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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宋扬灵换了衣裳,坐在镜前卸妆。
槐庄拿着梳子一下一下从头至尾地梳。发丝从细密齿间交错而过。像一匹黑缎。
她低声说:“今儿周夫人来,奴婢看她好气色。比从前做王妃时圆润有光彩多了。想来日子是如意的。”
宋扬灵笑笑:“听闻陈绍礼很是维护她。”
“都听说了,陈大人的母亲很是难缠。为了护着周夫人,陈大人连晨昏定省都不让她做。”槐庄叹口气:“柳桥没去陈府也是好的,要是去了,哪能让陈大人如此上心?夫君不上心,婆婆一折磨,日子就没法儿过。”
宋扬灵扑哧一笑:“说得好像你多懂夫妻过日子似的。”
槐庄不禁脸上一红,瘪瘪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说着,又道:“叫我说,似周夫人这般,真正算有福气。不过,有情的也并非陈大人一人。我瞧孟将军就……”她就着镜子,飞速打量了宋扬灵一眼。
见她神色突然有些恍惚,却并无不悦,遂接着道:“如今还有什么可怕的呢?难道真要辜负自己一辈子么?”
她感到身前的太后突然轻轻一颤,立即闭嘴。
宋扬灵遮掩似的一笑,故作镇定道:“你这丫头,专职嚼舌根了。”她顿了一顿,思索着道:“说来也奇怪,我还以为蔺桢对杜青提亲之事必定激烈反对的,今儿听她话里意思,倒有些活动。”
槐庄不解:“奴婢没听出来呀。”
宋扬灵就只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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蔺桢刚进公主府的大门,就吩咐贴身丫鬟:“你跟林大娘说一声,叫她明日一早去请谢媒婆来府里一叙。”
丫鬟春霖是五六年前来跟她的,初来时还是个小猫似的小丫头。几年功夫,出落得浓眉大眼,蜂腰肥臀,已是蔺桢跟前最得力的大丫鬟。
谢媒婆是官媒婆,识得几个字,惯会讲经说道,说一些因果报应之事,很讨京城权贵太太欢心。她上回来府里,便是为着杜青说亲之事。一张嘴果然舌灿莲花,将一个杜青说的天上有地下无。
春霖记得,长公主当时很是不为所动,淡淡地待了一杯茶就算了。
“哎,谢大娘才有事出去了。待她回来奴婢就同她说。”想了想,又试探着道:“身边有个人,到底有个依靠。奴婢替公主悬了好久的心,如今是可以放下了罢?”
蔺桢停了半晌没说话,末了幽幽长叹一口气,眼圈竟都红了。
想她贵为公主,当初下嫁李家,便是身不由己。如今再醮,依然是权衡之下,莫可奈何。
宫里宫外甚有传言,孟昱钟情太后,适才誓死追随,助其权倾朝野。她思来想去,除了这个理由,再想不出任何缘由能使孟昱如此忠心于宋氏。
是啊,凭她一个周婉琴,怎可能得孟昱一世深情?
眼见天家凋敝,宋扬灵以太后的身份越俎代庖,听政于明堂。这天下竟是要姓宋的了。作为蔺氏子孙,她焉能坐视?
杜青虽然前程渺茫,但到底是世家子出生,背后自有一股效忠先帝的势力。下嫁于他,虽然也是螳臂当车,无法与宋氏抗衡。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又能长长远远地顺风顺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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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日过得飞快。转眼间,蔺枚的灵位入了太庙。宫里已经再看不出丝毫丧事景象。
槐庄托人打听魏松下落,终于有了回音,却不是好消息。
来报的人说,去原籍查看过了,魏都知并未回去。
又说起魏松自从入了京兆尹衙门之后,很吃了一番苦头。
原来虽然当时有圣谕着其免职出宫。杜青却严刑拷打了一番才放他出去。
魏松回到自己宅邸,两个心腹跟班竟偷盗了府中财物潜逃了。往日来往的朋友也都抓寻不到踪迹。他几次打听孟昱景况,知晓其正戴罪立功,想一场大案下来,自己落得身无所依。孟大哥却富贵不改。心里转不过这个弯来,便不肯上门相见。
一夜之间,宫廷红人魏都知竟成了个孤家寡人。
心灰意冷之下,他寻思留在京城也没有意思,打算卖了宅子回乡。
京城里都知道他败落了,因此来看宅子的人多挑剔风水,把价格压得极低。他本就有伤在身,肝火一盛,着实病了一场。
所幸快痊愈时,来了个北方的茶商,叫陈良,看了宅子,很是喜欢。他财大气粗,为人又豪爽,不愿磨磨唧唧谈价格,稍微一还价就议定了价格。
魏松本已做好低价出让的准备,不想迎来这意外之喜,当即答应。
陈良当日便着人送来定金,给魏松两月作为搬迁之期。
不想平地陡起波澜。就在东西都收拾得差不多之时,京兆尹衙门来人了。十来个公差上来就把大门给封了。
一府里的人都吓得不敢则声。
魏松拄着拐棍出来问发生何事。
领头的梁师爷笑呵呵作个揖,递了卷文书给他。魏松识字不多,看不懂,直接问:“什么意思?”
