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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房简陋,仅一桌四椅。墙壁与屋檐接驳处,霉迹斑驳。
尽管孟昱并非心思细腻之人,亦察觉出魏松比之从前,变化太大。他像是一夜间老成了,眼光都变得浑浊起来。话也少了。坐在椅子上,头微微抵着,两手插在大腿之间。
换做以前,即便没话,他也要搜寻出二车来吹牛。
此时,他低低一笑:“我倒不是为她说话。那时我在宫中,看得清楚。她若不设计回击,也许今日黄泉之下的就不是米氏了。生死之争,原也顾不上情分了。”
孟昱愣了一下,眉心攒在一处:“你说的这些我都懂。我戎马半生,宦海沉浮,其间险峻,自是一清二楚。”
“那你为何看不开?”
……
“若是换了我,情愿死,也不会将她拱手让人。”他右手握拳,重重打在左手掌心里,尤带着愤懑与不甘。末了,声音渐渐低下去,无可奈何似的:“到今时今日,回首半生,却原来她不同我之想象,而我愿意付出的,她未必懂,也未必需要。人生若只如露如电,短暂犹可深刻。而如梦如幻,则叫人恍然难以自处。”
“嗯……”魏松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满脑子只是家破之际流落街头的凄惶:“人生在世,落个平安就是最大造化。”
孟昱叹口气,道:“你我相相识微时,一步步从底层走到高处。今日有几句推心置腹的话要同你讲。我去望楼,虽自毁权势,将半生经营拼搏付之一炬。可惜之余,未尝不是幸事。功业已建,声名已得,如今四海升平,我为武将,其实再无用武之地。此时急流勇退,留下的是最辉煌的传说。若不走,将来也只不过亲眼看着曾经铸就的一切被慢慢啃噬。然而,权力如毒,最容易让人恋栈不去。若非此时黄粱梦醒,我怎甘心离去?仔细想想,失之私情,却收了余生平安。也许这方是天道不亏。”
魏松一震。目光落在孟昱的脸上。原来孟大哥已经打算好了一生退路,甚至连身后之名,都计算妥当。扬灵呢?她也算好一切了么?
只听孟昱又说:“一去望楼,山长路远,此生不知是否还有机会再相见。今日言尽于此,望你早作打算。”
魏松两手仍插在大腿间,声音也并未提高:“我也有了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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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扬灵听见小和尚的嘀咕,脸色忽然一变,急道:“小师傅,你能不能带我去魏大叔的屋子?”
小和尚不安地瞥了一眼他师傅,见师傅微微点头,便道:“跟我来便是。”
小和尚熟门熟路地绕过大雄宝殿。来到后院一排厢房旁,指着右手边第二间,一努嘴:“喏,那就是。”说着,就喊:“魏大叔,有施主来见你。”
宋扬灵来不及阻拦,一抬眼,只见小和尚已经推开了门。当先映入眼帘的是站在窗边的魏松,穿一身灰布衣,神情有些暗淡。再西看一眼,屋子里并无第二人。只案上两只茶盏,盏中茶水未尽,却是一点热气也无。
“他走了?”
魏松点点头:“这时辰应该已到山脚了。”他终是不忍心,补了一句:“若脚程快,还能赶着见上一面。”
宋扬灵却慢悠悠踱进屋子,摸到椅子上坐下,凄然一笑:“本来这趟来,也不是为着见他。”
魏松一低头,余光瞥见槐庄立在门口,不敢进来似的,便冲她微微一笑。
槐庄赶紧掏出手帕,捂住脸,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宋扬灵听见响动,朝槐庄看了一眼,突然涌上些心酸,声音便一哽咽:“当日,逐你出宫是权宜之计,委屈你了。喉头诸事忙乱,一时没顾着找人给你递信。哪只后来闹了那么多波折。因你下落不明,急得她差点疯掉。”她一边说,一边看向槐庄。
魏松不禁顺着她的目光也看了过去。
槐庄的肩头仍微微耸动。她那手帕使劲在眼下按了两把,才露出脸来——一双眼睛通红,脸也涨得通红,赶紧拿话遮掩:“柳桥也出宫了,要是你再有个好歹,我……”究竟不知道“我”怎样,也就不说了。
宋扬灵见状,将话头扯回:“从头跟我到尾的旧人只剩你们几个了,如今磨难已了。这山中古寺虽然清静,到底苦了些,你就跟我回宫罢。”
她说着,理了理裙边,就准备起身出发。
不料魏松站在窗边一动未动。
……
室内一时寂静。外头突然飘起了雨丝。水汽腾起来,雾蒙蒙一片。雨水从屋檐滴落,滴滴答答,格外清楚。
宋扬灵侧了侧身子:“怎么?还有什么话不成?”
