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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婉儿上前,指着太平道:“这位便是太平公主。”
见此,缓过神的梅仁急忙行礼道:“卑职拜见公主。”
太平扬了扬手道:“我现在只是个道姑,你不必多礼,起来吧!”
“是。”听到吩咐,梅仁便站起身来。
太平打量了眼梅仁,只见还未来的及换下戎装的他,胡渣丛生,尘土满面,一副风尘仆仆的憔悴模样。相比几年前,俊美得如同女子的他,他如今的变化可谓是天壤之别。
太平问道:“你说受人之托来见我,是袁一么?”
梅仁想要回答是,可感觉喉咙被什么东西哽住,半晌说不出话,他低下头,待情绪平复方才开口道:“是。”
太平眉头一蹙,问道:“他让你来,有什么事吗?”
梅仁看了眼一旁的上官婉儿,颇有些为难道:“袁哥,不希望其他人知道这件事。”
听到这话,太平看了眼上官婉儿,犹豫片刻道:“婉儿不是外人,没事,说吧!”
见此,梅仁点点头,从兜里掏出用锦袋重新装好的胡须,道:“这是袁哥让我交给公主的。”
太平打开锦袋,看到里面装的竟是浓密卷曲的毛发,皱眉道:“这是什么?”
梅仁想到与袁一河边的分别,难以抑制的心酸又涌上心头,热泪盈眶道:“这是袁哥……蓄了三年的……胡子,在我们遇到伏军被逼到河滩时,他让我渡过河到逻些城,去找尹玉书。临行前,他让我把这个带来给公主。”
眼神尽是惊恐的太平捂住嘴,愣了片刻,声音略微颤抖道:“他呢?我要见他。”
顷刻间,梅仁泪如雨下:“他……回不来,他和那八千兄弟都阵亡了。他送我走时,知道难免一死,就我给公主带话说‘我能做的都做到了,不能做的只有快乐,幸福的活着,希望公主能代我这样活着’。”
太平亦步亦趋地走向前,扶着案几走到凳上,神情木然地喃喃道:“死了?怎么会死了?他武功高强,怎么可能会死?一定说他看错,或者是我听错了。不可能,他不可能死,怎么可能死了,他……”
见太平如此,梅仁转身想要上官婉儿帮忙劝劝,可还未开口,看到一直站在身后的上官婉儿竟泪如泉涌,见梅仁看向自己,她哽咽的声音道:“你告诉我,为什么几十万唐军都回来了,偏偏他遇伏阵亡了?”
听梅仁说完事情的来龙去脉,上官婉儿转身抹去眼泪,声音低沉道:“或许,这一切都是注定,只是我不知道而已。”
这时,一旁神情恍惚的太平突然站起身,用质问的口气对梅仁道:“唐军都没回长安,你怎么跑来这儿,告诉我袁一死了?我知道了,你是个逃兵,怕受责罚,就跑来诅咒将军阵亡,你的心太黑了!太黑了!”
梅仁慌忙解释道:“当我赶到逻些城时,李泰仁和杨志两位将军,已经同吐蕃签订好盟约,启程回了长安。于是,我就快马加鞭去追他们,没想到反而比他们更早到!”
太平倾身将案几上的陈设之物,推到满地,愤怒道:“不是这样,你在撒谎!”
她边喊,边将摔打着房中的东西,见状,心中颇有忐忑的梅仁,低声向上官婉儿道:“我们是不是要劝劝公主?”
上官婉儿摇摇头:“我懂。她是心里难受,由她吧!”
这时,薛绍从走了进来,见道舍被太平砸得一片狼藉,满脸担忧得向上官婉儿问道:“我方才路过这儿,听到响声,便过来瞧瞧,公主这是怎么了?”
上官婉儿指了指门外道:“薛公子,借一步说话。”
走到门外,上官婉儿望着远方的天空,沉默了良久,方才开口道:“袁一……他……阵亡了,梅仁受托来见公主,劳烦薛公子劝劝公主。”
薛绍一愣,半晌没回过神来:“袁一……”他将脸埋在掌心,沉默了许久,重重一拳打在房廊的柱上:“他怎么就……照理唐军还没进城,这个消息是经朝廷确认了的吗?”
经薛绍这么一提,上官婉儿眉角一扬道:“没有。我这就进宫去等消息。”说着,自顾自地往外走,薛绍到摆放在房廊上的几口大箱子,正要提醒她带回宫时,她早已走没了影。
薛绍走进房,拍拍愣在房中的梅仁,道:“这儿有我,你先走吧!”
