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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回 一切是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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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烛曌笑了,没再接话,他懂沧海的怯懦根源:“算起来也神隐了近千年,不想下凡看看吗?”

    “我可以吗?我可以四下晃荡了吗?”

    听沧海这不着调的言辞,烛曌大无语,尬哼一声,宠溺纠正:“是散心!什么晃荡,通不正经。”

    说到底,沧海还是觉得自己现在有点废物,哪能和从前相提并论,怕烛曌一边辛劳一边还得为自己善后,更怕好日子活到了头,再被众生遗弃一番。

    如今的战斗力大不如前,身份变了,功德没了,自己的天魂也同那该死的“疆犼妖魂”一起镇印在墟元骨笼中,更别提重色浪荡、嘴馋贪睡,和猪差不多。

    哦不,比猪好看!他还有两件事做得不错:馋尊主、揍乘黄。

    “嘿嘿,散心散心,只要尊主不嫌我败事有余,在下自是乐意随你去的。”说罢,沧海突然袭进数尺,直视人家眉眼,颇有深意地强调道:“就咱俩散心,断不可带幻老三他们玩。”

    烛曌初听一愣,却未撤退半分,紧盯对方吧嗒个没完的小嘴,半晌,才姑息一笑,乖乖“嗯”了一声。

    霎时,沧海被这份笑意扑得神魂颠倒,尊主简直是百看不厌。

    他逢人就夸:“明空山主的笑容,一遇升仙,再遇成佛,三遇不知啥是死活。”

    害得一众春情荡漾的小妖精,不思修仙,只幻想着有幸撞大运,能够成为明空山主的压寨夫人。

    沧海也眉眼弯出好看的新月,挤出郎艳独绝的笑脸,回应烛曌:“那就这么定了。”

    烛曌见此情景,正眼都不愿再回一个,转身回避沧海满脸的痴迷,随他看吧,自从七情六欲飞升后,就一直这副德行,还能怎么办呢?

    提起沧海的“七情六欲”羽化飞升,那可是三界六道中的头号传奇八卦。

    当年烛曌舍命相救,将残破的元神孵育在封疆中,可能是在宝塔中吸纳了佛光,竟生了灵性,开了莲,入了禅,成了精,刚苏醒便升了仙,简直是眨眼之际一气呵成。

    至此,天上人间就有了“七情六欲”自行悟道升仙的个例,烛曌记得替她接天谕牒文时,那天谕官的手就一直在抖,怕是忌惮她的僵尸身份。

    想当年,为了探听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八卦消息,看一眼这虚化的“十三仙”,是何等嚣张光景?

    更重要的,能把自己的“欲念”度化升仙的,到底是怎得一位了不起的神通大能啊?也想知道,此等从未有过的仙阶,天谕是如何断仙品的。

    幻境的山门快让挤爆了,尊主只好找来两只食梦的妖兽,用《龙甲神章》苍部卷的仙器锻造方法,炼出“紫金开山钺”开启结界,看守明空山门,整整不消停了一百年,才算完事。

    但飞升就飞升呗,一升还升成了十三仙,张狂如厮,也着实令人不齿!听着玄乎,但说到底,不就是脑子比正常人缺了十三根筋么?

    怪不得后来耳根极软,只需旁人一句话,就能瞬间跟着跑调十万八千里,或者脾气臭倔又认死理,非要辩个泾渭分明,亲疏远近。

    这还不算什么,起初更惨,才苏醒时,她的元神还是旱魃模样,但意识全无,体会不到喜怒哀乐的情绪,品评不出酸甜苦辣的味道,也分不清忠奸善恶的是非,疼痛冷暖一无所知,既不流血更不流泪。

