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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焱傍晚时回到本家。
管家说贺博远正在休息。
贺焱愣了愣。
这还没到晚上呢,怎么就休息了?贺焱本来一心要找贺博远问个明白,听到这话后顿时蔫了。他问:“爸爸他怎么这么早就睡了?”
如果是以前,管家肯定不会和贺焱说太多。现在不一样,贺博远对贺焱的态度明显变了,大有把他当真继承人来培养的架势。管家差不多是看着贺博远长大的,算是贺家资格最老的人了,他比谁都希望贺博远有个人关心关心。
管家说:“今天先生他出去了一趟,回来后不是很舒服,吃了药就睡了。”
贺焱有点紧张:“哪里不舒服?”
管家说:“都是老毛病了。你可能不知道,先生他从小身体就不好,很多医生都说他活不过十八岁。多亏了你祖父收拢了最好的医生替先生调养,才慢慢把身体养好。当然,底子还是太差了,容易生病。”
贺焱听得茫然不已。
这些事他从来没有听说,从小到大他都像被隔绝在所有人之外,好的坏的都和他无关,好事坏事都没他的份。贺博远身体不好吗?贺焱想起元旦时贺博远和他们一块去罗兰岛滑雪,贺博远分明是锻炼充足、肌肉分明的体型。
可也不是没有迹象的。
比如当时他撞见了贺博远在吃药。贺博远只说是些调理、养生的药,没和他说太多。
贺焱不由追问:“真的这么严重吗?”
管家说:“先生他——”没等他往下说,贺博远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他们眼前。
贺博远喊:“罗叔。”
管家顿时明白过来:贺博远是要他闭嘴。
管家只能缄口不语。
贺焱可不是那么好打发的人。
管家不说了,他直接问贺博远:“爸,你不舒服吗?”
贺博远看了管家一眼,才说:“没什么问题,只是老毛病而已。”
贺焱追根究底:“很严重的老毛病吗?”
贺博远不想再继续这话题。他边走向旁边的水榭,边开口:“你来就是为了问这种事?”
贺焱猛地想起自己的来意。他亦步亦趋地跟在贺博远身后:“当然不是。但是爸你的身体也很重要……”
贺博远停下脚步。他转头看着贺焱,对上了贺焱那满含关心的目光。关心他这具半死不活的躯壳吗?
贺博远说:“我没事。”他转开眼,“几十年前就有人说我活不久,我还不是活到了五十多岁。”
贺焱不吭声。
贺博远站在水榭前看着不远处的活泉。潺潺泉水喷涌而出,雪白的水花四处飞溅,为暑热的傍晚添了一丝清凉。
贺博远拉了拉披在肩上的外套,转头对贺焱说:“既然不说话,那就回去吧。”
贺焱是带着怒火来的,可他的怒火已经被管家的话浇熄。
不管怎么样,贺博远都是他的爸爸。
贺焱心里有点难受。他突然有些明白林烁为什么一直不对他说起那一切,因为林烁比谁都了解他,知道他在面对贺博远的时候永远硬气不起来。
林烁就算说了,也没有半点用处。
贺焱握了握拳。
他与贺博远对视,终于问了出口:“爸爸你曾经让人将我的一部分记忆抹掉吗?”
贺博远顿了顿。他凝视着贺焱渐渐褪去稚气的脸庞,他的儿子已经长大了,再也不是以前那个浑浑噩噩的傻小子。他说:“那时候你脑袋受了伤,治疗起来有点棘手。你脑袋里的淤血压到了一部分神经,”贺博远看着贺焱,“手术意见书上我确实签了字。”
贺焱听得呆了呆。
过了好一会儿,贺焱才明白贺博远话里的意思。他说:“也就是说爸爸你不是故意把我的记忆抹掉的?”
贺博远说:“你记得不记得,对我来说有什么不同?”不过贺焱不记得,他也不会去提醒贺焱他忘记了什么。贺博远淡淡补充,“我也的确没想过帮你找回记忆。”
贺焱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不管怎么样,贺焱还是有点高兴:“所以我的情况和菲姨的情况是不一样的……”至少贺博远不是恶意地想把他的记忆给抹掉。
贺博远不明白贺焱在高兴什么。在那时候他对贺焱真的一点都不关心,贺焱忘掉什么不忘掉什么,对他来说都没有任何意义。就连贺焱醒来后傻气了很多他都没放在心上,反正他又没指望贺焱来继承贺家,贺焱蠢不蠢又有什么关系?
