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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绍礼正自出神,忽然被一阵吵嚷声音打断。
他昂起脸,满面不悦。走至窗边,依稀看见是他母亲在打骂下人。眼中陡然腾起不屑与厌烦。像是看见了极为恶心的事情。
也不知到底发生何事,陈夫人反手一个巴掌将一个看上去粗粗笨笨的丫鬟打了个趔趄。
——“啪”
清脆的巴掌声。
一瞬间,那巴掌好像又落在了他脸上。
从记事起,还没学会吃饭,就先学会了挨打。
住的那间低低矮矮的土坯房,像无穷无尽的梦魇。一个不小心,她母亲就会没头没脸地打过来。后来嫌打着手疼,用棒槌、陶碗、水壶,抓着什么就是什么,兜头砸过来。
他母亲长得好看。柳叶眉,吊梢眼,水蛇腰,在周围五大三粗的下层妇人之间,鹤立鸡群般突出。
可是他只记得她母亲长长的指甲。寸许长,涂鲜红蔻丹,养得极为小心。乍一看,像汪着一滴血。
时常无聊了,母亲便叫他:“把你那脸舒过来,让老娘掐两下。”
疼得钻心。
家里就他跟他母亲两人。请不起丫鬟,也没有亲戚往来。
一日,他正在街上,抱着收来的衣服,拿回家洗。碰见同条街上的少年。有人嗤笑着上前问他:“哟,听说你是国公府的公子!你那当国公爷的爹呢?”
他别过头去,以为只是他们又编着胡话来取笑。默默拽紧了衣服,低下头去就想快步走掉。
不料一个圆脸细眼的小子猛一把冲上来,将他怀中衣裳尽皆打散,大笑道:“公子爷还给别人洗衣裳呀!”
众人哄然大笑。
少年心性,难免争强好胜。他红着眼,像野兽似的冲上去:“你他娘的再胡说,我打断你的牙!”
他哪里会打架,冲上去一顿王八拳乱舞。很快就被那群少年围住。他也不知道是被谁踹翻在地上。灰尘扬起的腥气钻进鼻孔。
年轻人手底下没有轻重。他只记得呲在脸上的脚。痛倒不打紧,而是屈辱。深入骨血的屈辱。
拳打脚踢之中,就听见刻薄的声音:“你的婊*子娘给我爹舔几把时亲口说的。说她是国公府出身,说你是国公爷的儿子!”
“哈哈——哈哈……”
“真他娘不要脸!”
“呸!”
待人群哄笑着散去,他从地下爬起来。嘴里又腥又甜。他一语不发,将散落一地的衣服一件件拾回来。骨节分明的手,苍白之中暴着青筋。格外狰狞。
回到家中,推开木门,尚未来得及放下手中衣物。陡然听见房内传来木头摇动的咯吱声,间杂着女人呻*吟之声。
轰一下,全身血液冲到脑子里。
那时候虽小,不懂男女之事,可是本能地想起方才那些人辱骂的话:“你娘给我爹舔几把的……”
他什么都来不及想,一把操起门闩,撞开房门。一双眼瞪得血红。看见的世界,血淋淋,刮着腥风。
他疯了似的,就想打那个男人。可是门闩尚未落下,早被她母亲反手一个耳光:
“小杂*种!你干嘛!还想吃人哪!”
“啪——”
清脆的掌音,闹哄哄钻满了他的脑子。无数扭曲的人声,尽为不怀好意的嘲讽。
等长到十二三岁时,陈夫人已经人老珠黄,再难得男人拿银钱供养。
生活逐渐难以为继。
陈夫人时常赶了他出去,或者不给他饭吃。别人都在长个儿,唯有他,像一株孤零零的豆芽。
他时常流落街头,帮人干点杂活换顿饭吃。
有一日,许是太阳打从东边出来了。陈夫人竟然亲自到大街上来找他,携了他的手,拉他:“走,跟我回家一趟。”
他用劲挣开母亲温软而冰凉的手。那滑腻腻的手指,像蛇。
可是他并没有说话,只跟在后头,默默地走。
陈夫人一掀帘子,喜滋滋从桌上拿起一件簇新的蓝布长衫,比在他胸前:“试试,看合不合身。”
那显然是件成年男子的衣衫。套在他身上,宽宽大大,唱戏般滑稽。
可陈夫人显然很高兴,帮他这里拉拉,那里抻抻,嘴里不住念叨:“呦呵,像模像样的。”
末了,抬起头来,竟然朝他笑了笑。
他恍惚听见一句:
“老娘就说是老爷的儿子,如今这一个稿子的脸,瞧谁还敢说老娘胡说!”
第二日,他们就启程,星夜赶路。
他依稀也知道他母亲是要去做什么。他害怕,又怀着隐秘的期待。
也许他真有一个不得了的爹。会将他从这个深渊里一把捞出。他自问从生下来长到现在,没做过一丁点坏事。
哪怕他娘往死里揍他,饿他,冻他。他也没还过一句嘴。他尽量不给他娘添麻烦。幼年时帮着擦擦洗洗,待长大些,就自己上街找吃的。摸黑回家里睡一觉,天不亮就起身。
他想他有资格得到解脱。
约莫走了一月,才终于回到京城。
宽阔大街,重檐翘角,依稀还是走时模样。陈夫人一下泪迷了眼,挽着袖口擦一擦。熟门熟路摸到侯府门口。
陈绍礼一路行来,本已足够吃惊。及至瞧见轩丽峥嵘的公侯门楣,才真正又惊又畏。
三间兽头大门,关得铁桶相似。门前列坐着数个衣冠华丽的男人。东西角门都开着,不时有人出入。往来之人,尽皆富贵。
他不由得胆气一怯,脚步就停住了。
陈夫人一回头,骂道:“没见过世面的小崽子,还不快走!”
