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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上)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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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湖水。

    无边无际的湖水。

    湖底的人猛地挣扎起来,一层层涟漪就随着动作荡漾出去。苇草的根脉碰到水波颤巍巍地蜷曲摇动。水光罅隙中透露出些许天色,灰蒙蒙的蓝,了无生趣。像阿景烧坏了的青瓷,釉面中透不出一点氧气。

    然而挣扎着挣扎着也便发现了,好像并不会被水淹死。黄幼鱼猛吸了一口气,湖水从自己的脸颊拂过,鼻翼拂过,眼睫前拂过,却并没有呛到鼻子里,眼睛里,只是嘴角有丝丝甜味。啧,山泉湖涧么。

    黄幼鱼在湖底醒来,处在一种淹不死,也不呛水的奇幻境地里。一时有些无聊,浮上去一会儿,又沉下来一会儿。周围湖中没有游鱼,天上没有飞鸟,没有白昼,也没有黑夜。一看就不是什么,正常地方。

    却也没什么好慌的。

    毕竟自己都应当已经是死人一个了,还怕什么被水淹死。刚刚“醒来”有点惊慌,属实是发现自己在水里的自然反应。呛死也不好受,而且淹死了、泡久了人会肿起来。到时候再被哪个天杀的捞起来,再被认出来这是黄督尉,岂不是丢脸丢到姥姥家。自己本来就貌丑无盐,死再死的难看,简直是人生最悲之事,没有之一。

    对啊,是死了吧。边境的风真的很硬,像刀子一样,贴着面颊刮过去,脸上迎风就绽开几道口子。却没有血丝渗出来,冻住了。

    黄幼鱼身量原本就不算高挑,军中这几年也没练出什么样子,反而因为操心的太多,更瘦弱了些。在这样的夜里策马,整个人都被风吹的往后打飘。风在耳边刮出轰隆声响,几乎就像推着一堵墙在前进。四周没有屏障,又像是哪哪都被堵住了。

    雪襟在疾驰中突然微微扬起了脖子,鼻翼张开,不住地扇动着,但动作没有骤停,也没有惊厥。这是一个小小的危险信号,雪襟感到了危险。但它是一匹合格的战马,也跟着黄幼鱼多次在战场上浴血奋战,主人没有指示更改方向时绝不以自己的状态干扰她。

    黄幼鱼伏在马背上的身躯随着雪襟奔驰的幅度时而在半空,时而与雪白的马鬃紧贴。不知道是幻觉还是什么,每当身体与雪襟贴紧就感到踏实安定,一被荡到半空,从下腹空隙中钻过去的寒风好像都没有后背寒凉。那是一种,被盯住,被瞄准的凉。可是,这是在自己的军寨中啊,就算有人来刺杀,至于瞄准这么久吗?

    反正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当时并没有驾着雪襟甩开背后那支冷箭,甚至都没有回头看。黄幼鱼当时觉得是因为时间紧迫,必须快速的把军情送出去。现在想想,也许只是累了,想给自己一个停下脚步的理由。

    所以炽热的鲜血在猎猎寒风中涌出来,心口一刻火一样的热,一刻冰一样的凉。那是自己某一刻的软弱,某一刻的退缩。没有怨恨,没有不甘,顶多,有点遗憾。

    正常人,心没有长歪地方,穿心一支冷箭,现在应当凉透了。黄幼鱼自然也没有抱什么自己异于常人的想法。只是这地方,虽说没什么生机,苇草也长得蔫不叽叽的,但应当不是民间传说的幽冥地府。没有黑白无常勾魂,小鬼引路,也没有十方殿审判,罪行功德统统没有。

    人要是死后就是这方境遇,那一生的执着妄念未免显得有些太可笑了。

    况且,这明明到处充斥着某个人的影子。

    没有兰草生长,湖水中还是能嗅到四溢的兰花香味。蜷曲起来的苇草根,用指尖轻轻触碰一下,就能听到某人时远时近的,酸了吧唧的掉书袋的声音。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换一根摸就是: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君不知。

    反正这一大片的苇草,长得就跟某人的酸诗含量似的,无边无际、连山排海。

    明明就是一些酸掉牙的老套诗文,黄幼鱼还是东戳戳西摸摸地听了许久。原因无他,某人向来对着自己不是小黄鱼就是小黄豆芽菜的叫法,“爱称”天天变,不是骂蠢就是笑丑。骚话连篇都是走在大街上对着美娘子的时候。像这种我悦于你的话,见鬼了才能从他嘴里听到对自己说出来吧。

    所以说,的确是见鬼了。那不妨,多听一会儿。反正也不亏什么。

    这湖下待得自己跟个东海鲛人似的,呼吸无阻,还能咕噜咕噜吐泡泡玩。想到这点就挺开心,传说东海鲛人个个都貌如冠玉,搞不好自己这么泡一泡还能泡出自己皮囊的本质,对,绝世美姬。

    虽然是不着调的幻想,但是“绝世美姬”还是想浮到湖面上看看自己。在湖水里浮上来沉下去的,也不知道玩了有多久了,一点事儿没有。然而就在伸出手拨开苇草,即将要离开湖水的刹那,突然心口一阵酸痛。

    这不是冷箭穿心而过时的钝痛感,而是一种极度不舍,极度难过的情感出现时的心痛。应该是这样吧,虽然没有过这种情绪,也没有这样疼过,但就是直觉的觉得这是一种因为情绪而产生的酸痛感。奇怪的是,这种酸痛来自自己的心口,却又不像是在自己心中。

    像是某个人,在自己心里疼了一下。

    这么尝试了一次以后,因为猝不及防的酸痛感,手还没有伸出湖面,黄幼鱼就沉回了湖底。唯一不同的是,湖水变得有些苦涩,在湖水中,黄幼鱼觉得自己,好像哭了。

    这到底是哪?积年累月的警觉与思虑又重新回到了身体里,或说是灵魂中。下沉时拨乱的苇草杂乱无章的吟诵起来:不管鸳鸯梦惊破,夜如何?有人独上江楼卧。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什么玩意儿,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黄幼鱼心中突然生出一股愤怒之情,原以为此间种种是某人闲着没事弄出来开玩笑、逗乐子的,自己这厢还小心翼翼的咂摸着,猜度着。如今看来,不知是什么阴沟里的小人窥探到了这盈米的心思,要将自己困在这既非人间,又非鬼蜮的地方。

    难道说,冷箭穿心,还不能是结束,而是开头吗?简直荒谬,荒谬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