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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桥一路小跑回到凤銮宫。今年倒春寒格外冷,从欢宜堂到凤銮宫这一路,差点没把她鼻子冻下来。两只手像冰块雕成的,僵得没感觉。
过了回廊,离侧殿不远,她却放慢脚步,隔着窗子朝里望了望。
她担心槐庄在里头,见了她又取笑。虽然陈绍礼一再强调二人之事要保密,但她跟槐庄,还有檀云、慕青几个,日日歇卧都在一处,哪里真能瞒得滴水不漏?
槐庄万事都好,就是嘴里不饶人,说话没个轻重,好几次让她很是下不来台。其实但凡陈大人有一句硬话,她也不必尴尬至此。她和陈绍礼好了也有好些时日了,可一说起将来,他还是顾虑重重。叫她在一众小姐妹跟前,也着实硬气不起来。
她蹭蹭挨挨进了屋子,见好些人围着熏笼嗑瓜子,唯独不见槐庄。少不得问一句:“槐庄上哪里去了?”
慕青嘴里咬着瓜子,朝里间一仰脖:“也不知道在里头做什么呢?进去好一会儿了,这时节怕都坐化了。”
周围几人噗嗤一声都笑出来。
柳桥也笑着道:“看我不进去告诉她。”一边说,一边掀起帘子走进去。里头炭火也正暖,只是人少,有些冷清。
槐庄收拾包裹,脸上神情却不太好看,忧心忡忡的样子。
柳桥道:“你不听听她们在外边编排你呢。”
槐庄呸一声:“她们嘴里能有什么好话,整天闲磕牙。”
柳桥上前,见她包了好些东西,不由笑道:“这是干嘛?悄没声地准备嫁妆呢。”
“呸。我看你才是想嫁人想疯了呢。”槐庄其实不看好柳桥和陈绍礼。打前好几朝算起,也没听见那个大人把宫女娶回家的。
柳桥闻言,面上一红,扯着槐庄的手,在一旁坐下,低声道:“你别再说这事。我也是烦得紧。”她心里还是隐隐还担忧着一桩事。当日她曾在陈绍礼跟前提过一嘴魏都知和孟将军交厚之事,后来没多久便案发。心里自然没底。
她倒不是怀疑陈大人,只是担心他不仔细说漏嘴,引起好事之人落井下石。
这也试探过陈绍礼。他当即看出她的心事,指天誓日绝未走露半点风声。又说外头形势如何严峻,好些人眼红孟将军、魏都知,甚至连非议皇后的都有,一个个睁大了眼睛等着捏他们的错。
她也就相信了。其实要真便是陈大人走露的风声,她亦无可奈何。捅出这么大的篓子,难道还敢去皇后面前自首不成?
不管心里信不信,她非信不可。
槐庄倒是不知道这些事,见她面色烦闷,停下手中活计,问到:“问么了?你如今还有什么不如意的不成?”
“唉……嗯,不说了,也没什么。都是我瞎担心。”柳桥唉声叹气一番,又问槐庄:“你到底装这些东西做什么?年前不是给你家里带了好些了么?”
“不是给我家里的。”槐庄声音有些闷闷的:“给魏都知的。”
柳桥就不说话了。
她们都知魏松被免职,已经再进不了宫。后半生也不知有个什么着落。
半晌,柳桥才道:“魏都知从前位高,自然是有积蓄的。你也不用太过担心。”
槐庄叹口气:“我还不知道他?来多少,去多少,手里从来没有个余钱。不说其他人情往来,就是他平常送我们东西,你算算得费多少?”
槐庄忍不住又叹气,眉头皱起来,道不尽的忧愁:“他这一去,俸禄进项都没了,况且人走茶凉。我担心他受折辱。能尽点心意总是好的。”
末了,悠悠一句:“要是有法子……能出趟宫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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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旨一出,昭告天下,大将军孟昱玩忽职守,革除俸禄一年,着闭门思过。
一时京城内外议论纷纷,茶馆酒肆里最新鲜的八卦就是孟大将军要何去何从。
那日,潘洪度公事已毕,坐了轿子从署衙回府。经过赵家桥,老远就看见正和楼上一个眼熟的侧影。
那人背靠栏杆站着,穿墨兰云纹圆领长袍,腰中依稀束的是玉带。一手举着银酒壶,一仰脖一饮而尽。看身姿,再洒脱不过。
十足十是孟昱做派。
非隆重节假,官员不得入酒楼寻欢。文臣更讲究清誉,几乎从不踏足此等地方。武将虽然粗放些,也断没有如此放诞的。
潘洪度想了想,命人停轿。他掀帘出来,交代众人在此等候,便只身入了酒楼。
径直上三楼,摸到孟昱站处。
孟昱本就目力极好,余光瞥见楼梯处上来个熟人。定睛一看,便高声笑着招呼:“哟,潘大人,过来请坐。”
他显然已有三分酒意。身子歪斜,似有些站立不住。眼光流转更是潇洒不羁。
潘洪度赶紧上前扶住,道:“孟将军怎白日在此?叫人看见怕是不雅。下官轿子就在外等候,不如让下官送将军回府,可好?”
