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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浮声看着女人袅袅婷婷的背影,她在碎钻一般的灯光下修长白皙的脖颈,轻纱衣裙下薄而瘦削的肩胛骨,轻笑了一声,跟了上去。
追上去的时候,他俯下身,在女人耳侧又说了些什么,而女人抬起眼,略带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他的眼角因此弥漫出笑意。
可沈浮声说了什么,阮然又是如何回应的,站在拐角处的沈耀已经听不到了。
他站在只有应急灯光的、暗淡的楼梯间拐角,眼神沉沉,沉默良久,才走了出来。
看着两人远去的身影,最终消失在化妆间的门口。
仿佛心脏被重击、倒地,于是接下来的每一次搏动,都需要耗费比以往还多的力气。
事已至此,无论他信或者不信。方才,那个过去的五年间,对自己微笑与温柔的女人,接受另一个男人的鲜花,同他玩笑,又哄他卖乖。仿佛两人是亲密爱人。
阮然这样慢热的人,怎么会这么快就对另外一个男人流露出这种近乎纵容的笑意?
而为什么……沈浮声能对阮然说出那样的话?
那样讨巧卖乖,仿佛从来不怕暴露自己内心的潺潺爱意,□□裸地剖出来一颗心,给阮然看。
他为什么……敢?
沈耀怔怔地站在走廊上,远方的灯光如同星光,他伸出手,触不可及。
一直以来,盘旋在心头上的迷雾,仿佛轻轻被点拨,有风来吹散,露出半分原本的样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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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多年前,沈耀还不是沈家人。
他和他没有名分的母亲住在城郊偏僻的角落,没有城中心的浮华声色,人来熙往。破旧的居民楼人员流动很大,每次沈耀走到走廊,都会闻到浓重的烟味,看到光着膀子,肩背上刺着刺青的中年男人。
那时候,沈耀最害怕夜晚。
每当夜幕降临,觊觎他母亲林如美貌的男人们,会说着污秽不堪的词语,砸着并不结实的铁门。让林如识相点就滚出来,好供他们享乐。
有的时候,来的是另一波人。大抵是他那个从未谋面的父亲的原配妻子,找人来恶毒谩骂,说林如是小三,而沈耀是小三的儿子。诅咒沈耀出门就被车撞死,一生落魄无用。
每次闹上这么一次,第二天出门,沈耀都要忍受异样鄙弃的视线。
林如有的时候哭哭啼啼,抱着沈耀,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骂道,一定会逃离沈家,再也不与他们为伍,要和沈耀去一个没人知道的小城,一生过平静的生活。
一开始,沈耀当了真。
然而第二天沈敬臣来了,林如仿佛把那些话就都忘了。
看向沈敬臣时,目光里满是倾慕与爱意,被一句话就能哄得找不到北。
后来林如真的把沈敬臣的原配熬死,自己凭借沈耀这个儿子上了位。
两人结婚的时候,沈耀只有十三岁。
婚礼选在北城最大的酒店,碎光满地,华贵富丽,他站在台下的偏僻角落,望着台上光鲜亮丽,笑得甜蜜的两人。
仿佛他们从来就是天生一对,伉俪情深。
不合时宜的,沈耀想起一句话。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了虱子。
婚礼前夜,他曾问过林如:你为什么要和他结婚?
林如笑着说:我爱他啊。
沈耀心想:是吗?这就是爱吗?不过是这种东西。
自己爱一个人的时候,也会有这样丑陋的模样吗?
沈耀畏惧给出自己的爱。
畏惧表达、畏惧索求,怕被嘲笑、被看轻。
享受被重视,享受被在意。
可为什么……沈浮声就不在乎?
为什么沈浮声就能坦诚地说出自己的渴求,不怕被轻视,被抛下呢?
而为什么,阮然看到他这样,反而递出自己一直以来渴求的,那份温柔与爱?
