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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八阿哥“尚在康复期”,叶家的亲友经常会过来探望,实际上,也是为了相互熟悉磨合,对此大家都心知肚明。那些场合里,全家一起吃晚饭,然后在客厅聊天,这时候,电视机总是开着。
八阿哥不喜欢电视,他很讨厌这个玻璃奶嘴,觉得这是一种摧残人的古怪工具,它播放的东西愚不可及又毫无自知之明。经常,人们开着它,却不去关注它,就仿佛那只是个纯摆设,但这件摆设又在不断的哇哇大叫,闪烁刺目的光芒,用各种烦人的方式想吸引关注。八阿哥特别无法理解的就是,为什么一家人坐在一起聊天,要把电视机打开——想想看,康熙皇帝和大臣、阿哥们闲聊,旁边开着电视机,那得是一种多么荒谬绝伦的场景?
尤其,如今的电视一打开就是清宫剧,里面的内容让他又想笑又想骂,于是他更加觉得电视机这个东西,应该放在刑部,专门充当逼供的刑具。
但叶逊的一个堂妹就特别喜欢清宫剧,那个还在上大学的小丫头,恰恰对历史上的八阿哥情有独钟。每当看见八阿哥胤禩在剧中凄惨的结局,叶逊的堂妹总是不甚唏嘘。
“他真是太惨了,丝毫的反抗能力都没有,到最后就只能眼睁睁看着雍正登上皇位,自己做了刀俎上的鱼肉。哎,真是太惨了!”
坐在沙发一旁的八阿哥,听她这话,浑身如同长满了芒刺!
他想说,不是的!
胤禩没有死,没有成为败者,他不需要你们这些傻丫头同情他!
这同情,深深刺伤了八阿哥的自尊心!
他真想告诉叶逊的堂妹,自己就是八阿哥,她所看见的一切,全都是假象!
“这种瞎编的电视。就不要看太多了。”最后八阿哥终于忍住怒火,淡淡地说,“言情剧的戏说,和真相差距很远。这只不过是编剧为了骗你们这些小女孩子的眼泪,故意写成这样的。”
他这样一说,那个堂妹反倒不依了。
“谁说是戏说?不是的呀!清史也是这么写的啊!逊哥哥,历史上的八阿哥确实就是这么惨呀!他被削籍、改名叫阿奇那,这总不是编剧自己编的吧?八福晋被雍正杀了。这总不是编剧自创的吧?他最后被雍正毒死了,这总不是编剧胡扯的吧?”
八阿哥的脸部肌肉,狠狠的抽搐了一下!
于是他勉强笑道:“或许八阿哥还有别的不为人知的人生,你怎么知道呢?”
堂妹撇撇嘴:“他是清朝人,他还能有什么别的人生?他的人生都被历史给写得清清楚楚的了。这么说吧,我喜欢八阿哥,就是因为他充满了悲剧色彩,如果他变成一个喜剧人物,那我也就喜欢不起来了。”
八阿哥笑笑,没说话。心想,你喜欢不喜欢,重要么?
那堂妹悠悠的想了一会,又叹了口气:“但是八阿哥不可能是喜剧人物,他永远都只能这么悲惨,如果脱离了这份悲惨,那他就不是他了。逊哥哥,你能想象一个喜气洋洋的八阿哥么?想象不出来,对吧?所以说,他就该倒霉才对呀!”
堂妹这最后一句话。不知为何,像一枚巨锤,狠狠击在八阿哥的心脏上!
“谁说他就该倒霉才对?”八阿哥的声音顿时尖厉起来,“你这是从哪儿得出的认知!”
他的嗓音陡然发生改变。本来坐在客厅另一端,正在谈事情的叶子慎和叶逊的叔父也听见了。
“在说什么?”叶逊的叔父站起身来,笑道,“阿逊好像不高兴了?”