贺博远说:“林烁把以前的事都告诉你了?”
贺焱一激灵。
他连忙说:“是我逼着他告诉我的!”
贺博远说:“他觉得我是故意的?”
贺焱被问得愣住了。林烁觉得贺博远是故意的吗?应该是的,因为林烁那时候已经知道方静菲的事情,回头见到他也忘了他,林烁自然而然就会认为贺焱对他做了相同的事情。
贺焱说:“爸……”
贺博远说:“他怎么认为都和我没关系。”
贺焱说:“既然爸爸你一直喜欢林烁,为什么要和他定下那样的合约……”
贺博远也没能想出自己当时那么做的理由。他静默片刻,对贺焱说了实话:“可能是想弥补一下心里的遗憾。”
贺焱一愣。
贺博远说:“像他那样的家伙,心最软却又最硬,脾气最好却又最犟。看着很开朗也很好相处,实际上谁都不能信任,谁都靠近不了他的心,什么事都想着一个人扛着。”
贺焱忍不住说:“对!”
贺博远说:“对这样的家伙,应该什么都别管,先抓牢了再说。”
贺焱听明白了,却又有些糊涂。什么叫弥补一下心里的遗憾?难道贺博远曾经喜欢过很像林烁的人?为什么会说“遗憾”?
贺焱说:“爸爸,你以前喜欢过和林烁差不多的人吗?”
贺博远没有说话。
贺焱只能问别的问题:“所以从一开始爸爸你就想让我和林烁在一起?”
贺博远想了想,说:“我当时是想给林烁一个教训,让他低头服软——但是林烁选择履行合约。”
贺焱握了握拳。
从贺博远的回答可以看出来,贺博远自己对定下的“合约”也非常矛盾。贺博远的一半故意一半无意,把他和林烁推到了现在这种境地。
贺焱安静下来。
他们父子俩好好谈话的次数不多,静默相对的次数也不多。贺焱的拳头松了又握,握了又松。林烁早就知道的吧?早就知道即使把一切摊开来说也没有任何用处。
贺博远根本不在乎他们痛不痛恨他做的一切。
贺博远根本不在乎他们会怎么选择。
他们怎么选,对贺博远来说都没有任何影响。
所以贺博远不会认为自己的做法有什么不妥,更不认为那是错的。
而林烁不认为那是对的。
贺焱说:“爸爸,我先回去了。”
贺博远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贺焱走出几步,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夕阳已经绕过了屋梁,缓缓往西边落去,水面上映着橘红色的霞光和贺博远长长的倒影。
贺焱突然觉得这一代代传下来的宅院冷清得要命。
贺焱停下脚步,转过身对贺博远说:“爸爸,你一定要注意身体。”
贺博远冷淡地看着他,意思是他没用的话太多了。
贺焱莫名有些鼻酸。
他转头大步离开。
贺焱走远,贺博远突然伸手扶着栏杆猛烈地咳嗽起来。
管家远远看见了,连忙跑过来说:“先生,莫医生说过你得好好歇着。”
贺博远淡淡地说:“死不了。”
他在鬼门关前生生死死那么多年,还不是好好地活着。
管家忧心忡忡地看着贺博远。
贺博远说:“以后别对他说那些有的没有的。”
管家知道贺博远说的是贺焱。他说:“我看少爷他……”
贺博远就着栏杆让身体微微前倾,等胸腔那种憋闷的感觉彻底消失。很快地,他又站直了身体,背脊笔挺地立在原处:“我不需要别人同情我。”
管家想说那并不是同情,而是父子之间的血脉相连。可看到贺博远冷漠的神色后,他又把话咽了回去。
管家很清楚贺博远是什么样的人,贺博远很骄傲,也很孤僻,从小到大没交过什么好友。在贺博远心里最不可信、最不可靠的就是“感情”两个字,他像是天生的感情绝缘体,即使是从小特别偏爱他的贺老爷子也得不到他的半分亲近。
管家没再多说。
贺博远一个人走回房里。他躺在床上,回想着自己刚才对贺焱说的那一段评价,“像他那样的人”说的并不是林烁。
说的是林意清。
贺博远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再向别人提起,也以为自己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可是在刚才他却对自己的儿子说了出口,那段话里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尖刀,狠狠地剜割着他的心脏。
是啊,他早知道林意清是那样的人。
可是他却一直在旁观。
他和其他无关要紧的人一样袖手旁观。
他永远守着自己的骄傲,永远想让别人先向自己低头。可是林意清不肯低,林烁也不肯低。
