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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湾溪水潺潺引入蝶形的人工湖里,白色大理石桥旁软翠扶风,高悬的檐角停落了两只雀鸟,啾啾叫唤着俯瞰下头的热闹。门廊披红挂彩,窗格贴着花,处处透着喜气,远近都是一片人语欢闹,言笑晏晏的和乐氛围。
勾月站在这片幻象里,站在符纸化作的满堂宾客中间,抬眼便看见门外花开成海,水榭画楼前不时有燕子低低掠过。空场上摆着流水宴席,觥筹交错,宾客来往不绝,不时上前祝贺道喜。
她不禁惊叹。没想到,樊禅布化出的幻象如此精美生动,险些都以为是真的了。
可樊禅去哪里了?
她转头,见堂前出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正是樊禅没错,可此时竟是穿着身喜服。一袭降红色的金边彩绣锦袍,上面绣着雅致的祥纹,腰间系墨玉带,一头黑发也用镶碧鎏金冠束起,身形修长笔挺,气质清洒。此番男装打扮英气十足,却也掩不住女儿家的秀质绝色。
好美艳~~勾月暗赞了声,心头一阵小鹿乱撞,都快移不开眼了。这家伙若在平时也一副男装走出去的话,会迷倒多少女人啊……不,一定是男女通吃才对!
讨厌,好想把她藏起来啊怎么办!某猫脸上表情变了又变,喜忧参半地朝那头招招手,开口唤道:“樊禅,你……”不料对方立即冲自己摇摇头,竖指唇前做了个示意,接着用嘴型道:“嘘,来了。”
随着这番动作,结界边沿处,乱草石碑旁,那张高高挂起来的引魂幡陡然晃颤。
勾月神色一凝。看来是时辰已到,那女鬼已经被这些幻象引诱了过来。而恰好这个时候自己先前帮插在东南方位的定阴香也烧完了,一切都准备就绪,她按着樊禅的吩咐站在那里用自身灵力压阵,不敢擅自挪动半步。
忽而阴风涌入,高堂上红烛焰心颤了一下。霎时间,分明能感觉到周遭变阴冷了许多。一股浓重的煞气弥漫进厅堂里。
还真有些刺激呢……勾月顿时来了兴致,屏住呼吸,目光小心飘移着四处去搜寻,终于在门口左侧看见了那个多出来的“人”。
那个女子披散着头发,只露出的半边脸苍白又带着些青黑色,眼睛里却幽深至极,瞧着都有些发寒。她身上是件十分华丽的嫁衣,红艳的裙摆间有暗色的血迹。这大概是她死时就穿着的了——在夜半三更万籁寂静之时穿着嫁衣服毒自尽,可见其怨恨和执念有多深重。
等了片刻,女鬼虽然还不见有什么动作,但是目光已经渐渐变了。很快,她开始环顾四周,看着那些笑容满面的宾客,本就木然的神情更是变得有些呆滞,似是带着许多疑惑。
自己怎么会在这里呢……这里,又是哪里?她一阵茫然。抬眼间,却见到一个同样身着喜服的人笑盈盈立在前方,温和地看着自己。
“过来。”那人轻唤了声。
她竟发现自己无法拒绝,恍恍惚惚地走过去,一直走到了对方的面前。
在一旁看着的勾月简直要炸毛。怪不得樊禅会穿着新郎官的衣服了,她……她是穿给这女鬼看的,她要假装成女鬼的相公来了却那份夙愿啊岂有此理!!