一直以来,他秉持着拒绝表达的人生法则,有意无意用其指导了小半人生,已经浸入他的灵魂骨髓,从未想过是非。
而今天,沈耀仿若幡然醒悟,一时间灵台清明,好像突然勘破被蒙蔽太久的真相。
自己是不是……做错了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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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出大获成功,网络上除去讨论阮然的三排三座爱人,原配派和上位派争执不休之外,对演出本身也大加赞誉。
而因为之前的风波,很多并不是舞蹈爱好者的群体也关注了这场演出,更是让这次舞蹈演出小小地出了圈。
等到卸妆结束,所有人穿回常服,又一起去吃了一顿夜宵。
而到吃完饭,阮然和沈浮声一起回到市中心的明城公馆时,已经接近凌晨。
冷气在窗玻璃上凝结出漂亮的霜花,两人进了房间,安静从屋里钻出来,黏黏糊糊就要去蹭阮然,被沈浮声拎着脖子皮拉到一边。
阮然脱下外套,看委屈巴巴的猫猫:“你总要欺负他。”
沈浮声说:“我还什么都没有呢,不能让他日子过太好。”
阮然抬眼,看了下沈浮声,还没来得及说话,手机响起。
她接起电话,听见对面的声音,表情微怔,随后变得沉静。
过了会,应了声:“好。”
电话挂了后,她对沈浮声说:“周生林应下了我之前的邀约。”
沈浮声并不惊讶:“是么。”
阮然闭了闭眼,有些感慨。
那邀约是她多个月前发出的,之后便杳无音信,她也没再多想。到了此刻,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虽说后来,阮然也不全是为了那部电影,也不是为了周生林,才跳这些舞做这些事,可最初的目标达成的一刻,还是会有一种恍惚感。
沈浮声的声音把她拉回了现实:
“新年新气象啊,”嗓音里带了些笑意,在温暖的室内,听起来有一些温柔,“恭喜你,阿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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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如上次沈浮声和安贞聊天,周生林是近日才回国。而阮然从沈浮声口中,也听说了一些他的近况。
譬如说,前些日子,周生林的妻子正和他闹离婚。
周生林的妻子与他相识于微末,伴他一路走来,一向温善包容。然而周生林爱舞如痴,经常忽视妻子的感受,直到对方提出离婚后,才顿觉自己错过了太多。
现如今也不知道是否能够真正挽回。
周生林的这个脾性,阮然是知道的。当年他作为自己母亲的老师,把自己最好的资源给了余轻霜。余轻霜一开始也确实没有辜负他,在舞蹈上一时灿极艳极,和阮南霆的感情更是激发了她在艺术上的灵感,风头极盛。
然而,余轻霜在和阮南霆分开后,一度精神不佳,后来又身患重病,不得已放弃了对舞蹈的追求,让周生林恨铁不成钢。
这也是后来周生林找到她,想让她继承母亲的天分,继续在舞蹈上有所发展的原因。
但,阮然觉得不应该是这样。
当年拒绝周生林,除却自己本身想在演艺圈有所发展之外,还有一个原因,是她觉得,自己无法迎合周生林的期望。
然而周生林对她当年的想法并不理解,他脾气硬,为人固执,因此决绝地同她决裂。
如若是陌生人,道不同不相为谋也就罢了。但周生林终究是母亲的恩师,阮然希望周生林于母亲、甚至于她的心结能够解开,否则母亲若泉下有知,说不定要觉得遗憾。
周生林约她约得急,前一天晚上邀请,便定了第二天的时间。
由于是新年,临时定房间并不容易,然而周生林已经约好,直接和她讲了位置,是长安阁的一处包间。
阮然携上好的正山小种,提前十分钟抵达。
周生林并没有摆什么架子,阮然前脚刚到,后脚他也进了房间。
上一次阮然见他是五年前,后来便只是偶尔会看到一些报道。
看照片时并不觉得,可如今见到真人,却发现比以前显老态得多,鬓角露出花白头发,也不似以往那般精神矍铄。
不过,由于常年跳舞积攒下来的基础,周生林的体态仍旧漂亮有力,看得出有深功夫。
进屋他看见阮然,目光顿了一下,微皱着眉头,上下扫了扫,像是挑不出错处,没说什么话。
阮然站起身,恭敬地打招呼:“老师。”
周生林瞪她:“你拜我为师了吗?乱喊什么?”
阮然就笑了笑,没再说话。
两人落座,餐点是提前点好的,看见人来齐了,服务员便陆续上菜。房间里摆着假山水,烟雾袅袅,水声潺潺,一时之间,两人都没有动筷,说话。
过了会,阮然说:“周老师,前些年的事,我向您道歉。”
周生林没答话,低头品阮然带来的正香小种,过了半晌,鼻孔里哼一声:“分手了,后悔了,才知道来道歉。”
阮然一怔。
当年她拒绝周生林,并没有说具体的原因。然而周生林这话说得如此笃定,仿佛对她的作为早已知晓。
周生林看阮然的表情,嗤笑了一声,道:“你找人帮忙投资,找到我手上了。”
阮然顿了一下,就也了然。当年她不好直接出面投资,就请人代理,但她对于这些并不算熟悉,就找了圈内的朋友帮忙介绍。
周生林怎么说也算是圈子里的,旗下产业投资众多,若是误打误撞。找到了周生林手下的人脉,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周生林又看她:“当年放弃得那么利落,现在反悔了回来,又是什么意思?”
