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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辇停在了宅门的空道上,两旁的骑士勒马驻足。有人拉开珠光宝气的幕帘,露出了阴丽华面无表情的脸。
前呼后拥的护卫下,她缓缓走下大辇。
打量了斑驳的门,她瞅了一眼,一行人神情肃穆的走了进去。
穿过幽深的长廊,踏入宅院深处一座寸草不生的阁楼。
阁楼的小院很安静,空气稀薄,有些干燥炽热。
身着重甲的骑士默默的伫立到角落,仿佛坚硬的雕塑,神情一丝不苟。明媚的阳光照耀在骑士的身上,折射出一层层阴影,仿佛黑暗中铺开的水墨画,让人看不清端倪。
阴丽华挥了挥手,有人退下,她沉默不语,盯着阁楼上的痕迹久久出神。
似乎被熟悉的脉络牵动了思绪,她伸出了一只保养的极好的手,轻轻抚摸了下阁楼的门,犹豫了下,还是推开沉重的铁门走了进去。
仿佛是一条没有尽头的魔窟,暗藏洞天的阁楼里黑漆漆的一片,她忽然有些害怕,这种没来由的情绪让她不由得加了快脚步,清脆的脚步声回荡在通道里,犹如地狱哭嚎的魔音,催促的更加心慌意乱。
她目不斜视的直视前方,冷漠的表情,却掩饰不掉被攥的发白的一双手。
行至地下深处一座密封的囚牢,她挥了挥衣袍,长长的舒了口气。
“你似乎在害怕?”
沙哑而苍老的声音忽然在囚牢内响起,她浑身一震,眯着眼睛望了过去。
一蓬枯草似的东西微微的动了动,细细一看,却是一个头发乱糟糟的老人。
“哗啦啦!”
仿佛什么东西被拖动,与地面发生了剧烈的摩擦,似乎是环境干燥炙热的缘故,一簇簇火星子不时亮起,照出了一张褶皱、苍老、而布满污垢的脸。
“为什么会害怕?”
他笑着问道,向前走了几步,却前行不得,仿佛被什么东西拉扯住。
“我为什么会害怕?”她反问。
“你骗不了我。”
“可你还是被我骗过。”
的确,在熟悉的人,有的时候感觉也会出错。
人心难测,海水难量。
人世间,唯有人心相对时,咫尺之间不能料。
“我相信我这次不会错。”他笑着说。
阴丽华没有说话,她动用道法,抬手轻轻的拂去地上尘灰,点燃了囚牢内熄灭多年的灯火。
这时候才能看见,他身上敷着巨大的锁链。脚踝、手臂、脖颈都镶满钢刺的镣环禁锢着,密密麻麻的钢刺扎入皮肤,有猩红滚烫的液体在血管里流动。
“你老了很多。”
她仔细的打量了他几眼,眼神很温和。
“每天被岩浆灌入体内,压制道法,想不变老都不行。”
他咧开嘴笑着,露出腥黄的牙齿︰“很多年没有来看我了,记得上一次,是楚文渊将楚原送走,你在这里呆了一夜……”他指了指四周的墙壁的痕迹︰“你从小就这样,一发脾气,就喜欢到处抓东西,以前床板,然后是门窗,最后……连陨铁打造的墙壁都挡不住你的手指了。”
“想不到,你还记得这些。”望着墙壁熟悉的记忆,她走了过去,伸手轻轻的摸了摸。
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楚原被送到荒古道场修行,至今已有一十三年了。
一个被独自关押的囚徒,能记得十三年前的事情,很难得。
“怎么会不记得……”他摇了摇头,苦涩一笑︰“毕竟,你是我亲爱的——妹妹!”
