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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焱载着林烁去吃午饭。
两个人都没什么心思好好吃东西。
贺焱一直在看着林烁,没往嘴里送几口饭。
林烁讨厌浪费,即使是被贺焱注视着,依然专心地把自己那份饭菜吃完。等解决了肚子问题,他才与贺焱对视:“怎么了?”
贺焱说:“我有很多话想和你说。”
贺焱想清楚了,很多事藏着瞒着、一个人冥思苦想根本不是办法。既然他一个人想不出个所以然来,那就应该两个人一起去面对。
林烁凝视着贺焱,等待贺焱往下说。
贺焱斟酌许久,缓缓开口:“我知道你的爸爸妈妈是谁了。”
林烁一怔,说:“我也知道你知道。”
贺焱捏紧拳头。林烁知道?林烁确实什么都知道!但林烁什么都不准备告诉他。在林烁心里,他就是个什么都不用懂的傻子。
可是他不想当傻子。
贺焱说:“我知道你为什么要见康卓辉。因为他和你爸爸的死有关是不是?那时候的事情闹得很凶,虽然已经被爸爸压下了,但也不是没有知情人。”
林烁安静下来。
贺焱说:“我不怪你瞒我这些,毕竟我没有权利要求参与你的所有事。”
林烁对上贺焱的目光,心里莫名有些难受。确实啊,他和贺焱理应是世上最亲近的人,他为什么不和贺焱说出一切?
可能是因为在他心里,贺焱只会是他生命里注定只惊鸿一现的“过客”,随时都有可能消失。
因为有着这样的心理准备,所以无论贺焱怎么对他,他都没有真正放在心上。前两年贺焱对他那么糟糕,他觉得很快就会过去;后两年贺焱对他越来越好,他也觉得很快会过去。
所以很多事情,他下意识不让贺焱知道、不让贺焱参与。
林烁目光微动。
他对贺焱说:“对不起。”
贺焱有些暴躁。他说:“你没有对不起我,错的是我,是我不够成熟、是我以前太混账,对你做了那么多难以原谅的事。如果我是你的话,肯定一脚把我踹开了——”他握了握拳,“你一定也是在想着什么时候能把我踹开吧?”
林烁不说话。
贺焱说:“如果你没有这种打算,那一定不是因为我们这几年的相处吧?这几年我们的关系虽然在不断改善,但是我从来没为你做过什么——”
林烁心头一跳,目光落在贺焱脸上。贺焱始终注视着他,两个人的目光撞在一起,久久无法再开口。
过了许久,贺焱才接着说:“那么,你为什么会容忍我这么久——我想来想去都想不明白。”他对林烁做过的那些事,连他自己都想回去打自己一顿,林烁能忍下来难道真的是因为那一纸合约?贺焱紧盯着林烁的眼睛,“我觉得你是喜欢我的,就像我喜欢你一样。”
林烁觉得自己已经被贺焱灼热的目光吞噬。
贺焱说:“你喜欢我,肯定不是因为我这几年做的事——但是在这几年之前我的记忆里根本没有你。”
林烁的心突突直跳。
他知道贺焱不蠢,从来都不蠢。贺焱要是真那么蠢,柳永昌怎么瞧得上他。
贺焱只是缺乏引导、缺乏好老师,如果给他足够的指导、足够的时间,他可以比很多人都要优秀。
尤其是当他拥有了自知之明后。
一个人一旦有了自知之明,他审视起发生过的和正在发生的一切时,就会有比别人更为清晰、更为理智的判断。
贺焱的话让林烁感觉到他已经离真相非常近。
近得再也没有人能把那一切掩藏好。
林烁喊:“贺焱——”
贺焱打断:“我想来想去,想到了一件事。我十二三岁那年生过一次大病,病好之后以前很多事都记不太清楚了。刚开始时我曾经试图去回想一下,结果一想头就疼,慢慢地也就不再执着了——因为我隐隐约约记得在那之前的日子挺难熬的,比如我病倒之前刚刚失去了一只养了小半个月的小奶猫。”他望着林烁,“所以我想,那些事不记得就不记得吧,反正也不可能有什么重要的事——十二三岁的人,能有什么重要的、不能忘的事情?”
林烁说:“对。”
贺焱把拳头捏得咯吱响。他说:“可是那里面有你对不对?林烁,那里面有你吧?那些被我忘记的‘不重要’的东西里面有你对吧?”