他走过来,瞥见电视机:“又是清宫剧,小雯。你也学学你逊哥哥,别总是看电视,你该多看看书。”
叶子慎也走过来:“这演的是什么?哦,九龙夺嫡。”
叶逊的堂妹知道自己恐怕说错了什么,但她实在想不出自己究竟说了什么,激怒了这位新堂哥。
“可是……八阿哥确实很倒霉啊。”堂妹仍旧嘀嘀咕咕道,“逊哥哥难道想改写清史么?”
八阿哥勉强一笑,这才道:“我也不是要改写清史,只是听见‘就该倒霉’这四个字,有点刺耳罢了。”
堂妹于是也笑道:“因为逊哥哥心善,听不得‘就该倒霉’四个字,就连古人的命运他都想要挽回。”
“有什么好挽回的?”叶子慎不屑地说,“胤禩本来就是个失败者,他的命运是他自己铸成的,无能之辈就是这样的下场。”
这话,仿佛一枚毒箭,刺进八阿哥的喉咙!
叶逊的叔父也附和道:“康熙一向不喜欢八皇子,明摆着皇位没他的份,他却连自知之明都没有,还心存妄想。到了雍正朝,他想反抗却已无力反抗,在底下做的那些小动作,没害成雍正,反倒害了他自己,雍正给他个廉亲王的帽子,他还喜滋滋的接了,换了是我,去你妈的亲王,哪怕杀出一条血路呢,好歹也是天子的血脉,这么轻易就让人摆布了。这人真是太没用了!俗话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阿逊,你也不用为历史的牺牲品辩白,怜悯心不是这样使用的。”
八阿哥望着叶逊的叔父,他脸上的血色都没了!
他差点跳起来,抓起桌上的餐刀,狠狠捅过去!
见八阿哥脸色古怪,叶夫人也慌忙打圆场:“我还以为你们说什么呢,为了个历史人物,值得么?老话说,看戏落泪,为古人担忧,说的就是你们。来,瑛姐刚刚做的糕点,你们不吃糕点反而为古人吵架,她要难过了……”
叶子慎并未留意到八阿哥的神色,他随意拿起一块蛋糕,淡淡道:“阿逊是研究古籍研究多了,所以才会去设想其它的可能性。告诉你吧,历史没有‘如果’,八阿哥的性格是他一切悲剧的根源,他就是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废物,阿逊,往后你不可以学他,知道么?好男儿得审时度势。像雍正那样有决断心,那才对。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八阿哥自己争不来皇位,又不肯全心支持十四阿哥。等终于不得不转弯,却发现十三阿哥早就占了先。他做什么都比别人慢一步,空有贤德之名又有什么用呢?这样优柔寡断的男人,活该被历史抛弃!”
八阿哥只觉得血,全部涌到了嗓子眼!
他忽地站起身!
叶子慎一愣。转头看他:“怎么了?”
八阿哥呆呆站在那儿,好半天,终于挤出一丝笑容。
“水果没了,我叫瑛姐拿点水果过来。”
亲戚走后,回到楼上,自己的房间,八阿哥走到镜子跟前,盯着镜子里的自己。
刚才叶子慎兄弟的那些刺耳的话,仍旧一遍遍在他耳边萦绕。
八阿哥只觉胸口那股强烈的怒气,几乎要把他的身体击碎。他是怎么了?怎么竟和这样一群羞辱他的混蛋生活在一起?!
他真想杀了他们!
杀了他们,然后,逃离这个家……
再然后呢?然后,他该怎么活下去?
该以何种身份活下去?
事到如今,全世界的人都拿他当叶逊了,就算把叶家全家都灭门了,那也仍旧是“叶逊”的所作所为。
想到这儿,八阿哥忽然疑惑起来:面前镜子里的这个男人到底是谁?
爱新觉罗胤禩?还是叶逊?
那个晚上,意识这一点的他,冷汗湿透重重衣衫!