    然而妖魂早与她的天魂共生,根本无法剔除干净,为求两全,只得将妖魂及天魂一同束缚于墟元灵海,每日克制妖魂对元神的侵蚀,都需消耗大量灵气。

    初期,没有强大的魂骨保护元神,更没有多余的灵气契结元婴,自然没有神力,但凡受到刺激,蛰伏的妖魂就会兴风作浪,使旱魃突发异变,一遍遍地撕心裂肺,赤目獠牙,白发横生,变成没有意识的僵尸妖神,每次都会误伤身旁的人,就连尊主也无法幸免,整个幻境不得不小心翼翼提防她的暴发。

    虽说旱魃求生意识极其薄弱,可毕竟在塔中困了五百年,一旦得了机遇,哪怕损耗百年灵气,也想变出肉身出塔看看。

    然而变出的肉身,像个拖泥带水的软脚虾,刚刚来到人间,就被凡界修仙门派误认为偷鸡的蛇妖,莫名其妙挨了顿好打,差点送进了镇妖塔。

    待烛曌赶到时,小可怜全身贴满了猎妖符,被五花大绑捆成了粽子,堂堂旱魃竟被捉野鬼的劣质符咒制服……

    今生窝囊成这副熊样,让她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前因后果的一番折腾,严重的自卑感入侵元神,落下了一身毛病,骄傲的天女妭怎能接受这样的自己,于是厌世恨生,整日躲在封疆中只求一死。

    最终,烛曌不知何处寻来了一根血淋淋的“神尊玉骨”,不仅为她长出了一身洁白无瑕的幻骨,好歹修复了元神,养出了元婴,蓄积了一成神力。

    烛曌用禁忌的神脉法咒,将妖魂镇印在墟元灵海的骨笼中,旱魃则凭借前世最后一点认知和记忆,为自己重塑了肉身和性情,同时也彻底封印了自己的天魂神识。

    毕竟不是正规渠道长成的神仙,更离谱的事还在后面——

    千辛万苦复生出塔,俨然变成了一位俊秀的翩翩少年,不见了前世半分神态,想来是旱魃的本意。

    长得像烛曌还能理解,但这一身不正经的性情,却又从何说起呢?

    此等骇人听闻的变故,对心怀炙情的烛曌来说,似一场毁天灭地的灾难,当头棒喝,绝命暴击,使他瞬间冒出了透身的虚汗,傻傻不清的定神于墨渊飞瀑之下。

    烛曌认为,世间万物皆为释道,不必强调,无须刻意,路各有异,道却相通,可以不信神魔,不可不信因果,种彼因结此果,无所谓宿命的摆布,而是人性的积淀,众生的善恶、情恨、智蠢甚至美丑,皆可修行缔造后天争取。

    可唯独这性别男女乃是天生注定,若想逆天改命简直难如登天。

    不知道是不是旱魃的恨意难平,抑或咒法精绝,那骇人听闻的葬天秘术,果然不是浪得虚名:厌世弃爱,永不复归。

    世道就是如此,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方才勉强接受了天魂神识的封印,以及元神失衡的重生因果,转瞬,又迎来了阴阳失调的笑话。

    看一眼这七拼八凑的无敌憨憨,烛曌哭笑不得,真不如再凌迟自己千刀来得干脆。

    至于遁逃的七情六欲还得让其归位,否则怎算一个完整的男人呢?

    再者,没有七情六欲便感悟不到真情,这事可还了得?

    近千年来,烛曌一直在追寻其下落,动用了“幻灵局”全部力量,却依旧所寻无果,烛曌隐感恐惧,谁又可知,镇印的妖魂何日冲破那座骨笼呢?届时自己又当如何?

    缺失情感的沧海却从不在意这些,即便成为了一具名副其实的僵尸,豁达的少年也无所畏惧,他常自嘲是吃喝无忧,且连酆都阎帝都不敢收留的活死人。

    烛曌为沧海恢复记忆时,前世的那些不友善,也只是轻描淡写一带而过,只说她年幼投入玉清宫门下,曾与神龙为伴,修习咒法近百年,练就一身高强本领,被封“天女”尊号,救苍生于洪泽,立功勋于涿鹿,战绩彪炳、福泽万世,但因灵脉耗尽坠下天际,不幸被妖魂附生,成为人神惧怕的旱魃,禁足于寒山之巅,却也因此与山神结缘。