林烁沉默下来。
贺焱顿时明白过来。
他猜对了,他果然猜对了。
贺焱眼眶微微泛红:“……我能知道吗?”
林烁怔怔地望着贺焱。
贺焱说:“关于我们的过去,我可以知道吗?”
林烁突然觉得命运实在很荒诞。那明明是属于他们共有的过去,贺焱那一半却硬生生被人抽离了。以前他一直觉得被遗忘的人独自记着那一切有些痛苦,可对上贺焱红红的眼眶,他发现遗忘了那一切的人也并没有好过到哪里去。
尤其是在记忆影影绰绰、若隐若现,却始终看不清、摸不着的时候。
林烁说:“可以。”
林烁抓起贺焱的手,和他走了出门。林烁要了贺焱的钥匙,坐到驾驶座上。
贺焱手心湿透了。
这些天一直困扰着他的迷雾,似乎终于要从他眼前散开。
贺焱把车开到了南区。
南区和乐翻天电影院所在的北区相隔很远,和贺家所在的东区——或者说东郊也相隔很远,两个负气出走的少年所能走到的最远的地方,几乎就是这儿了——所以他们碰到了一块。
林烁在一条老街上停了车。街道很安静,六月阳光明媚,两边的绿荫洒下一地阴凉。空气中飘荡着淡淡的花香,也不知道是从哪儿飘来的,但一路走去始终萦绕在鼻端。
贺焱感觉自己的心跳越跳越快。
有很多东西在他脑海里不断冲撞,仿佛即将突破竖起多年的障壁来到他眼前。贺焱说:“我好像来过这里。”
林烁并不说话。
林烁领着贺焱往前走。
南区的建筑受奥伦多影响很大,都是些西式的建筑。贺焱感觉自己正一步步地跨越时空,来到他们最初相遇的那一刻。
很快地,林烁停下脚步。
贺焱沿着林烁的视线看去。
他看见了一间西式的商铺,向外的大橱窗里摆着琳琅满目的货物。有个老人正拿着鸡毛毯子轻轻扫着货架,阳光从屋外照进去,照得他头上的白发银光闪闪。
贺焱心里那种熟悉感越来越强烈。
林烁缓缓说:“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在我们站着这个地方。我在吃馄饨,你呢,在旁边看着我吃馄饨,看起来好像很饿的样子。”他想了想,又补充,“当时你还冷得发抖,像个瘪了气的小皮球。”
贺焱听着林烁娓娓地将两个人相遇的情况一一道来。
林烁说完了,领着贺焱往里走,走进了商铺。
那满头银丝的老头听到脚步声,转头看向林烁和贺焱。
没等林烁介绍,贺焱已经脱口而出:“白爷爷!”
白老头仔细地打量了林烁和贺焱几眼,开口说:“你们两个混小子,总算肯回来看看我这老头儿了?”
林烁终于从贺焱那声“白爷爷”里回神。他说:“您现在还好吗?”
白老头说:“我能有什么不好?不愁吃也不愁穿,儿孙又有出息。虽然他们都不在身边,不过邻里都是老熟人了,相互之间每天都关照着,日子过得比谁都舒服。”他打量着林烁和贺焱,见他们气度不凡,顿时笑了起来,“你们现在也过得很好。我知道你们都是会出息的,当初你们一个机灵、一个实诚,小小年纪就能把整家店打理得很好。”
林烁说:“您放心,我们现在过得好极了。”他笑眯眯地炫耀,“您猜我现在月薪几位数?”
白老头说:“不猜!”他没好气地骂道,“真当我老了,什么都不晓得?嘿,告诉你,我脑袋还好使得很!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我知道你就是现在很火的火哥!几千万都能随随便便捐出去了,还来我这里让我猜你月薪多少,当我老糊涂吗?”