阮然静了静,回答道:“没有反悔。”
周生林原本是带着怨气来的,本来想着,如若阮然不反驳他,任他嘲讽两句,此事便可当翻过篇儿,他也可以大度量地不再计较。
却没想到,阮然倒是硬脾气,到这份上了,还在那犟。
“不后悔?”周生林冷笑道,“不后悔你约我做什么?让我在这里听你在电影上取得了多大成就吗?那不过是你运气好罢了!和你妈妈一样,为了感情头昏脑胀,做不成大事!”
周生林说话的声音很大,话音一落,余音将茶碗里的茶水震出波纹。
房间里又静了一静。
阮然没有露出窘迫或恼怒的神色,只是顿了一下,很平静地说:“老师,我的生活中不是只有跳舞。”
周生林瞪大了眼睛,正想斥责她。却看阮然静如潭水的神色,便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阮然继续道:“毕业那一年,我的确因为一些原因,没有选择跳舞。然而我想,当时我也不会是您最好的选择。”
“一开始选择电影时,我也曾经犹豫过,担心这个选择是错误的。可是后来……我就不这样想了。”
“那个时候母亲去世,因为她和阮南霆的感情,也是因为我,姥姥姥爷始终没有接受我们两个,母亲在生前没能和姥姥与姥爷坦诚相待。”
“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怀疑是我自己的问题,成为了母亲的拖累。虽然理智上知道这样想是不对的,但是情感总是很难避开。”
“但是,我拍的第一部电影,是一个关于亲情的故事,我走进电影中人物的生活里,也好像走进我自己的生活,慢慢地解开了当时的心结。”
“那时,我觉得电影是有魅力的。”
阮然抬起眼,静静地望着周生林。
“我无法将舞蹈视为生命,舞蹈……只是我生活的一个侧写。但我还有许多其他的东西,包括电影。它们都帮助我表达我自己,而不是反过来,我为了它们而去表达。”
她二十多年来广袤的生命,细腻的情感,寄托在这些艺术之上。她不为某一项艺术而活,而是她活出的样子借由这些艺术而展现。
那一支《海的女儿》,是她最新近的证明。
“周老师,我很敬佩您为舞蹈做出的一切。我的观点可能和您不太一样,但我觉得不分对错,只是不同的选择。”
周生林动了动嘴唇,没有说话。
阮然顿了顿,又侧身,拿出了一个包裹,是十年前的一些录像带。
“周老师,母亲生前,一直因为无法再创作出好的舞蹈而内疚,无颜对您。您或许心中有怨,但她确实是努力过的。”
“前些日子我再一次整理遗物,从密码箱里发现了这些,这是母亲临终前跳的一些舞,录像带的最后,有她想对您说的话。”
余轻霜刚去世时她才十几岁,在各个亲戚之间辗转流离,自顾不暇,没有太多能力去整理她留下的遗物。
也是前一阵,和沈耀分手,又抽出心思来重新看了一下。
才发现这些录像带,发现母亲曾有的遗憾。
也成为她想要再次接触周生林的契机。
周生林此时终于有了反应,他看着阮然手里的那个包裹,沉默了良久,才接过来。
低声讲了一句。
“傻女。”
讲到这些,两人的情绪都有些沉。一时之间也没有人在说话,默不作声地食起饭菜来。
过了一会儿,周生林说:“是我错了。我当年……逼她太紧,总觉得恋爱耽误了她,想让她专心跳舞。”
说了这些,周生林有没有再说话,眼神放空,似乎在想他自己一塌糊涂的家庭,想自己这些年来,是不是固执地做错了什么。
阮然默然,没有说话。
过了会,周生林又看向阮然,似乎从刚才的情绪中恢复过来一样,他又恢复了冷硬的语气:“可你也不要再犯傻了!你以为你选了电影这条路,就走得一帆风顺。可世界上,又哪来这么多好运气!”
阮然垂眸,承认道:“是,是我运气好。”
如果不是运气好,如何能刚出道就遇到一只优秀的导演团队,第一部作品就拿到影后提名。
又如何碰到这样一个题材故事,解开她多年的心结。
连业内的同行,以及那些管中窥豹的网友们,都会觉得她的事业实在是太过顺利,而这些年走过来的她本人,又如何会不知道。
周生林古怪地看这阮然,顿了会才说:“你不知道是沈浮声……”
他说一半就停住,阮然不解地抬头看向周生林:“什么?”
