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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昱听见周婉琴自怨自艾的喟叹,顺着话劝一句:“你这病虽断断续续,但不也一直好着?你放宽心,自然无虞。”
周婉琴却冷笑一声:“是啊,林大娘那么好端端的,说没就没了。倒是我,药罐子一个,偏偏不死。”
孟昱听她故意曲解自己的意思,懒得解释,抬脚正要走,又听周婉琴在后说:“她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念念不忘一辈子?”
“别装你不知道我说的是谁!我不是傻子,况且你的心思也太明显。没有任何一个男人会像你这样。你嫌弃我就算了,可是就连纳小绵延后嗣都不愿意,她那样算计你,可你还是忘不了她。”
“你这一辈子,又何曾放下过?”
周婉琴一滞,突然说不出一个字。是啊,她有何立场逼孟昱?她病体沉疴,心心念念还是这一段三人往事。
“况且忘不忘,放不放下,于我而言,根本不重要。我和她早已各安天涯,再无瓜葛。”
“我死了,你也不会回去找她?”
孟昱一愣,他从未想过周婉琴会有此想法:“你多虑了。”
“会还是不会?”
孟昱没有说话,抬头朝窗外一望,恰好看见外头站了个人,依稀是林管家的模样,他便道:“林大叔在外头等着,我先出去了。”
林管家一见孟昱出来,忙不迭迎上来。屋檐下的灯笼已经点起,一点红光映着林管家黧黑的脸,却只让人觉得憔悴。
他行个礼。
孟昱连忙扶起了。
林管家的神色十分为难,双手来回搓着,不敢与孟昱对视:“将军,我实在是不好开这个口。”
“有话但说无妨。”
“当初本来说好要追随将军,但,但老婆子她临死前,交代了……”
孟昱突然挥手打断他:“我明白,你不说我亦要提的。没道理真要你们客死异乡。我打算好了,明日你变扶灵回乡。我写封信,令人先带给孟昂,让他将一应事项打点妥当。你到了江淮,也就不要再来望楼了,留在老宅。”
林管家一听,有些激动:“莫非将军想通了,也打算回江淮?”
孟昱摇摇头:“我并无此打算。”
“那不行,小的还要回来。老婆子要是知道小的把将军一个人丢在这里,非得从地底下气得跳起来。”
孟昱苦笑一声:“怎么是把我丢在这里?府里还尽有的人手。你年事已高,几个儿子也都盼着在你跟前尽孝。你留在老宅帮孟昂也是一样的。”
“不行,不行,小的一定要回来。”
孟昱无奈:“等你扶灵返乡了再说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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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婉琴躺在床上,嘴里咬着被角,因为哭不出来脸涨得通红。窗外孟昱和林管家的对话断断续续落入她耳里。
是啊,落叶归根。
她的根不在望楼。
孟昱曾经提议她保养一个孩子。她也认真着人去看过。可是能找到的小孩都是望楼人。她始终觉得有隔阂,就作罢了。仍旧一个人熬着黑沉沉的日子。
连日来总是做梦。
梦到小时候,和姐姐争衣料总是争不过。喜欢那匹水红的绸子,喜欢了好久,眼睁睁看着姐姐拿去做了新衣裳。赌气一个人在屋里哭了半日。
还有一回,父亲捎回来南边新进的衣梅。润肺生津,甜而不腻,好吃得让人想吞下舌头。她得的一包很快吃光。去姐姐屋里坐时,见她还剩了半包,她瞅人不备,全给吃了。将吃剩下的核又仔仔细细包好,放在原处。
她知道姐姐也爱吃。以为又有好一场饥荒要打,提心吊胆了数日,结果却一丝风声也无。叫她疑惑了好一阵子。
最离奇还是昨日夜里。那简直不是一场梦,而是活生生的日子。她和几个宫女在书韵局的院子里,争论一桩事项,正急得无可辩驳时,抬头看见她姐姐在一处花树下站着,离得也就一臂远。她忙去问:“姐姐,你说是不是?”