林烁摸摸鼻头:“是我不对。”他接过白老头手里的鸡毛毯子,“来,罚我帮你清理货架。”
白老头也不和他客气:“还有三个架子没扫完。”
林烁问:“有新货要上吗?”他推了推贺焱,“让他去做。”
白老头说:“也好,我正好有几箱新货得上。”说完他还真领着贺焱往里走,打开一扇门,走进里面的休息间兼小仓库。
贺焱感觉像是推开了一扇通往过去的门。
休息间不大,中间放着一张床,周围都垒满了货物。贺焱眼前仿佛出现了许多尘封的记忆,这地方的空气不好,门关久了就会憋得慌,所以睡觉的时候往往不能把门窗关死。
可是门窗如果不关死,风又会从缝里灌进来,冷得人直发抖。
两个半大不小的少年每天晚上挤在床上,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慢慢地就挤到了一块。有冷风吹来,他们就抱在一起。怀里的人手冰脚冰,摸着让人心疼,他忍不住把人抱进怀里。
少年头发香香的,永远都那么清清爽爽。
贺焱对白老头说:“我能在这里待一会儿吗?”
白老头见他神色不对,点点头说:“行,你喜欢呆多久就呆多久。”他指了五箱货物,让他等会儿搬出来补货。
贺焱认真记下货物,目送白老头离开,一个人看着狭窄的休息间。很多回忆在他脑海里闪现,明明纷杂无章,却让他拼凑出了大半事实。
那个时候,他和林烁一直睡在这里。
林烁个儿比他小,他可以把林烁囫囵着抱在怀里。可是林烁懂得比他多,那时候他第一次勃-起,惊慌失措地以为自己的小贺焱得了什么病,又胀又难受,不知怎地就肿了!
林烁告诉他这是正常的生理状态,还告诉他应该怎么解决。他连怎么“用手”都不知道,还是林烁帮他弄完的。
那时他觉得得礼尚往来,自己也帮帮林烁,结果林烁却说自己还没发育到这阶段。他追根究底:“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林烁虎着脸说:“反正我就是知道!”
他不依不饶地追问到底,林烁才告诉他是他的一个好朋友给他说的。提起那个好朋友,林烁神色不是很好,像是想起了什么不高兴的事。
他心情也不太好,因为知道了林烁可能也这样“帮助”过别人。
林烁怎么能这样帮别人呢!
他抱着林烁说:“以后你可不能这样给别人‘解决’!”
林烁一愣,说:“为什么?”
他说:“你长得那么好看,要是他们借机赖上你怎么办?”
林烁莞尔:“那你会赖上我吗?”
他耳根通红,恶狠狠地把林烁压在身下:“会!以后我就赖上你了!反正你不许帮别人!我是被我知道了,我就罚你——我就罚你天天给我‘解决’这事儿!”
林烁被他逗笑了。
那个时候他还不懂什么是爱情,什么是做-爱,更不懂那种莫名的占有欲到底从而何来。
贺焱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了几下。
林烁!
贺焱站了起来,往外走了几步,抬头看去,只见林烁边清扫着货架边和白老头聊着天儿。
林烁神色那么平静,仿佛根本不是带来他“找回过去”,而是只是来见见白老头,看看白老头过得好不好。
林烁根本没指望他能想起那一切。
都那么久了,他一点儿都没想起,林烁能怎么指望?在他把林烁压在身下狠狠地发泄欲-望的时候没有想起来、在他一次次用言语欺辱林烁的时候没有想起来——在他乞求林烁给他机会非逼着林烁答应不离开自己的时候依然没有想起来——林烁还能有什么指望?
如果林烁心里有过期望的话,应该也早就被他的愚蠢给碾碎了。
早就碾碎了无数次。
贺焱手掌微微发颤。
他到底为什么会忘记?他为什么会把这些事当成“不重要的东西”,觉得忘记了就忘记了,没什么大不了?他宁愿忘记自己是谁,都不想忘记林烁!
他怎么就认不出来。
他怎么就想不起来。
贺焱心里像是有无数只虫子不断啃噬着。
他压下心里翻腾的情绪,转身走回休息间。
他把刚才白老头指的那几箱货物一箱箱往外搬。
这样的动作,他好像已经做过很多遍。
那个时候他还是个养尊处优的小少爷,虽然不受待见,但也没干过什么重活累活。可是一看到林烁脸上的笑容,他哪里会觉得累,林烁让他做什么都甘之如饴。
明明他那么喜欢林烁。
他那么那么喜欢林烁。
可是他把林烁忘了。
贺焱脑海里不断闪过“第一次见面”时林烁的神情。
林烁的眼睛里满是不敢置信和失望。
不敢相信他会对他说出“睡你一晚要多少钱”那种饱含侮辱性的话。
失望他居然变成了那种不学无术、满脑龌龊念头的混蛋二世祖。
那个时候,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只觉得林烁看不起他。
所以在林烁找到他头上来时,他始终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林烁的“看不起”一直梗在他心里,他就是要把林烁狠狠地踩下去,就是要让林烁再也不敢看不起他——他就是觉得,林烁这种出-卖自己身体的人凭什么看不起他!