至此。八阿哥终于发现,他被关进了一个戏台,人人手中一副剧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台词。包括他在内。
从此之后,他就只能站在自己的台位上,念着自己的台词,以“叶家长房长孙”的身份走下去……再没有别的可能了。
那个夜晚,他终于看见,就在新的叶逊一天天站稳脚跟的同时。爱新觉罗胤禩,也在一天天的消失无踪。
因为,没有任何人承认他。
他越努力,越受欢迎,真正的那个他,就消失得越快。
叶家这台机器,就像一台无情的绞肉机,真正的他,爱新觉罗胤禩,被活生生放进去,绞成了面目全非的肉糜。
好也罢,坏也罢,康熙朝的八阿哥,雍正朝的阿奇那……不管他是谁,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存在,他既不可能真的变成叶逊,也再做不得胤禩,他清楚地看见,自他人眼中,映照出一个非驴非马的怪物。
我是谁?
这简单的问题生生卡住了八阿哥,他想说他知道,但无数的人都涌过来对他说,不不,你不知道,我们才知道,我们说的才是真的,你“不应该”讨厌可乐,因为你以前一天喝两瓶,你“不应该”吃这么多肉食,因为你小时候明明一点荤菜都不肯沾,你“不应该”不愿和女性接近,因为“阿逊向来擅于和异性周旋”——你是谁,得由我们来决定。
他的生活习惯,全都被改变了,他甚至都不能说不喜欢马蹄糕,因为那是叶逊最喜欢的食物……他连这样的细节都不能去坚持,不管他扯着嗓子喊多少遍,也没人听见,就连女佣都怯怯道:“以前逊少爷最喜欢马蹄糕……难道不是么?”
他说着虚假的话,做着虚假的事,他的一切,都是假的。
对此,八阿哥不是没有挣扎过,他也拼命想挽回这一切,那之后每个早晚,他都会对着镜子,悄声对自己说,你不是叶逊,你是爱新觉罗胤禩,你是康熙帝的八阿哥!
空荡荡的房间,回荡着他单薄沙哑的声音。
无人响应。
然后,他默默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再穿好衣服,衣冠楚楚的走下楼去,继续扮演他的“叶逊”……
他觉得自己在一步步走向疯狂。
他开始一夜一夜的失眠,精力溃散,耳朵里出现幻听,过去那些声音仍旧不依不饶的纠缠他,而且因为真实日常的虚伪,幻听反而变得越来越响亮:父亲的斥责,兄弟们的冷嘲热讽,还有那即将到来,却似乎永远也不会到来的最终命运:他被削了宗籍,株连妻儿。连父亲赐予的姓名都不能再保有。
八阿哥的身体每况愈下,最先发觉的是叶逊的母亲。她吓坏了,急急忙忙把儿子带去医院。
在跑了国内好几家大医院,排除了脑内肿瘤的可能之后。他们不得不转诊到精神科。
医生们意见不一致,有说是抑郁,也有说是强迫,还有的怀疑是精分的前兆,因为八阿哥无法将更详细的“症状”告知医生。他的避而不谈,导致了诊断的困难。有一次他随口道,他的手腕上“仍旧”有被绸缎裹着的铁锁链的感觉。
“为什么铁链要被黄缎子裹起来?”