孟昱笑着推开他:“大人不是来喝酒的。”
“要喝,不如回府喝。我府上有珍藏的佳酿。”
孟昱目光却流连在一旁唱歌的歌妓身上,嘴角一勾,道:“也有那般风骚入骨的小娘子么?”
“这……”潘洪度一时语塞,尴尬起来。倒不是他不近女色,府里歌姬舞姬,乃至姿色上等的美妾,都不在话下。只不过他是士大夫做派,狎昵只在人后。当着人面前说起男欢女爱,是再羞耻不过的事情。
他从前还听说孟昱严厉之际,从不近女色,想不到今日倒撞见他如此放诞一面。
他上来本就不是为了安慰孟昱,而是为了打探情况,因此故意道:“将军万不可如此自暴自弃。思过只是暂时之事,终归要再起复重用的。将军若一味使气,岂不是辜负了陛下苦心?叫有心人看见了,还当将军心有怨气。”
孟昱大声笑起来,侧过脸,又嗤一声。修长手指敲着酒壶,一脸轻佻:“仗剑醉酒才逍遥。什么起复!”
“话不可这么说,将军乃社稷功臣,百姓所望……”
孟昱不等潘洪度说完,突然一手揽住他的肩,把他往怀里一勾。
潘洪度只闻得酒气扑鼻而来,熏得他连声咳嗽。他向来斯文矜持惯了,再亲近也隔着半尺距离以示尊重。哪试过像孟昱这般无礼,不由吹胡子瞪眼,奈何又挣脱不开。只得到:“大将军,有话且斯文着说。”
孟昱斜着眼睛看他:“大人,我告诉你,我们战场上的粗鲁莽夫都这样。大人,我今儿也是喝多了酒,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平定望楼,驱逐罗摩,哪一回我不是拿命去拼!跟着我的人,昨日还一起大口饮酒,转眼就尸横遍地。你们整日在朝堂上,动动嘴皮子,挥斥方遒,一句忠君爱国,我们就得拿活生生的命去填。哼,到头来,怎么样?还不是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潘洪度只顾打量孟昱表情,见他双眼,玩世不恭中带着深重悲凉。从前目光如电的将军双眸,如今犹如波澜不兴的死水。
他喟叹一声,道:“将军何苦如此?”
孟昱又斟了一壶酒,仍带着轻佻笑容:“人生呵……”语气之中无限嘲讽:“还是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潘洪度这才觉得陈绍礼所言怕是八*九不离十。孟昱这幅模样,确实失意已极。
只是,不知怎的,总还有些不安。
他见劝不动孟昱,只得自行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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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正和楼,回到软轿边。潘洪度想了想,吩咐一人道:“你去李将军府上说一声,说我晚点过府拜访。”
那人领命去了。
潘洪度回到家中,略微梳洗了一遍,换了身家常穿的便服,披着氅衣,去看望了一回他母亲。
他本来可以径直去李将军府上的,只因今日向来是他陪侍母亲吃斋的日子。雷打不动。因此等到饭后,才命人提了灯笼去李府。
李忠久候多时了,亦吩咐下人摆了一桌酒席。
二人分宾主坐了。
潘洪度拿了筷子,不过略微表示表示。然后就问:“裁军之事到底怎样了?”
李忠啪一下放下筷子:“要说孟昱,还真是拿得起放得下。将他手下所有士兵名册拿到兵部对了一遍,是要动真格的。我听说已经有好几营的人被遣散了。”
“没闹出什么事情?”
“暂时还未听说。户部那边给的银钱自然是不够的。听说孟昱自己私下垫了不少。前儿还有人见他府里抬出大件东西去卖。”
潘洪度思量了一番,又问:“他手下的人呢?有人向你投诚么?”
李忠立刻咬牙切齿起来:“他手下的人都是茅坑的石头,又臭又硬。那李猛,说起来还与我同宗同族。我叫人给了多少好处,见什么他收什么,却始终一句准话没有。我看靠不住。都一并裁撤了算了。”
“若不能为我们所用,自然要除去。”
潘洪度的面色有些凝重:“我老觉得事情罢,有些太容易了。你想,皇后,尤其是孟昱,什么险境没经过?身陷囹圄了,还能手刃望楼国王,力挽狂澜。这回真这么容易就任人宰割?”
李忠嗤一声:“望楼,小国寡民,自然任他施为。我大睿是何等地方!人才辈出,国力雄厚,他还能怎样?还敢手刃陛下不成!”
潘洪度只觉右眼眼皮狠狠跳了一下。烛火的光映着他的脸,明明灭灭,跃动难安。
他突然压低声音:“你说,他们要是真有狼子野心,当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