    当然,一定有那万人瞩目的神仙拜堂,以及不得已的分离,还有那句深情款款的情话。

    “在我心中,早已视你为夫,有没有天道正统的造册,我也是你的妻。”

    烛曌说得伤心,沧海却听得兴奋无比……

    今生的沧海格外天真,偶尔间受了憋屈,竟向往前生的强势与霸道,还为自己设计了一套闪瞎人眼的“旱魃战袍”。

    每每与人打架,就要来次夸张的变身,说就算不是真的僵尸悍将,变个威风凛凛的模样,吓吓人也不赖。

    至于天赋异禀、能力滔天所要承受的代价和后果,他觉得离自己十分遥远,也无甚重要,他不能理解前生的自己,为何要启动那可怕的葬天秘术,有什么事能让自己非得以死断念?

    他曾问,烛曌却未答,并非刻意隐瞒,旱魃离开寒凝熔渊后的那一百年究竟去了哪里,又发生了何事?无人得知,就连苍穹镜像和《天命箓》中也不曾提及片语。

    最初,烛曌很想刨根问底探个分明,可实在困难重重,他知道,必然有不知名的磅礴神力阻扰自己接近真相。

    即便知道了一切又能怎样,过去的事终究是过去了,媳妇既在眼前又何必徒添死结呢,知与不知如今也无甚紧要了。

    全力应付这只天地不怵的僵尸活鬼,使烛曌耗尽半生修为,哪还有精力在意前尘过往?

    为防幻境鸡飞狗跳受其蹂躏,明空山主随便找了个由头,将他搬进了幻极殿,时时守护,牢牢看顾,也算了却前生的遗憾。

    然而沧海迷恋皮相,见不得俊俏,对世间美貌男女毫无抵抗能力,稍有疏忽,便会凑上前去丢人现眼。

    他骄奢淫逸且少了十三根筋,见尊主长得姿容天纵,哪还有旁的心思管别的?近水楼台先得月嘛。

    尊主能看时他明着看,尊主不能看时他偷着看,或许尊主只是可怜自己的遭遇,竟纵其色胆包天、恣意妄为,这还不把僵尸活鬼惯上了天?

    葬天秘术的强横,已使尊主分身乏术,重生之际又令“七情六欲”飞升遣散,致使沧海这辈子气运横生,将乾坤平衡彻底打破,残者必生异禀,异禀必损仙基,不通人情,不着边际,既傻且楞,就像第一次投胎做人。

    别说契结元婴强化魂骨了,此生的体质还不如一个鬼仙,脆弱得如同一尊瓷娃娃,三天两头需要烛曌为其巩固骨笼法咒,倘若受了伤,那就更了不得,轻者闭关数年,重者续骨再造,他也觉得自己活成了三界的笑话,于是自卑成了脾性之一。

    人的七情六欲,原本就是随“三魂七魄”而生,少一个都算性格缺陷,更别说体会真情了,如今它们却自立门户,简直被众神仙笑掉了大牙。

    更气人的是,当日出关后,十三仙遁逃无踪,可以想象,沧海这厮的仙基,得渣成怎滴一个熊样?

    不自卑抑郁,那才活见鬼呢?

    嬴玄常拿十三仙嘲讽沧海:“怪不得骚起来没够、浪起来没边,咱家顽童的七情六欲都能修成‘十三鲜’,古往今来第一新鲜事哪,这辈子干脆改行做厨子吧。”

    “赢小燕,你别歪曲我的本意,那叫与君逢不寂寞,衰老不如今朝乐,苦也一日,乐也一日,何必事事回头看?”每每此时,沧海也不甘示弱,嗲声嗲气叫幻老三“嬴小燕”。

    要知道翼神最厌恶别人叫自己字号,子燕子燕,可不就是小燕子的意思吗?但又是母亲赐字,改不得,所以平日里,他宁愿让诸君没大没小地直呼其名。

    可这要命的僵尸活鬼非给自己起了个外号嬴小燕,女里女气且幼稚无比,翼神威仪被糟蹋得稀碎。

    叫得太极玄鸷一通求饶,这才算作他俩的恶心程度扯平。

    沧海也曾卜筮问卦无数次,问他能不能找回十三仙,做回正常人,结果来来去去只有一个卦象:“即便寻得,髓之不复,一切是命,皆为前定。”

    可怜巴巴的沧海,跌坐地上,喃喃道:“不信命,还来得及吗?”