问这话时,阮然心里已经有隐隐的预感,但她总觉得那猜想过于荒谬,便直直地看着周生林,期待他给出自己答案。
心脏突然就急速跳动着。
周生林几度欲言又止,最后叹了口气说:“你应该知道,沈浮声和安贞关系还可以。”
阮然怔道:“是。”
上一次她和梁苏出门吃饭,便是听到沈浮声同安贞一起。
“你的意思是……”
“我只说这么多。”周生林恢复了冷淡模样。
顿了顿,又补充道:“沈浮声还可以,你好好跟他过。”
不由自主地,阮然的心跳如同擂鼓,她怔怔地看向周生林,可周生林却打定主意,一句话也不再说。
只是在告别时,才别别扭扭地讲上一句:“那两支舞跳得还行。这些年,心志不诚,但基本功也没荒废。”
又说:“还有一件事,你看中的那个电影,导演跟我说,要我还不选你,就不让我当动作指导了。”他冷笑一声,“还挺大能耐。”
“通知你一声,你随后自己联系剧组去吧。”
说完,他抱起余轻霜的那些录影带,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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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回程的路上。
阮然心乱如麻,一直在想周生林和她吐露的那些。
又想起自己也有所察觉,却始终没有将它们串联起来的蛛丝马迹。
那个被网友们津津乐道至今的三排三座恋人。
那个她始终询问,却得不到答案的,沈浮声喜欢上她的时间。
那个安贞口中的初恋,那时沈浮声对她的解释。虽然没有明讲,但是说,她最重要。
又想起第一次见面就让她和沈耀分手,第二次见面就要求婚。
那么着急,好像他根本不是第一天认识她。
包括昨天,沈浮声还对她说,如果告诉她那三排三座爱人的真相,她又要讲他道德绑架。
……怎么可能呢。
明明之前,沈浮声同她跳那支华尔兹的时候,什么威胁的话也说了,把自己标榜得多么不择手段,到头来反倒规规矩矩,一点压力也没有给她。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一直以来,阮然觉得自己足够幸运,无论哪个选择,路都在她面前似乎都铺好了通天大道,只等她随便踏上。
然而通天大道的确存在,这路却是别人一片一片瓷砖贴上去,怕她哪一步走得不稳,耐心地把坎坷磨平,成为坦途。
她出道五年,每一部作品,那些让她为之感动,解开心结,甚至感受到生命意义的作品,是否都有沈浮声的影子。
到了此时此刻,已经没有多余的心力再去探究更深一步的根源,去想在那之前,沈浮声到底是如何知道、看中她、愿意为她做出这么多。
只是觉得触动。
她的确是幸运的,是因为别人把这幸运给了她。
像是她曾经在梦里想过要那天上的星星,甚至没有说出口,沈浮声就摘下来给了她。
从此成为了她的幸运星。
到家的时候,沈浮声正在开放式的厨房做饭。
听见阮然开门的声音,他没有回头,只专心看着煎锅,嘴里说着风凉话:“某人出门吃大餐,把我留家里喝西北风。”
阮然没有说话,第一次没有搭理蹭到她脚边的安静,只把包放到一边,衣服都没有换,快步走上前。
——从背后抱住了沈浮声。
沈浮声的动作一顿。
过了两秒,他气定神闲地想要关火,却拧反了方向,小火开成大火,发出“扑”的一声。
然后才关上。
他想转身,阮然的胳膊却收得很紧,不让他动。
沈浮声就没动了。
过了一会,沈浮声问:“怎么,周生林又说难听话了?我帮你收拾他。”
“乱说什么呢……”
沈浮声轻笑一声,不说话了。
他垂眸看阮然搂在他腰际的白皙手腕,互相交叠着。
肩胛骨之间的位置似乎贴上阮然的脸颊,热烫得他几乎要冒汗。
喉结上下滚了滚,沈浮声低哑着声音说:“从哪儿学来的招式?是想考验我么。”
阮然深吸一口气,不去大搭理沈浮声的调侃。
只是过了一会,闷闷地讲:“还记得灵泉寺么。”
“记得,怎么。”
“我和你讲过的,十六岁的时候在那里生活过一段日子。”
“嗯。”
“过几天我想去看看。你……愿意陪我吗?”
“为什么要叫我?约会?”
大概是阮然的情绪太过不对,沈浮声习惯性地调侃她,只是为了缓和气氛,并没有期待会得到怎样的回答。
然而阮然静了一静,没有马上说话。
沉默的时间有些久,久到空气都安静下来,而沈浮声抬起手,盖着阮然的手背,正准备说话。
却听见阮然说:“是的话,你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