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贺焱把最后一箱货物搬出来,感觉视线有些模糊。他转过身去,狠狠地把眼泪擦干。
他为什么就这么蠢!他为什么就这么蠢!
林烁时不时看贺焱一眼。
见贺焱转过身去抹眼睛,林烁怔了怔。他帮白老头把货物摆好,向白老头道别,和贺焱一块走出店铺。
贺焱没有开口,林烁也没有开口。
林烁往前走。
贺焱亦步亦趋地跟着。
金色的阳光洒落在街巷之中。
贺焱觉得那光亮十分刺眼,让他眼睛隐隐发疼。他看着缓步走在前方的林烁,突然控制不住地伸出手将林烁抱进怀里。
林烁愣在原地,由着贺焱抱紧自己。
贺焱哭了出来。
贺焱以前蛮横得很,在他面前总是虚张声势,生怕自己的气焰压不过他。
哭这种丢脸的事,就算贺焱会做,也绝不会在他面前做。
林烁身体有些发僵。
他意识到贺焱可能真的想起了什么。
林烁的喉咙微微发哑。
贺焱的喉咙也哑了。他心里有千言万语,却一句都说不出口,只能抱着林烁哭得伤心。明明他们早该在一起了,明明林烁的过去应该有他的参与,他怎么就把林烁给忘了——
他不仅把林烁给忘了,还对林烁做了那么多不可原谅的事。他还怪林烁不肯原谅他,他还觉得自己已经够委屈了,够妥协了,林烁应该高高兴兴和他在一起才对——
可是,林烁能怎么高高兴兴?
贺焱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的眼泪不停往外涌,“林烁,我要怎么做,我要怎么做才对——”
林烁身体晃了晃。
林烁的沉默让贺焱感到害怕。
贺焱心跳如擂鼓。
他问:“你是不是知道我为什么会忘记你?”
林烁闭上眼睛。
贺焱步步紧追:“是不是和爸爸有关?林烁,是不是和爸爸有关?就跟你妈妈一样——”
林烁说:“那不重要。”
贺焱说:“很重要!”
林烁握紧拳头。
贺焱说:“到了现在,你还是不能告诉我吗?”
林烁挣开贺焱的怀抱,转过头与贺焱对视。
贺焱眼眶通红,眼泪还没完全擦掉,看起来狼狈极了。
林烁说:“对,和你爸爸有关。”
贺焱的心脏猛地揪紧。
他想起林烁和贺博远之间的那份“合约”。
贺博远为什么会找上林烁?真的只是想为他出口气吗?以前他一直认为是这个理由,现在想想,这个理由根本站不住脚——贺博远如果真有那么关心他这个儿子的话,他就不用纠结难过那么久,甚至还觉得贺博远看重林烁多于看重他了——
等等——
贺焱睁圆了眼睛。
贺焱抓着林烁的手追问:“爸爸早就找过你对不对?”
林烁心头一跳。
贺焱说:“是在我‘病倒’之后吗?”贺焱问完以后又意识到另一个可能性:林烁是方静菲的儿子,那么有没有可能在更早以前,贺博远就已经见过林烁——贺焱的心突突直蹦,“还是在更早以前?在我们认识以前?”
林烁对上贺焱痛苦又困惑的目光,安静片刻,对贺焱说了实话:“是在更早以前。”
贺焱静了下来。
林烁说:“是意外遇上的,其实是在我们遇见前的一段时间,我和你爸爸碰上了。我们交流了一段时间……”
贺焱注视着林烁。
林烁知道仅仅是这样的答案并不能让贺焱释怀。他顿了顿,把所有事都告诉了贺焱。说完以后,他望着贺焱:“你一直都想得到你爸爸的认同,所以——”
贺焱说:“所以你一直不和我说这些事。你怕我接受不了——”
林烁说:“我几乎没有见过我的父母。”
贺焱一愣。
林烁说:“所以我想着,你还能得到是件好事。如果所谓的爱情是要以失去你所渴望的、你所拥有的东西为代价,可能并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