如邸报,却比邸报有趣的多,凡其所在灵界及下属地界的事情无所不包。奇闻异事甚多,加上那帮百晓生笔端功夫了得,便是无甚奇特之事由他们说来也是妙趣横生。李纨几乎次次都要看上一些,笑上几回,才算过瘾。再说逛街之事,次数多了,那苍茫寥落之感便渐渐麻木了,倒越来越有帝王巡视之势,尤其是身后跟着阿土他们五个,更是架势十足。那店铺中有一家专门卖些低阶的傀儡,有的能演一套功法,有的一组能演一幕剧,还有的如男先儿女先儿一般专能说书。李纨自然不会放过,携上几套带到贪欢的大开间,特换了一套陈设布局上来,是个花厅小戏台子的模样,她便倚坐玉骨包锦的罗汉榻上,靠着半人大小的枕头听书取乐。刚刚开练的分神技法,可分得一缕神识附在阿土身上,端水倒茶,十分得心。只是有时候难免疑惑:“究竟是我在干活,还是我在取乐?”那修界的故事与凡界的大不相同,看到或听到意气风发处,便不得不浮上一大白。玉碗银碟,精蔬细馔,手持神酿,箸指灵烹,大有“此间乐,不思蜀”之态。此时的李纨,又如何能知道贾府里正为了府藏的几坛玉楼春暗流汹涌,话又说回来,她便是知道了,也觉不出那暗流来。
凤姐所料不差,那“醉画”果然是冲着二十年陈的玉楼春才应了贾政之邀的,王夫人知道了前因后果也无法,只好拨了银子着贾琏去外头寻。费了好大劲,才从几个酒楼里寻到几坛,凑够了一个整数,算是交代了过去。为这欠下的人情,少不得得用别的法子还。王夫人那几日正为亲外甥薛蟠犯了人命官司的事闹心,这玉楼春的事又添一堵,却又说不出什么来,还能不让家里人喝酒了?这两事相交,又气又闷,竟就病倒了。贾政忙着“春宴”,这次因请到了“醉画”,来了不少平时再也请不到的人,不免有几分得意,更是一日几次叫去贾琏千叮万嘱,一时也顾不上王夫人。
这日王夫人身上稍觉轻松些,周瑞家的在外头说话,王夫人便让人叫她进来。请了安,说的就是薛蟠的事。周瑞家的道:“应天府贾雨村正是我们府里荐的人,若得老爷知会一声,想来无事。”王夫人轻摁着额头道:“老爷那日得了信,气得了不得;如今又忙着宴客的事,只怕也没这心思。”周瑞家的便道:“上回于老爷求的事……太太或直接叫人写了信去呢?这般小事老爷也烦不过来。”王夫人沉吟片刻道:“上回的不同。那府尹原与我们家亲厚,以老爷的名头也好我兄长的名头也罢,都是轻易的事。这次直是人命案,我倒不好落人口实的。”周瑞家的便道:“官场上自有规矩,那贾雨村想来也该知道的。”如此,又过得几日,贾政回来与王夫人说已得了贾雨村的信,道是薛蟠的案已经结了,不必挂心了。说毕又不免牵扯几句小小年纪竟然犯下命案等语。王夫人听了,便趁机道:“我那妹妹性子最是绵软,偏妹夫又早早去了,蟠儿这样的半大小子没个可靠的人管教,只怕越发往邪路上去了。到时候惹出事来,我是看着也不是,伸手也不是。总不能让我这亲妹子老来失了依靠!”贾政听了,也觉有理。王夫人便接着道:“先时她与我来信说,想归拢了生意到京里来,一来各处店铺,她一个妇道人家出不得面,蟠儿还小也不顶事,竟不如索性收了安心;二来京里有姑丈舅舅在,也能管束蟠儿一二。她道是我那哥哥虽也当着官,却是个粗人,比不得老爷深谙诗书礼仪的,道盼着老爷能得空管教蟠儿两句,也算是拉他们孤儿寡母一把了。”贾政听了这话,心里熨帖,便道:“都是一家亲戚,说什么拉一把的话,舅兄公事繁忙,我倒算个闲人,若来了京里,便只管在家里住下。一来你们姐妹好叙旧,二来我也能看管蟠儿一二。如今年岁尚小,只怕还能掰一掰性子。别的且不说,便是先拘在族学里,好好读上几年,读书明理了,自然好说后话。”王夫人擦着眼角道:“能得老爷管束一二,也是蟠儿的福分了。”贾政看王夫人这几日病弱,此时又见她微有泪光,心里倒生出几分怜惜来,这日便宿在了正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