梁师爷便道:“经查明,这宅子原是户部的官地。魏都知……”,他眯着细眼睛,捋一捋山羊胡,又笑嘻嘻道:“现在现在不是都知了,你侵占官地,私建宅邸,如今败露,自然要抄没归官。”
魏松想起当年买地之时,偏巧军头引见司的曹都知也看上这块地。二人争抢不下,只因他是皇后跟前红人,串通户部的人将这块地划到了户部,硬生生将曹老二挤了出去。
想不到,轮回有道,自己最终还是在这儿摔了大跟头。
他已经无权无势,自然难以同官府抗争。
宅子没了,还得赔上好大一笔罚金。他变卖了家中收藏,才勉强凑够数。至于收的陈良的定金,因为宅子卖不了,自然得如数奉还。幸好陈良仁厚,不叫他另赔上一笔。
最后一点余钱,刚刚够遣散府中众人。
离府那日,因正门已封,只得从后门出去。两手空空,连个包袱都没有。病没好利索,一阵一阵地发冷。绕到正门大街上,恰巧看见有差役在撕封条。旁边站着两个锦衣华服的官员。一个高大风流的分明是杜青。另一个瘦些,面白无须,却是曹老二无误。两人不知说些什么,笑得好不畅快。丝毫未曾主意街边另一头,是宅子原先的主人——魏松。
他紧了紧身上的灰布夹袄,双手拢进袖子里。一连声咳得胸膛似要裂开。想当年,和曹老二争地之时,何等春风得意,嚣张跋扈。如今,贫病交加,流落无依。
十年一觉京城梦。富贵高楼最终如流云飘散。离开时比来时,只浑浊了双眼,添了皱纹。
从此,魏松不知下落。
槐庄说的时候语气克制,只是眼圈从进屋时便是通红的。想来早就哭过一场。
宋扬灵听得心酸不已,便对她道:“我明日便吩咐人认真去找,决不能叫他就这样灰心丧气地离开。”
说的语气铿锵,心里却陡然生出无来由的唏嘘。自古穷通有定,月有盈亏。怎会有不散的宴席?不灭的荣华?如今手里的万里江山,他朝不知又将随谁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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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绍礼的请改国号表几经修改,终于定稿。领京中百姓千余人共同上奏朝廷。一时举国热议。
孟昱事先亦听闻风声,但因战马之事,未曾有机会同宋扬灵详议。不想事情竟发展如此之快。
上表后第二日,他在勤政殿觐见太后。
幼帝去听讲读书——即便不读书,也甚少来勤政殿。宋扬灵在案前批阅奏章。听闻孟昱到,即刻叫人赐座上茶。
她亦来外间榻上坐下。
孟昱匆匆行礼,甫起身,不及坐下,直言相询:“你真要登基为帝?!”口气生硬,不乏冲撞责问之意。
宋扬灵凤目一抬,漆黑瞳孔有如冰峰:“你不赞同?”
她要登基为帝是从蔺枚削权时燃起的企图。彼时,她已控制朝政,半数朝臣深受她影响。然而尽管蔺枚不问政,仅凭他之帝位便能换得一群朝臣誓死追随。所谓名不正,言不顺,没有九五之尊这个名号,即便权势滔天,亦是无根浮萍。是以,她一定要登基为帝。
孟昱直起身子,表情是寸步不让的平静:“如果我不赞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