事情越来越糟糕。
贺博远闭上眼睛。康卓辉看起来不像会善罢甘休,而林烁看起来也不像想和康卓辉一笑泯恩仇。幸运的是贺家已经被他整合了这么多年,再也不是当年那盘乱成一团的散沙。真要和康家对上的话,贺家虽然会损兵折将,但也不会完全落于下风……
如果要对付康卓辉的话……
贺博远的意识渐渐涣散。
*
康卓辉本来已经要上了飞机。
他在舱门关闭前直接从飞机上走了下去,脚步有些急促。
贺博远连夜被送到了贺家的医院。
这件事非常隐秘,外人根本无从得知。
可康卓辉盯着贺博远那么多年,这么重要的事他怎么可能得不到消息。虽然晚了一点,但他还是在离开前的最后一刻知道了。
康卓辉觉得自己的呼吸有一瞬的停滞。
自从认识了贺博远,康卓辉脑海里时时刻刻都会浮现贺博远倒下的模样。贺博远看起来其实并不孱弱,只是因为常年游走在生死边缘,所以眼睛里总带着些游离于这世界之外的疏离,仿佛谁都走不到他身边、走不进他心里。
连康卓辉自己都不相信,自从身体“发育好”之后就没有断过荤的自己居然会有那么纯情的时候。他虽然也想象贺博远在床上的样子,但更多的时候是恨不得把什么好东西都捧到贺博远面前。
可贺博远从来都不在意。
贺家虽然不如康家势大,但也什么都不缺。那时候贺博远身边还跟着几个阿猫阿狗,见他对贺博远献殷勤,暗地里都对贺博远“科普”他的张狂作风。
所以在他出现在贺博远面前时,贺博远总会微微皱着眉,比以前更不喜欢理他。
他当时也不在意,他那时候并不觉得自己对贺博远有多么不同,只觉得自己是在为一块吃不到嘴的肉心痒。
直到撞见贺博远含笑看着林意清的样子。
他第一次发现,贺博远居然会对别人笑。贺博远眼底居然可以没有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冷淡和冷漠——
这个发现让他愤怒得想把那个人撕成碎片。
那个人到底有什么好?居然能让贺博远露出那样的神情——
就因为——就因为那个人干净,而他脏吗?!
后来林意清撞到了他手里。
本来他差一点就要把林意清“弄脏”。
结果林意清跑了,还跑到了贺博远车前。
贺博远把林意清带走。
康卓辉原以为不久之后自己会听到贺博远和林意清在一起的消息。
没想到听到的却是林意清和方静菲结婚的“喜讯”。
康卓辉还知道,林意清和方静菲结婚的第二天,贺博远就躺进了医院一整周。林意清和方静菲什么都不知道,甜甜蜜蜜地度蜜月去了。
康卓辉悄悄去医院看过,贺博远一个人躺在床上,神色那么地安静,仿佛随时会从这世上消失。
和他无数次忧心忡忡的想象一模一样。
他愤怒到极点都舍不得伤害半分的人,被别人伤成这样。
林意清有什么好!
就因为他干净吗!那就看看他能有多干净!那就看看他能干净多久!
结果林意清死得干干净净。
贺博远却终于开始料理贺家那些不安份的人,不再是以前那种对什么都不关心的状态。
康卓辉知道贺博远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转变。
是因为林意清的死。
因为林意清的死,贺博远终于正眼看他了。
虽然那是痛恨,而不是爱。
康卓辉居然莫名地兴奋。
只要贺博远眼里有他,那么即使那是“痛恨”,他也甘之如饴。
他做事的顾忌越来越少。
想到自己做的事都会被贺博远知道、被贺博远当成把柄记在心里,康卓辉比以前更加肆无忌惮。
他什么都不想。
就想贺博远将来哪天能往他胸口戳上一刀。
想到会有那么一天,康卓辉的每一根神经都会微微战栗。
贺博远怎么可以这么快就倒下——贺博远怎么可以倒下——
康卓辉一步不停地来到贺氏医院。
他知道贺博远在哪里。
如果贺博远真的不行了,那他一定要见到贺博远。他要贺博远最后一眼看到的人是他——
康卓辉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贺博远这么执着。
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贺博远已经悄然在他心里把根扎到了底,怎么扯都扯不掉。
康卓辉走出电梯,大步迈向贺博远所在的病房。
康卓辉刚走出十几部步,旁边突然出来四五个人,齐齐地拦在他面前。
突然被人挡了路,康卓辉心头火起。他眼睛里已经看不见别人,只觉得有几个烦人的影子在眼前晃来晃去。
康卓辉不耐烦地甩手:“滚!都给我滚开!”