而这头的樊禅不经意间看见某猫怨念愤恨的神情时,眼角就忍不住抽了一下。为什么好有负罪感……不过此时还不能分心,于是面上依旧保持着柔和,轻声道:“萍儿。”话音落下,手上也悄悄捻了一决。
女鬼凌乱披散的长发便一下子变得乌亮柔顺,接着又迅速被挽成了发髻,别上了金钗首饰。还没回过神,一方红盖头已经遮下,与此同时,她的手也被人温柔牵住。
才生出的慌乱就这样奇异地平复下去了。掌心传来的温度是那么暖,暖得竟叫她眼眶也跟着发烫。
许多被遗忘了的画面在这一刻猛然记起,一幕幕在脑海里不断划过。忽地一阵晕眩过后,熟悉的感觉漫天铺来。好似时光一下子倒回,回到了那一年花明柳绿,桃绯飘落肩头,丰神俊朗的男子站在自己面前柔声说着密语。
“今天是我们的大喜日子呢……萍儿。”
“岳之……”女鬼怆然,喃喃着这个名字,声音沙哑。杜岳之,正是她第五次穿上嫁衣时要嫁的,自己一直偷偷喜欢着的那个男人。
或许真正叫柳清萍绝望的,其实是杜岳之的死吧。成亲当日,拜堂前不小心摔了一跤,刚好就被石子磕到脑后,丢了性命……这看似可笑的死法,却也是杜岳之的命格所定,前世因,后世果,阳寿如期而尽,说不得命运弄人。只不过,苦了未婚的妻子。
樊禅心里有些触动,却没发现那边的勾月死死盯着她握住女鬼的手,贝齿将下唇咬得泛白。
“你……你真的愿意娶我么?”女鬼忽然仰头问,虽然遮住了脸看不见她模样,也能感受到那份急切和悲戚,“我已经嫁了四次,可是都……我是天煞孤星,克夫之命,跟我在一起不会有好下场的,没人愿意……”
“我愿意。”樊禅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犹豫了片刻,终是开口唤了声:“娘子。”
女鬼怔然。
这时爆竹声响,鼓乐齐鸣,喜婆手帕一甩,扯着嗓子高喊:“新郎新娘拜堂啦——”
勾月握紧手,指甲直要陷进手心肉里。亲耳听见樊禅对别人说出那两个字,心里就像是被刀割了一样。就算她明知道是在演戏而已,也忍不住要吃味,酸涩气恼的感觉击得自己想要发狂。
可尽管如此,她仍然没有挪动一步,也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只眼睁睁看着那两人双双跪下。(勾月:这对狗女女!!)
一叩首,再叩首……礼成……
最后一拜起身,有泪水滑到女鬼下巴,滴落到了地板上。大红盖头下,那带着湿痕的嘴角慢慢扬起,仿佛经年的怨恨在这一刻全都消除,得到了解脱。
樊禅默然站起身,她知道已经结束了。她看着女鬼的身子在一点点褪色,变浅,最后终于散成细小的光点,缓缓消失在空气里。良久,扬手一挥,听得嗡地一声清啸过后,周遭幻象随即覆灭,结界破除。
她变回了原来的模样,而杂草间遗落的一张张人形符纸燃起幽蓝色的火,很快就连灰烬也没留下。
怨气散尽了,执念生成的恶鬼也不复存在,但此地仍余有后患。她捻指凝神,寻到一处合适的位置,抬手将几颗光点打落到那土壤里,便有一簇竹子破土而出,慢慢长高长大,开枝散叶,形成一小片竹林,改变了此地的格局样貌,得以卸去阴霾,滋长生气。
做完了这些,她才收起法力去寻勾月。从方才到现在那人都一直不声不响地,倒是叫她很意外。
“勾月?”她回身望去,寻见那小身影就背对着她蹲在原处,才松了口气。还以为对方乱跑到哪里去了呢,没事就好。她走向那身影,“勾月,可以了,我们现在便回去……”
还没说完便猛地顿住了,樊禅眼底现出惊疑。气息不对啊……勾月身上戾气有些重了,难道是方才受这里影响么。她心里一紧,快步走过去要将人拉起来看看,却还没触碰到就被狠狠甩开。
“你?”手被打得生疼,对方瞪了自己一眼后就飞快地转身跑远了。这是……生气了?她有些错愕,急忙追上去:“勾月你等等!”
……
微风惬意,日光漏过树枝,在地上铺满斑点。雨安从小楼里走出来,坐在院子的石凳上喝着樊禅留给她的鹿血,目光不时瞟向远处那个门窗紧闭的房间。
也不知道白在不在里面……好想看见她啊。
一个人好无聊……
她闷闷地把袋囊放到一旁,趴在桌面上叹气。“樊和月什么时候才回来啊……”正嘟囔着,忽然听见外头传来了说话声,可不就是樊禅她们的声音么!
雨安一下子来了精神,提起裙摆就跑出去,看见的场面却叫她吃了一惊。这关系一直很好的两人……现在是吵架了?!