“因为我是皇子,皇阿玛他……”
这句话一说出来,八阿哥立即发现,对面医生的眼神变了。
那天,八阿哥从医院出来,手上又多了一味药:舒托必利。
……他没有吃。
他把那盒子舒托必利扔进了垃圾桶。
他没有发生妄想,那不是妄想。那一切,都是真的。
但从那之后。八阿哥再也不敢和医生详谈自己的“幻视”和“幻听”内容了。
但好在问题还不严重,医生们最终做出了结论:先服药看看,等到把幻听幻视的困扰解决了,再去寻找合适的心理医生,进行谈话疗法。
八阿哥坐在一边,默默听着,他知道,他不会去找什么心理医生,因为他永远都不会告诉一个陌生人,他是谁。
他怎么可能不出问题。他怎么可能不分裂?像这样日日夜夜的扮演着一个和自己截然相反的形象,却唯独不能做他自己,他一句真话也不能讲。
叶逊的母亲,为此心都碎了。她承受过一次丧子的打击,虽然最后被她以荒谬的方式挽回,但她知道,自己已经经不起第二次打击了。
她反复询问八阿哥,究竟要怎么做,才能让他好起来。
而八阿哥只是微笑着望着她。什么也不说。
他觉得,那微笑好像已经长在了他的脸上。
从小,他就是个微笑起来特别好看的孩子,良妃总是和人说,这孩子多好看啊,笑起来像个女孩儿一样。他也十分懂得,如何让人喜欢自己,很简单:只需要微笑就行了。
他就这样微笑着,从孩童走到了成人,是的,无往不利,只要见过他的人,都会不约而同的喜欢上他,他们喜欢他好看的微笑,英俊的脸孔,和善的为人,优雅的谈吐,宽宏的气量,敏锐却充满体恤的思维……
唯独有一个人,无论他怎样的微笑,都不喜欢他,那就是他的父亲。
可是,又能怎么办?他已经没有别的表情了,他不会像大阿哥和废太子那样歇斯底里,他从来不歇斯底里,他不会像九阿哥那样阴郁尖刻,他不是那种人。他也不会像四阿哥那样冷面漠然,他更无法像十三阿哥、十四阿哥那样,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快意恩仇……
于是,他就只能继续微笑,哪怕面前,只剩了死路一条。
转机,是在一次拍卖会上出现的,那次展出的是明清的古董,八阿哥被那位爱看清宫剧的堂妹以散心的名义,硬拉着去参加。结果他发现,清代古董旁边,为附庸风雅所注释上去的满文,绝大多数都是错误的。
八阿哥向主办方提出了抗议,他说,如果你们没有专家,我可以免费为你们修正这些错误的满文。
叶逊的堂妹站在一边,吃惊得难以形容!
然后,他就被那所大学以特殊人才的身份,给招募进来专门做满语的教师。
八阿哥很清楚,补充空缺的人才是一方面,校方更看重的是他的身份,以及随之而来的投资。
但就从那之后,八阿哥终于找到了一块定心石:满文。
他借着这古老的文字,和遗失了的自己交流,那些熟稔的词汇,承载了他过去的记忆,提醒着他,自己究竟是谁。虽然懂满文的人少得可怜,但每当在课堂上,学生们跟着他吃吃念出那古老的语言时,八阿哥就觉得,仿佛自己的人生被再次提起——
“阿巴卡是天空,我们头顶的天空,海兰是树,窗外的树,伊尔哈是花朵,树上的花朵……”
学生们念得不够标准,但,八阿哥喜欢听,在他心里,那不是学生们在念,那是牙牙学语时的他在念:
阿巴卡是天空,我们头顶的天空,海兰是树,窗外的树,伊尔哈是花朵,树上的花朵……
这是一条救命的绳索,虽然细得可悲。但八阿哥想,他不会放手的,终有一天,他将攀着这绳索,一步步向前,然后,他一定会在绳索的那一端,看见意义。
这越过重重痛苦,坚持着要活下去的意义。
那一天并未来得太迟,不久之后,八阿哥就看见了这所谓的“意义”——他在绳索的尽头,看见了一个男人。
那是个正坐在医院的注射室里,专心致志陪着女友打吊针的男人,因为害怕女友寒冷,他把自己的大衣披在女友的身上,还用手握着她的手。
而那一刻,他并不知道,就在不远处的注射室门外,八阿哥正静静凝视着他,为自己终于找到了这虚伪人生的“意义”,而微笑不已。
他笑得十分好看。
(本章BGM:陈奕迅《浮夸》)(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