“好,那我先行告辞了。”说着,担忧地看了眼撕着经书的太平,长长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愤愤撕着经书的太平,口中喃喃道:“读你们,抄你们就能积福纳德,可我求一个人平安来见我,你们都办不到。这几年,我抄的成千上万遍都是糟蹋,白费力气吗?我把天下的经书都拿来,一把火全都烧得干干净净!”
说着,看到掉在地上的锦囊,怒气顿时变作满心酸楚,她蹲下身子,捡起锦囊,看到一旁的薛绍正凝望着自己,她起身,抿了抿嘴道:“袁一阵亡了。”
薛绍深深吸了口气,道:“我听说了,人死不能复生,公主节哀!”
太平笑着摇头道:“节哀?我可是堂堂公主,会为一个身份卑微,不值一提的人伤心吗?我只是生气,明明吩咐他要活着回来领罚,偏偏死了,他胆敢违背我的旨意,就是不把我放在眼里,就是跟我作对,我很生气!真的很生气,对!只是生气!”
薛绍点点头:“嗯。我相信公主只是生气。”
“对,是生气,伤心会有眼泪,你看我连一滴眼泪都没有。”太平为了证明,抬起手往眼下抹去,当指尖触到微热湿润的液体,她浑身一颤:“这是……眼泪吗?不,我没有哭,我没有伤心,相信我,我没有哭,我不会伤心,至少不会为他哭。”
薛绍一把将她拥入怀中,轻轻拍着她颤抖的后背,柔声道:“我也很伤心,何况是公主,想哭就哭吧,还有我在。”
太平点点头,将脸埋在他怀中痛哭起来。
次日,太平回到月欢宫,看着庭院姹紫嫣红的花儿,修剪整齐的草木,好似这座宫院的主人从未离开过,像往常一般。
以前,她心情好时,就会在庭院西边的高台伴着乐曲起舞,当初春樱花盛开时,淡粉的花瓣随风落下,拂过她妆容精致的笑靥,洒在旋转的华美舞裙上。
在此如梦似幻的景色中,她会产生一种美好的错觉,自己是飞天的仙女,绝美的舞姿,引得骑马驰骋在云端的俊美少年驻足,他们一个眼神交汇便互许终身。
马上少年向她伸手,她便不顾禁恋的天条,握住少年的手坐上了马,少年将她手绕到自己腰间,柔声道:“令月,天庭容不下我们,愿意跟我逃到天涯海角吗?”
她将侧脸贴在少年背上,羞怯道:“敏之,只要跟你在一起,就算刀山火海我也愿意去。”
想到这儿,太平玩味一笑,喃喃道:“少女时的梦幼稚可笑,却是最快乐无比,可惜,再也回不去了。”
她又看到近前开得正盛的芍药,牡丹等花,想起以前生气,看它们开得灿烂多姿,就感到很不顺眼,一来火就拿用鞭子将它们打得七零八落,丑陋不堪。可有意思的是,不管自己把它们收拾得多凶残,第二天,它们又恢复了艳丽的模样,继续在风中摇曳生姿。
那时,她只当那些花儿有种特异的生长力,可到了善水观,看着四季的花谢花落,方才知道,庭院中花儿常开不败的原因,不过是,宫人的辛勤更换和应季的精心替代。
她自小生活在玉墙金顶的皇宫中,又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她周围的事物都被呵护地剥去了,粗糙却又最真实的外壳,她一直以为看到的,了解的,就是事物的全部,可后来才发现,她根本什么都不曾了解过。
晚间,一屋子宫女伺候她沐浴,更衣,就寝。清晨,又是一屋子宫女伺候她穿衣,梳洗,上妆,相对于宫女的紧张忙碌,她就像个布偶,只需要伸手抬脚,华美的衣裙,价值连城的珠宝就把她装扮得美妙绝伦。
用膳时,看着精雕细琢的瓷碗玉碟盛着名贵食材,顶尖御厨精心烹制的佳肴,她提起玉箸,竟无从下筷,不是不知道该吃什么,而是没有胃口,想起在善水观,在饮食上,她没有因为公主身份而受到优待,每日吃得也是素食。
回想那时,最惦记的就是薛绍偷偷送来酱油鸡,无数次,她曾用晚膳偷藏的半碗米饭拌上酱油鸡,那粒粒裹了鸡汁的油亮米饭,入口鲜咸而脆弹。
她一口接一口,连碗中最后一颗米饭也舍不得留下,见她如此,薛绍总会取笑道:“这碗我还要拿回去洗的,你把它吃得这么干净,我再洗,不就是浪费水了吗?”
她不以为意地拿起碗,道:“这样就算干净了吗?”
薛绍低头看了眼,笑道:“你还能让它更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