“是吗?”她嘴角翘起,挂着一抹冷笑︰“如果你真当我是你妹妹,当年就不会把我当成家族联姻的工具,嫁给白云李氏那个臭名昭著的白痴了。”
他沉默,良久,才舔了舔裂开的嘴唇︰“我在族老会争取过。”
“但是没有成功,不是么?”她瞥了他一眼。
“原来……你一直都在恨我。”他叹了口气。
灯火摇曳,明灭不定。
昏暗的囚牢里安静的可怕。
她转身,双眸望着灯火冷笑︰“你明明知道我喜欢文渊的,宁愿断送我的幸福,也要维护家族的利益,甚至不惜将我关进族牢,这一切,难道我不该恨你么?”
“我……”他张了张嘴,最终没有解释。
“应该……的确应该的……”他努力睁开浑浊了双眼,却什么也看不见。
因为很少有瞎子能看见东西。
他显然也不能例外。
似乎刚刚发现,她的神色有些错愕。
“什……什么时候瞎的。”她张了张嘴。
“不记得了。”他笑着说。
精气枯竭,血气衰败,他最近已经忘记了很多事。
十几年前,二十几年前的。
有些东西忘记了,有些,却依然记得。
听到这话,仿佛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一样,阴丽华缓缓闭上双眼,深吸了口气︰“其实……我一直记得你的好。”
她记起了小时候的事。
很小很小的时候。
“那时候我娘不得宠,我又是庶出,一直遭到它几房的冷眼,要不是你这个嫡长兄护着我,小时候的日子,我不会那么好过。”
“只是,人终究是靠不住的。
想掌握自己的命运,就必须拥有能左右命运的力量。
这个道理,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
所以,每次趁着你们在族学讲经的时候,我都会悄悄的迁入烈焰池,前去祠堂偷学《洞水真经》。
烈焰池很热,很难熬,我的头发被烧焦,皮肤也脱落了好几层……”她看着自己白皙素洁的手,轻轻的笑了笑︰“但终究还是值得的。”
静静的听着,他叹了口气。
这件事他当然知道,当年,要不是他在暗中关闭了宗祠防卫的阵法,刚刚接触修行的她不可能贸然闯入烈焰池。
只是……
她学了道法以后,性子,却变得愈加不像小时候的她了。
“十四岁那年,九妹依旧欺负我,只是,她不知道,我早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她看着他,露出了一个足以让人感到恐怖的笑容︰“你知道么?那夜我偷偷潜入六妹的屋子,用刀子刮花了她的脸,就那么一刀刀割着,鲜血直流,看的我心里好畅快!哈哈……“
“你……”
他伸手指着她,满脸不可置信︰“六妹被毁了颜容,竟然是你做的?”
“不错。”她浑身微微颤抖︰“欺我、负我的人,终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九妹只有十三岁,她还是个孩子!”他睚眦欲裂。
“孩子?”她嗤笑︰“孩子也要为她所做的事情付出代价。”
他瞪大了眼睛,忽然想到了什么︰“四弟!”
“你猜到了。”她微微扬起头,笑的愈发恐怖︰“四哥和他娘从小就看不起我,从来没有给我过好脸色,父亲去世后,他就愈发不可一世了。况且,要不是他提议与李氏联姻,作为唯一适龄的女子,我又怎么会被许配给李家那个白痴?”
“父亲死后,家族已成没落之象,四弟这么做是为了我,你要恨就应该恨我的!”他大喊。
她看了他一眼,没有理会,继续说着︰“所以,他去南诏国办事的时候,我特意将原本的地图调了包,哦,被掉包的地图应该会路过——枉死城!那个臭名昭著的鬼地方,他应该死得不能再死了吧。”
他空洞的双眼望向着她,显得很陌生。
“只是你在恨九妹、四弟、我、或者宗族的每一个人……这也不该是你勾结阴阳教、颠覆宗族的借口!!”他忽然变得激动起来︰“你记得你七哥吗?你记得你十三弟吗?你小的时候他们有多疼你,难道你都忘记了么?乾元谷一战,我亲眼见到他们死在阴阳剑下,灰飞烟灭,连尸身都没留下,这一切就因为你逃出家族,从我手里骗走了金执吾!”
