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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凉风袭人,烛火摇地。
林大娘四处查看了一遍,才来到正房。迎头看见小丫鬟瑞珠提着热水过,便道:“等等,给我洗洗手。”
小丫鬟一回身,见是管家的林大娘,立即笑嘻嘻上前:“恰好提的不是滚烫的水。”
林大娘一边搓手,一边朝东厢望了一眼,问道:“夫人预备歇下了?”
瑞珠蓦地压低口气,凑到她耳边,悄声说:“可没呢。我方才进去,见一桌饭菜,一丝儿没动。酒倒是下去了大半。”
“吓——”林大娘倒抽一口气,也就不说什么了。他们府里不能说的事情太多。将军位高权重,只是不常回来。挨到好大岁数,好容易娶位夫人,竟是个瞽目的。人都说将军和夫人相识已久,情深意重,只是因为夫人在宫里当差才耽搁到如今。还说将军为了娶夫人费了好大功夫,真正好事多磨有情人终成眷属。
可她看着,却怎么也对不过滋味来。
不是说将军待夫人不好。好自然是极好的。凭她见过那么多小夫妻,再没有比将军更好的了。可是将军他不进夫人的屋子呀。成亲也好些年了,到现在也没有一子半女。夫人倒是贤良,也看过几个女孩子,偏偏将军不肯。
叫她说,一双夫妻,没个子女,那还称得上夫妻么?
可这些事,是府里禁忌,提都不能提的。她嘴唇动了动,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压下去,望着东厢的门,说道:“我进去见过夫人,就回家去了。要有什么事,你们打发人来找我。夫人既有心事,辛苦你们仔细些,要是出了差错大家都讨不了好。”
瑞珠知道林大娘年纪大,况且职责在身,时常唠叨提醒,笑着道:“您老就把心放回肚子里。”
林大娘这才拿帕子擦擦手,一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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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婉琴没心思听林大娘说府里琐事,敷衍一番,就令她回去。
她回身坐下,摸到酒杯——太轻,想是没酒了。正要自斟,忽而闻见一阵脂粉香气逼近,知道是梳云过来斟酒。就垂下手,轻轻往后一靠。
“夫人,时辰也不早了。喝了这盏,就预备睡下罢。奴婢想着,今日宫里有大典,将军必定要晚回来的了。”
周婉琴紧紧捏着酒盏,手背透出发青的白。两颊却是红得染了胭脂一般。虽是坐着,却坐不住似的,身子摇摇晃晃。
梳云放下酒壶,赶紧搀了一把:“夫人小心。”
她咯咯笑起来:“没事,能有什么事情?你坐下,陪我喝一杯。”
梳云斜签着坐下,却并不动酒,只帮周婉琴夹菜,劝道:“上回夫人说南方的鲥鱼好,将军特意叫人从江南带了。今儿才下船。厨房就做上了,夫人多少尝点。”
清蒸的鱼肉,细白软嫩,覆着几缕翠绿葱丝。
周婉琴却不动筷,只笑着道:“今日就是登基大典了。扬灵她,她都做了皇帝了。”
梳云还为这事奇怪呢。阖府皆知,夫人是皇后——噢,不,陛下的姐姐,虽说是表亲,也是血亲。这样天大的好事,还以为夫人会放赏,怎一个人在屋里喝起闷酒了呢?
“是呀,今日府里众人都说要恭贺夫人呢。”
“恭贺?!贺我什么?!”她的声音像泅开的水迹,带着湿哒哒的酒气。
“陛下是夫人的妹妹。陛下大喜,夫人自然也喜。便是我们,亦面上有光。”
“哈哈哈哈——咳——咳——”,周婉琴笑得急,突然猛烈咳起来。身子剧烈颤动,脸上更是红得如烧一般。面纱被吹起,露出布满紫红疤痕的双眼,煞是触目惊心。
梳云乍见一震,悄悄侧了侧头。
周婉琴喘过气来,按着桌角,笑道:“皇上,九五至尊,以后,凭她想要,任是什么东西,什么人,都能得到罢。”
梳云扶了扶周婉琴的后背,顺着话头道:“那是自然,天下都是陛下的。陛下自然也不会薄待夫人和将军。外头人都说,陛下是千古难得一见的女中豪杰呢。也是,要不是非同寻常,怎能登上帝位?”
女中豪杰!扬灵!
周婉琴的拳头突然紧紧捏起来。她再也看不见的双眼,以及她从来都忘不了的从前。
扬灵当然是厉害的。算无遗策,又胆识过人。姐姐出事的那日,书韵局的宫女在凤銮宫跪了一殿,人人自危。自己也被牵扯,眼看活不成了,只有她敢为自己辩解。说是活命之恩亦不为过。
她伸出右手,摸着脸颊,一寸寸往上,碰到异常光滑却隆起的肌肤。她无从想象自己的双眼已成什么模样。想是吓人得紧罢。废了这双眼,自己成功嫁给孟大哥。而扬灵彻底扳倒米黛筠。
这么聪明的人,怎么最后会像她姐姐一样。她们,怎么舍得舍弃孟大哥?!