“是不是啊?”
周婉玉却不说话,只是笑着看她。神情慈祥又安宁。
再仔细一看,哪里是书韵局!分明是旧时家里她屋子外的一角。亭台的位置,海棠的颜色,都一模一样。
她一急,就醒了。
眼前却还是她姐姐的表情。栩栩如生。她像是来看自己,又像是来话别。
也许不是来话别,而是来接她。
她突然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手指颤抖着,慢慢靠近眼睛的部位。凹凸不平的触感让她又飞速得撤回双手。
她瞎了多久了?
她已经不记得年头。
只知道她已经忘记碧蓝的天到底是何颜色,石榴红裙又是什么花样,甚至她痴爱了一辈子的孟昱,现在又是何等模样。
她的右腿突然传来一阵燥热。胸腔里却一阵冷似一阵。后背仿佛沁出了汗珠。她不知到底是冷,还是热。
活了一辈子,到底想要过什么?又得到了什么?
好像一切事情都是浑浑噩噩的,唯有孟昱是清晰不过的向往。在他身边待了这么多年,可还比不过他随身佩戴的长剑。
这样的得到真的是得到吗?
自己的人生,是不是可怜得一无是处?
孟大哥和扬灵可怜吗?
不!他们一点也不可怜。
虽然他们错过的一世,明明深爱,却爱而不得。
他们依然不可怜,甚至完全不会让人联想到可怜二字。
因为没有孟大哥,扬灵依然是扬灵,是女帝,是坐拥万里江山的君王。没有扬灵,孟大哥也依然是孟大哥,是不可一世的大将军,建不世之功勋。
这两个人,都曾是近在身边的人,却与自己活得天差地别。
怎么会活成这个样子?
那些还有会以“周婉琴”三个而疼爱自己,记住自己的人都已经不在了。
她突然剧烈地哭起来,嚎哭着呼唤:“娘!娘!”
尖利的声音透过门窗,穿过屋顶,惊得屋外的丫鬟们一齐涌进来。
珍珠哭着扑上来,两手扳住床沿:“夫人——夫人——”
屋内打扇的,端水的,忙着去请大夫,以及争着去请孟昱的,一时乱作一团。
最后还是孟昱自己循声来了。他喝开众人,在床边坐下,轻声问周婉琴:“难受得很么?已经去请大夫了。”
周婉琴的脸色已是百得吓人。胸膛里仿佛只剩下最后一口热气,她得拼命抓住,才能将想说的话说完:“我要回去了……也没什么放不下的……孟……孟大哥,若还怜悯我,把我的尸骨送回江淮。我不要进你孟家祠堂,我要回家,回我自己的家。你回京……回京取了我姐姐的尸骨,将我们一齐葬回周家。”
孟昱见周婉琴已是气若游丝,知道好不了了。虽然也曾气过她同宋扬灵联手算计自己。但谋划者还是扬灵,她只不过是一把杀人的刀。更何况又一起生活了这么年,若说没有一点感情那是骗人的。
他不禁握住了周婉琴的手:“你放心。你还要好起来的。我带你回京城,找最好的大夫。”
周婉琴想抽回手,却已经没有力气了,只能任孟昱握着:“若是有来生,不这样活了。”
说完,全身的力气都像耗尽了似的。再也不想哭了。脸上夫浮起解脱似的微笑。
她一直以为她这一生最有勇气的时候,是为了孟昱挨米黛筠的剜眼之痛,这时候才知道,她竟是在这一刻才最有勇气,直面这一世的错。
说话之声没有了,呼吸之声也没有了。
孟昱仍是握着那只手,愣愣的。
他身边的人,就这样走了。
他抬起另一只手,抵住胸口。胸间柔软的剧痛让人不可承受。
原来世间公平,唯有死之一字。让死者别,让生者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