其中一个人却拿出一份证件:“你好,康先生,我是警-察,有个案子需要你跟我们回去配合调查。”
康卓辉怒火中烧,抢过那张证件狠狠撕成两半。他冷笑说:“你们应该知道我是谁的吧?”
被撕掉证件的警-察说:“我们当然知道。”他彬彬有礼,“请您配合我们的工作。”
康卓辉说:“滚!”
在康卓辉要越过那几个警-察往前走时,又被他们拦下了:“康先生,您毕竟是公众人物,请您不要让我们难做。”
康卓辉一拳打在对方下巴上。
见康卓辉动了手,其他人没再客气,一涌而上把康卓辉控制住,强硬地将康卓辉带走了。
康卓辉没想到这几个毛头青年居然敢这样对他。他冷冷地骂道:“你们不要命了!”
谁都没理他,只连推带拉地把他带上电梯。
到一楼时,迎面撞上了林烁和贺焱。
贺焱有些惊讶。
林烁连眉头都没动一下,只静静地望着康卓辉。
康卓辉握紧了拳头。
他看向林烁,唇边挤出一丝冷笑:“我小看你了。”
林烁说:“你小看的不是我,是你犯下的罪行。”
康卓辉说:“你最好祈祷我真的‘有罪’,否则的话我一定会让你生不如死!”
林烁没什么表情。
贺焱却受不了。他怒火中烧:“你当然是有罪的,老天又不是瞎了眼!”
林烁按住贺焱的手,让贺焱别理他。
康卓辉看着林烁:“贺博远根本不在这里,对吧?”
林烁似乎很惊讶。他笑着说:“你怎么会以为贺先生在这里?今天是我爷爷来做检查,我和贺焱来陪着。”
康卓辉冷眼睨着林烁。
林烁说:“您是想来见贺先生的吗?可惜他不在这里,你也没机会再见到了。”
康卓辉说:“你真聪明。”他盯着林烁,“这么聪明的你,想好要怎么面对康家的怒火了吗?”
林烁笑了起来:“康董都这么大岁数了,居然还想着被欺负了就回家找大人出面,真是让人惊讶。”
康卓辉脸色发青。
林烁没再多说,和贺焱走上电梯,关上了电梯门。
隔绝了康卓辉森寒的目光。
贺焱紧紧握住林烁的手掌。
林烁转头看着贺焱。
贺焱知道以自己的脑袋怎么都不可能想明白。他老老实实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烁说:“有人想弄垮康卓辉,可是证据今天才凑齐,而康卓辉马上又要回去了,所以我想了个办法让他自己回来——一旦他回了首都,我们就拿他没办法了。”有康家护着,他们很可能连人都见不着。
贺焱说:“你的办法是让人告诉他爸爸住院了?”
林烁点点头。
贺焱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告诉他爸爸在这儿住院他就——”话说到一半,贺焱突然停了下来。他睁圆了眼睛,“你的意思是——是他其实对爸爸——”
林烁说:“对。”
贺焱觉得震惊无比。
他说:“爸爸知道吗?”
林烁想了想,说:“可能不知道吧。”康卓辉这种边“喜欢”边胡作非为——甚至为非作歹的家伙,谁会想得到他会真正喜欢谁?要不是亲自和康卓辉见了一面,又正好试探出了这么个看着很不可能的可能性,林烁也绝对不会想到这上面来。
但康卓辉今天的表现证明了他的推测。
林烁从胸口缓缓吐出一口气。
终于快要结束了吗?
感谢康卓辉的自投罗网。
s市这边一直为他编织着细密的天罗地网。
他们不是手眼通天的人物,没有办法和康家抗衡。他们这一次是孤注一掷,所以必须一击毙命——
只能成,不能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