“勾月,这样做是化解柳青萍怨恨的最好方法了。”只见树下,樊禅抱臂而立,清淡的语调里含着几分不悦。
“呵,柳青萍,名字记得蛮清楚的嘛,你应该喊人家萍儿才对啊!”面前的勾月冷笑了声,话里带刺:“而且用得着你这么入戏么,你竟还深情款款地喊她娘子!”
樊禅听了皱眉,却不再辩驳,只抿着唇不说话。
勾月见她这样更是气恼:“为什么不说话,反驳不了了是么,还是你觉得我只是在无理取闹?我不管,既然你喊别人都可以,那你也要喊我一声!”
“勾月!你……”
“怎么,喊不出来?对着别人喊娘子就可以对我就不行?”勾月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逼近一步,直直望入樊禅的眸底,神色却转而凄楚,渐渐地就生出了怨。
樊禅将那凄怨看得分明,复杂的感觉再次袭上心头,叫她都不敢再做对视了。于是目光便开始有些躲闪:“只是一声称呼而已,你为何就这么在意?”
“为什么在意……呵,难道你还看不出来么!”勾月气极,终于忍不住爆发出来,一把扯住樊禅衣领将她拉低,仰起下巴就狠狠吻住。唇齿重重地贴合在一起,好似要磨破血肉。
“唔……”樊禅疼得皱了皱眉,下意识地要推开的动作却是生生顿住,任凭嘴角被某只愤怒的猫咬出了血。呼吸相融,对方颤动的睫毛一下下扫在她眼帘上,而那份决绝和委屈映入她心底里,搅起了巨浪,再难平复。
一旁的雨安差点惊呼出声。天啊,好像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她愣愣地拿出袋囊开始吸鹿血,好让自己缓缓。
现在假装什么都没看见还来得及么……这种情况下自己还站在旁边看别人亲密确实有些失礼了啊,但是……但是好想知道接下来的发展啊~
雨安还在纠结着要不要出于礼貌捂住眼,勾月已经结束了这个吻,发泄似地用力将樊禅推开了几步,红着脸恨恨道:“这下你明白了?”
——已经再也不能抑制住这份感情,不能去欺骗自己了。就算说出来会连最后一丝希望都破没,也不想再这样假装下去。可是樊禅,你能明白吗,你会让我失望吗?
仿佛世界都静默了,雨安万分紧张地抓住鹿皮袋子。勾月则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的人,等待着那个答案。而樊禅怔然看着勾月嘴角沾染的一抹猩红,掩于袖中的手在一点点攥紧,掌心的痛牵扯进了心里。
“对不起。”很久之后她才转开视线,低声道。
“对不起?”勾月眼瞳猛地一缩,哑声将这三个字重复了一遍,眼眶就湿了。果然……果然这样!!
樊禅努力稳住心绪,让自己声调如常:“修仙之人,本应无欲无求六根清净。情字一物,我即便无法勘破参悟,也不会将它长留于心。”
“你骗人!这根本就是借口!”勾月的泪水终于决堤,一直埋藏在心底的委屈惶然也终于抑制不住,最后都汇聚成了怨恨,“樊禅,在你眼里,我究竟是什么,嗯?我对你来说就只是与仙道对立的魔类么?!”
“我是魔类没错。如果当初没被你带回这里,到后来我可能还会成为你某次下山要驱除诛杀的对象。可你却偏偏把我留在了身边。这么久以来的相处,难道就没能让你有半分心动么?还是你有什么顾虑?”
勾月说着有些哽咽了:“樊禅,事到如今,你到底是为什么不肯接受我?因为我不够好么?还是因为……因为我是身负婚约的魔界公主?!”
“无论什么原因。”樊禅狠心打断她,微微转过身,眼底忍隐的波澜没让对方看见,“无论是什么原因,我和你不能在一起。”至少……现在还不可以。
“你!”勾月哑然。无论什么原因么……
踉跄着退后,心也一点点死寂了,“好,好得很……”她擦干脸上的眼泪,最后看了樊禅一眼,终于负气而去。
“樊禅,我恨你!”
这句话回荡在林间,而勾月有些狼狈的身影很快没入了远处的树丛里。樊禅闭上眼睛,没有追过去。袖中泛白的手指,也如失力一般,一点一点地松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