魏松只觉得喉头像是涩住了,开不了口一样——细想想,他从未对扬灵说过一个“不”字。
“我……我不打算回宫了。”话音一落,心虚似的,又急着解释:“我觉得在寺里待着挺好。不担心谁是不是又眼红我了,更不担心明日我是不是又要眼红别人。”他摸着胸口:“很踏实。”
宋扬灵眯起眼睛,突然认真而凝重地打量魏松:“你从前挂在口边的富贵功名,都不要了么?”
魏松垂着头:“师傅已经答应我了,这个月十五为我剃度。”
槐庄手里的帕子轻飘飘落到地上。
“你字都不认识几个,怎么念经?!”
魏松摸了摸脑袋,有些不好意思:“做功课时是老是打瞌睡。”
“你哪一顿离得了肉?!”
“好久都没吃了。”
“你!”槐庄气结。
宋扬灵突然一转身:“槐庄!走!”
槐庄吓得愣住,一时没动。
宋扬灵厉声道:“你也不想回去了是么!”
槐庄这才小跑着跟上。
魏松到底于心不忍,赶紧跟出来。
宋扬灵走得飞快。一手端在胸前,只露出一点葱白一样的指尖。本就是一双寒星般的眼睛,此刻更是蓄满冷光。
随侍众人见陛下突然出来了,还朝着车停的方向脚不点地地走,都赶紧围上来。脚步快的赶到槐庄身边,压低了声音询问:“都知,这么快就回去了?”
槐庄亦低声道:“知道回去,还不赶紧预备?”
立即有人赶紧去传轿夫。槐庄则三两步上去帮忙掀帘。
宋扬灵一脚跨进轿子里,突然停住,侧过身来,沉声道:“圆光寺接驾有功,赏黄金百两,装点佛身。”
她一顿,冲着魏松所站的方向,补一句:“连菩萨都少不得金身!”
说完,一拂袖,进了轿子。帘子落下,任何人都再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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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昱辞别魏松之后,独自从后门下山。刚到山脚下,微风夹着细雨,飘了他一声。
问剑一边擦脸上雨水,一边赶紧撑伞上前:“将军,可回来了。没成想今日下雨,车准备得不够。要不您上夫人的车避避?”
孟昱一头走,一头就来到了周婉琴车前。他吩咐问剑:“你去前边说,准备上路,伞先给我。”
问剑也懒得再取伞,抱着头就往前跑了。
孟昱咳嗽一声,才掀开帘子,探了半个身子进去。
周婉琴听见响动,从门边凑了凑,就听见孟昱低沉的声音:“你真的想好了么?此去望楼,路途何止千里。况且望楼不比故土富庶,那里黄沙万里,吃食以羊肉为主。我决意再不回中土,你若随我前去,以后怕是要埋骨异乡。”
周婉琴靠着马车半壁,一手抓着地下垫的毯子,声音带着些凄惶:“只怕你不赶我走,有你的地方就是我的故土。”
孟昱叹口气:“我早已说过,我当初既然娶了你,就绝不会违背我许过的誓言。”
周婉琴听到,心里生出星星点点的欢喜,小心翼翼地问:“外边是不是下雨?”
“是。”
“你……你……要不要……进车里来坐?”
“不必。”
孟昱说完,转身走到前边马队之中。
问剑见了诧异,高声道:“将军,怎么过来了?地湿路滑的,况且还在下雨,骑马多危险。”
“我骑马的时候,你还没生出来。”孟昱说着,收了伞。一手搭上缰绳,左脚踩了马镫,一使力,长腿一跨,便端端正正坐在马背上。
他扬起鞭,高喊一声:“雨天路滑,大家小心。出了城就找地休息。”说完,便领头冲在最前面。
淅淅沥沥的雨,像千万根丝线。城墙、宫廷,还有她,在马蹄声里越来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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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扬灵回宫,当天传召陈绍礼,擢升其为龙图殿大学士,以嘉奖其拥戴之功。
次日,便有诏书出来。再次提及潘洪度、李忠勾结谋反的罪行,并在诏书中大肆褒奖陈绍礼在平叛之中的攻击。言说其舍身犯险,深入虎穴,探得潘李谋反罪证,助陛下力挽狂澜。而在那场宫变中,真正耀眼的孟昱,却一字不曾被提及。
散朝后,宋扬灵回到勤政殿,批阅奏章直到深夜。二更时,槐庄进来催她。
“把蜡花剪剪,我再看一会便歇下。”
槐庄不得已,只得去剪烛。
待槐庄出去,她才从椅子上走下来。烛光里,拉出她一个人的影子,长而阔,黑压压的似覆满了整个屋子。
可是只得她一个。
有什么心事,都无人诉说。孟昱一走,外界必有无数人猜测是受到猜忌,被逼远走。她刚登上皇位,不能留下刻薄寡恩的声口。索性潘李之乱的内情一直不为外人所知。此次以诏书公布,将陈绍礼捧为居功至伟的英雄,再授以嘉奖,方显君恩,赏罚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