“她们都是蠢人,愚不可及!”周婉琴突然发怒。酒盏一倒,豁朗朗滚下地去。
梳云骇了一跳,连忙蹲下去捡酒盏——幸而不是瓷的。就听自家夫人喝到:“你以为当了皇帝的人,就非同寻常么?都是利益蒙了心的!”
她真想剖开心口,问老天一句,为什么偏偏这样安排?
当年为姐姐与孟大哥做红娘。现在想来,姐姐自是比不上扬灵万一,然而那时,孟大哥待姐姐的真心,是再清楚不过的。后来他遇到扬灵,即便满心不甘,也得说一句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可是最后呢?也许是为了自保,也许是为了今日之权倾天下,扬灵到底是辜负了孟大哥。她一手谋划,让自己嫁与孟郎。
亏她舍得!
成亲数载,他待自己,彬彬有礼,可分房而卧,从不留宿。起初以为他嫌弃自己容颜已毁,不料冷眼旁观,他竟是丝毫不沾女色。
他守的是什么?不言而喻。
要怎样的情深似海,才愿意这样长久而无望地坚守?
他错付的真心,说不出的情长,像鞭刑,笞了他,却疼了两人。
为何他付出过真心的,都负了他?而自己对他一腔深情,却如石沉大海,得不到丝毫回应?
两个被辜负的人,又偏偏做了夫妻。日夜相守,人未白头,情已老旧。
梳云看自家夫人越来越不对劲,心里打鼓,只得劝道:“夫人,这酒就不喝了罢?这早晚可该歇下了。”
周婉琴像突然被抽走了力气似的,软绵绵地问道:“什么时辰了?”
“亥时了。”
她叹口气:“这么晚了。”
听口气,夫人是打算睡了。梳云长舒一口气,不禁轻快道:“可不是,奴婢帮夫人更衣。”说着,站起来,伸手要搀周婉琴。
不料她一拂袖:“不睡。”
“啊?”梳云的手落空,不禁轻呼了一声。
周婉琴脸上突然挂着溶溶笑意:“等将军回来。”她放下酒盏,一手伸在桌案上,头慢慢倒下去,不胜酒力的模样,口中喃喃:“有一桩事情,压在我心里好久。今日不吐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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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饮宴在申时就已结束。孟昱却被宋扬灵单独留了下来。
在杏院设了一几饮茶。
清明已过,雨水润了满树新绿。粉白的花堆在枝头,重重叠叠,像裁剪的冰绡。几案设在露台上,微风过,数片花瓣悠悠落在茶盘上。
宋扬灵笑盈盈的,将花瓣拢在一处。
孟昱笑她:“几时这样怜香惜玉起来?”
“你不知,杏花桃花敷面,白嫩肌肤。”她兴致高昂的样子,像得了了不得的珍宝。
实在是心情太好。诗上说金榜题名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这般意气风发亦不足以描摹她此时情怀。她是江山之主,这一日看尽的可是千里江山!
她将茶倒进盏里,蓦地抬头,水光潋滟的双眸定定望着孟昱。一时倒沉默了。一路行来,曲折往返,得意失落,除了自己,唯有身边此人知晓得最为透彻。
是以,今日,她最重要的日子,到最后,只愿意将他请来,饮一杯清茶。
她缓缓伸手,将茶盏递到孟昱面前。白软如棉的手托着盏底,纤长的手指扶着杯沿。茶水清,水面微皱。
何其有幸,今日荣耀富贵有人共享。
“尽在此茶中罢。”
孟昱接了茶。目光从宋扬灵光洁的手指绕到茶水上。水面打着旋。他不由笑起来,漆黑的双眸在日光下熠熠生辉:“高兴得手抖成这样?”
“你不高兴么?我的荣耀,亦是你的功勋。”
孟昱并未饮茶,将茶盏置于案上。突然张开双手,伸了个懒腰,双手在后撑住头,一双长腿往前一伸,身子后仰。暖融融的日光打在他脸上。他微眯起双眼,道一声:“容臣放肆。”
很久没有这样安心过了。
披荆斩棘浴血前行了这么久,习惯了风吹草动杯弓蛇影,而今功成名就,似终于攀上顶峰,再不惧寒风冷箭。
不多久,宋扬灵听见一阵均匀的呼吸声。她侧头望去,见孟昱竟然睡着了。
她握着茶盏,一口接一口地轻啜。
今日的阳光,实在是好。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风来,刮得杏花如雨飘落。
她忍不住侧头,看见孟昱被吹了一头一脸的花瓣。
于是起身,走到他旁边。蹲下来,轻轻捡他头上的花瓣。
孟昱长长的睫毛颤了一颤,忽然睁开眼睛。扬灵的脸,还是自己惦记的眉眼。离得这样近,带着他再熟悉不过的气味。满头的杏花,似霜雪皓首。
他突然坐直了身子,一把拉住她的手,眼里是不知身在何处的迷惑:“我们就这样坐到了白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