拉了他就往门边走。
到了门下,陈夫人福了一礼,娇声道:“给哥哥们道好,小妇人想找林管家,烦请通报一声。”
那几个男人只上上下下拿眼睛溜陈夫人,嘲笑道:“这位大姐,这哥哥可不敢当。况且林管家也不在,改日再来罢。”
陈夫人一听吊起眼睛就要骂人,却听见旁边一个略微迟疑的声音:“可是……碧桃姐……不是?”
陈夫人连忙回头,见说话的是一个三十多的男人,细眼睛圆脸,大腹便便的。
她想了半阵,才恍然大悟:“马二!”
——怪道她一时认不出。她还在府里时,马二还是在二门上听差的小幺儿。时常跟在一些男人后面,涎着脸皮来看她。她也乐得差他跑跑腿。
“才几年,你如今是富贵了,吃得这样肥。”
马二嘻嘻笑着,道:“怎么想起回来啦?”
陈夫人赶紧说:“我有句要紧话要跟林官家说,你今儿务必得帮我把他请出来。”
马二早瞧见她身后的孩子。当年的事情,他也听过风声。知道碧桃是因为勾搭了老爷,叫赶出去的——中间还恍惚听见什么孩子。
知道兹事体大,便对一同当差的众人说:“这位是府里的旧人,我去跑一趟。”
那几人就都不言语了。
等了半晌,果然有一个中年男子迎出来,笑呵呵的:“哎呀哎呀,有失远迎了。”
陈夫人哼一声:“林翰!你少跟我来这一套。你撅起屁股,老娘还不知道你要拉什么屎!”
她一把拉过陈绍礼:“老娘告诉你,这就是老爷的种!你快通传,安排我们进去。”
林管家丝毫不以为意,只管往里让:“大老远来的,先里面坐,喝杯茶。你要说的话我都知道,都在我身上。”
陈夫人这才气平,却摆出不情不愿的样子,横眉竖眼地跟着林管家往里走。
进了门房,却不走了。
林管家做个请的手势:“先坐一会子,我已经着人进去通传了。你是知道规矩的,在哪儿见,见谁,里面还得安排。”
陈绍礼双手放在膝盖上,连端来的茶都不敢喝。心里如擂鼓一般。他往后的日子,是否都在这一面了?
他觉得像等了一辈子那么长。
忽然传来一阵不甚清晰的咳嗽声。
林管家起身往外走了几步,像是在和谁说话。接着呼啦啦涌进一大群妇人。
为首的比他母亲还大上一些,插金戴银,却一脸横肉,一看就不是好相与的模样。
她朝后使了个眼色,就有端了个托盘上来——满满的全是钱。
“夫人说了,念在你是府里旧人,来一趟不容易,这些钱打发你坐车。”
“我呸!这点钱就想打发老娘!别做你娘的春梦!今儿见不着老爷,我是不会走的!”
“撵人!谁跟你对嘴对舌的。”
“谁敢!你们看清楚了,这可是老爷的儿子!”陈夫人双手叉在腰上,倒是气势十足。
那为首的夫人嗤笑一声:“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我也算旧交,你在府里是个什么情形,我还有个不清楚的!逼都叫人草烂了,如今上下嘴皮子一碰,就想说这是老爷的种!谁知道是哪儿来的野种!”
腾的一下,陈绍礼登时满面通红。
陈夫人却突然跑过来,一手扼住他的下巴,使劲抬起他的脸,展示给众人:“你们自己瞧瞧,是不是个老爷一个模子!”
动作太突兀,他只觉得脖子酸。眼睛里像有银针在挑,想流眼泪,却一滴也流不出。
他突然使劲,一把挣脱她娘的手。拼了命似的往外跑。好像只有远远躲开,才能保护最后一点可怜的自尊。
没跑多远,突然撞上了一团温软的东西。眼角瞥见一双靑缎粉底靴。慌里慌张抬起头来,才知道是撞上了一个少年公子。
他连连退开。
确凿有一群小幺儿涌上来:“哪儿来的野小子!长没长眼睛!”又有年长些的仆人围着那公子,一个劲儿地问:“可撞着哪里不曾?”
众人围绕之中,他依稀看见一张和自己有一二分相似的脸。可是面白若傅粉,身着锦绣,映着日头光彩,镶了金一般。
他局促地拉了拉身上过于肥大的布衫。
他从没见过那么尊贵的人。就像身后飞檐斗拱的屋子一般,让他忍不住心怯。
可是,这些东西,这样的富贵逼人,不是本就该有他的一份么?
他一咬牙,冲出人群,不顾一切朝大街上跑去。
那时,他就想。有朝一日,这座恢弘府邸,迟早落入他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