    ……

    《云笈七签》中记载:

    三魂为胎光、爽灵、幽精,呈红色,为人形,又称为天魂、地魂、人魂,生存于元神中,真身死后,三魂归三路。

    天魂归天道,为良知无极的灵魂,与肉体因果牵连,善则收入功德,恶则罢恕炼狱。

    地魂归地府,为天魂的一切因果报应,肉身死后,地魂轮回因果是非之处。

    人魂则徘徊祖荫,垒加祖德,福祸后代,居祠堂墓地,寄托后辈哀思。

    七魄为吞贼、尸狗、除秽、嗅肺、非毒、伏矢、雀阴,又称为喜悦、癫怒、哀愁、恐惧、憎恶、贪欲、爱。

    七魄只生存于阳世,三魂中少任何一魂,七魄也会随之缺失,倘若亡故,七魄便会自行回归阴司《生死簿》中,评定此生善恶值。

    最为迷惘且重要的那一魂,就是胎光天魂,主神智,缺失胎光的苍灵众生,则命不久矣,天人乏术。

    ……

    附篇:《得失取舍》

    不管是凡人还是神仙,“能力”就是取舍之际的底气,也是博济众生、救赎世道的资本。

    对沧海而言,能力是多管闲事的尺度,对烛曌而言,能力是守护良人的武器。

    世间若求平等必有“取舍”,“舍己为人”与“舍人为天下”都不算公平,前者牺牲自我或许难得,后者慷人之慨略显伪善。

    一人或苍生,本质无差,但以众寡、强弱判定取舍,着实枉担了无私的美名。

    烛曌清楚,没谁可以凭一己之力颠覆世道,自然也不能凭一己之力拯救苍生。

    日落潮汐、朝代更替,在尘世中都不算什么,世界不会因为某人某事而停驻步伐,那他又何必妄自尊大呢?

    所谓的博济众生、救赎世道,只不过是用来安抚人心的美谈,细细品来,就像众生平等、真理永存的口号,空谈取巧,华而不实。

    世道注定不公,阶级和等级,在自己出生的那一刻已然形成,各自的宿命被天赋、秉性与格局制约,这是人们不愿承认的真相。

    当然,努力自然能够改变前程,却无法改变人性摆布下的宿命。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而奉有余,孰能公允以示天下?

    天道不是公道,它只讲究平衡,人道信奉平等,但它只代表人性。

    天道以众生为任,抑强扶弱,人道以人为本,以利趋强。

    天道是自然存在的规律和法则,它不受任何影响,世间万物皆因平衡而存在,夏暑冬寒皆有定律,弱肉强食皆为循环,即便没有干涉也能自行运转。

    人道是人为制定的规律和法则,它本意体现做人的道德和遵循的伦理,却被价值和欲念扭曲,用自以为是的善恶道义定夺对错、分剔强弱,人为的干预使平衡被破坏。

    所以世间不公就此出现,各类矛盾终被激化,战争的蔓延、世道的转变,无不透露着人性的贪婪。

    这就是世间最见不得光的真理,有人的地方就有不平,其实各自善好即可:大能者不恃重,居功者不自傲,贤良者不仗德,已算清明世道了。

    所谓的极乐净土,想想便罢。

    因此,烛曌这辈子不想再有任何迟疑和犹豫,只想同沧海一起活着,不害人、不坏法、不怕事、不违心,做喜欢的事,爱喜欢的人,过开心的日子,便不虚度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