“我被关在家族里准备和李家那个白痴定亲的时候,他们又在哪里?”她双眸通红。
他摇了摇头,凄苦一笑︰“宗族戒备森严,哪怕有外敌入侵,依然有一司人马驻守,当年要不是你七哥和十三弟引开了那一司人马,你独自一人,怎么能逃出密不透风的家族?”
“这……”阴丽华张了张嘴,忽然感到身上有些冷,她干笑了下,摇摇头︰“你在撒谎……你在撒谎!”
“我从未在你面前撒过谎。”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她竭斯底里,神情已经变得疯狂︰“况且,就算是真的又能怎么样?阴家和楚家世代宿怨淤深,阴家若不灭亡,楚氏宗祠后院的那个人怎么会让我嫁入楚家,只有拿整个阴家的底蕴做赌注,我才有机会成为楚氏一族的女主人,成为文渊明媒正娶的妻子!”
“她在利用你啊!”他大吼。
“我情愿被利用,只要能嫁给文渊,什么都无所谓。”
“要知道,楚文渊并不喜欢你!”
“他喜欢谁,我杀掉就是了,早晚会轮到我的。”
他摇摇头︰“如果楚文渊知道你害死了他最心爱的女人,哪怕那个老太太积威在重,又能压制得住几天。”
“不会的,我不会让他知道的,只要做的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他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件事情。”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眸光变得冷冽︰“对……地上脏了,擦掉就是了,一缸水不够,就动用一条河,哪怕淹了整个天下都在所不惜。”
“你……”
他张了张嘴,最后苦笑了下︰“我曾经的妹妹,绝对没有你这么狠毒。”
“呵呵……”阴丽华阴沉的笑了笑︰“狠毒……你说我狠毒?”
她深吸了口气,挥了挥华丽的衣袍,嘴角勾起一个可怕的弧度︰“任何人都可以变得狠毒,只要你尝试过什么叫做嫉妒,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我只是不想……别人过的比我好!!!”
……
……
“阴家当年覆灭的原因竟然是因为她?”苏鱼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置信︰“怎么可能,那可都是她亲近的人!”
一个女人能干得出弑兄杀弟的事情,已经不是“疯狂”二字可以解释的了的了。
“她有病。”楚轩回答的一本正经。
“有病?”她眨了眨眼睛,有些迷糊︰“什么病?”
“怨憎会。”
“呃……”苏鱼愣了下,虽然听不明白,但仍觉得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她偷学了《洞水真经》,伤了肾脏。”他解释说。
苏鱼眨了眨眼睛,嘿嘿的干笑了下。
看着她这个样子,楚轩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不学无术。”
“谁能和你比啊!”她撇撇嘴,低声嘀咕。
楚轩装作没听到︰“事物都有双面性,月满则亏,很多道法都有缺陷,我第一次看到她,就知道她已病入膏肓,没救了。”他看了她一眼,继续解释︰“《洞水真经》脱胎于《大五行阴阳洞玄真经》,修行《大五行阴阳洞玄真经》五气淤积,化入五脏,若不能堪破阴阳,色、受、想、行、识会大受干扰,滋生魔障。《洞水真经》看似专修玄水之气,可除掉弊端,其实不然。
五脏运转,连接天地五行,乃是阴阳大道。
《洞水真经》专修一路,已经自断阴阳,修不出什么高手来。这么多年,阴家男子依靠纯阳之气尚可压制几分,没走火入魔已是天大的运气,至于女子修行……女子本性属阴,玄水之气淤积,极易伤及肾脏,她又是偷学,不明教理,自然五蕴并发,性情大变,产生嫉妒、怨恨、憎恶的心理情绪。”
楚轩说的很详细,有指点的意思在里面。
苏鱼很聪明,听了点点头︰“《命理刀》有缺陷么?”
“有。”
“看得见别人,却剥不开自己。”他看了她一眼︰“你能推断别人的命理,却永远看不到关忽自己的方向。”
或许,这就世人常说的“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有破解之法么?”她咋了眨眼问。
“既有因,就有果。只是……每一个人的路都不一样,你的路,只能你自己走,自己看。”他说。
“呃……”
苏鱼撇撇嘴,说了等于没说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