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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诒徽,顺良府通判,从四品,是管一方百姓的父母官。
焦瑞与他只是远亲,加之地位差距太大,往日里想走动也不容易。心想孟昱来头不小,范表叔应是愿意结交的。于是连夜修书,派人送去顺良府。第二日他又领着孟昱在天坑村逛了逛。
说是村子,实际已被各种铁场、锻坊环绕。疏疏落落的人家沿山住着,间或露出一两点青瓦。
铁场占地宽,来往的尽是男人。有些穿着及膝短衣,有些索性脱下上衣卷在腰间。虽未到暑日,却是人人一身大汗。
孟昱环视一圈,道:“怪道叫天坑村,原来真有一天坑。”
焦瑞三两步跳过去,指着天坑边缘道:“这些赤褐色的就都是铁矿了。”只见围绕着那坑洞,开了无数了洞门,想是开采之用。
焦瑞接着说:“早先还有外乡人想来这边开矿,资质都拿到了,矿洞开进去一半,隔壁的矿洞也延伸过来。两拨人就在里面打架,打死打伤皆有。告到官府,自然是袒护本地人的了。后来外乡人来的就少了,即便来,也是同本地人一起经营。”
“那边那个,穿长衫,戴幞头,宽袖长衫听口音像是外乡人。”孟昱指向一处明显看起来最大,人也最多的铁场道。
“噢,那个,那是李大官人的铁场,也是整个顺良府最大的,是跟一个京城来的商人合伙经营的。一应事项都是李大官人出面打点,但是,我听说,他们有法子打点京里。兵部每回来采购武器,基本上只买他家出的。”
孟昱知道曾纪武在军中根基深厚,与枢密院尤其交厚,若说与兵部,虽未曾听过传言,但保不准也有瓜葛。于是便问:“我自夸一句,在京中也算得上交游广阔,却未曾听闻哪位巨贾涉及铁场,未知他姓名如何?”
焦瑞想了想道:“只知道姓林,名字却不太清楚。他来的少,我只打过一次照面。”
接下来几日,焦瑞都盛情不已,带着孟昱逛遍了整个子长。约莫五日后,他终于收到顺良府那边的回信。是通判衙门一个师爷带着两个侍从亲自来的,一定要请孟昱去府上做客。
到第二日,几人便骑马出发。路上行了有三日,才终于进顺良府。门房想是早有所预备,一见人到,立时进去通报,不多时,范诒徽本人亲自迎了出来。他五十多岁,圆脸,花白的山羊胡须,看上去很是亲善和蔼。
也不用多问,人群中有一人梳单髻,戴冠,腰间佩玉,望之不俗,便拱手笑道:“孟先生大驾光临,有失远迎。”然后乐呵呵地将一众人迎了进去。
孟昱看府中院落不大,各色器具也不见奢华。只是匾额、对联格外引人注目,似是都出自名家之手。他极力夸赞了一番。
范诒虽口上自谦,神情之中还是颇为得意欢喜。刚至主院分宾主坐下,便来了一队好齐整丫鬟——遍身绫罗,满头珠翠,伺候客人换了衣服,才一一上茶。
范诒徽喝茶时打量了孟昱众人一眼。只见孟昱目光从自家丫鬟身上快速掠过,表情又甚是平静,便知是不近女色之人。
几人寒暄一回,便有下人来报说席面已经备好。范诒徽站起来,笑着道:“诸位舟车劳顿,请先用一杯水酒。”
“范大人客气。”孟昱拱手谢道。
这才一齐外出来至偏厅。
范诒徽指着桌上菜肴道:“我顺良地处山区,无他物以待客,这些都是山间野味,先生莫要嫌弃。”
香味早就扑鼻而来。当中一盘也看不出是什么肉的,皮酥肉烂,脂香四溢。众人一路上确实没怎么吃东西,都饿了。齐英吞了口唾沫,道:“这要还嫌弃,天底下就没有可吃的了。”
范诒徽哈哈笑起来:“齐先生快人快语。诸位远来是客,我先敬一杯。喝了这杯,我也就不虚劝了,吃饭要紧。”
孟昱知道范诒徽这是体贴众人已饿的意思,笑着回敬一杯。他因心中有事,顾不上吃东西,赞了一回菜,便有心试探:“这几日虽焦兄畅游子长,生平第一次见了铁场。唯那李记铁场为盛,比之京中市坊也不差什么。听焦兄说李记背后还有京城商人,未知是哪一位,范大人可清楚?”
三染已经三杯酒下肚,范诒徽却不似焦瑞那般容易掏心掏肺,只说:“那商户叫林长乐,听说是广有资产,但到底在京中做些什么,我亦不得而知。”
孟昱见范诒徽分明有所保留,故意道:“我自幼长于京中,却从未曾听闻这一号人物。待回去,可有的谈资了。”
范诒徽只笑笑,不接话。
孟昱见此路不通,只得绕回来,又道:“方才一路行来,见院中匾额、对联甚是不俗,想来出自大家之手,是否可以见教一二?”他刚问完,就见范诒徽面上渐渐浮起得意笑容——心知是问中了他的喜好了。
果然范诒徽不无得意道:“先生从八王爷府中出来,自然见惯了好东西。我这些不足挂齿。”一边说,一边摆摆手,然而话锋一转,又道:“皆是我曾经在翰林院的同侪的手笔。”
“噢,大人曾在翰林院?”孟昱喜道:“翰林院惟陶斯泉、邱寄青二位学士字画最好。陶学士尤善草书,气势若卧龙。”
范诒徽不待孟昱说完,迫不及待点头道:“正是陶兄所赠。”
孟昱不由大为惊诧:“陶学士爱惜羽毛,极少赠人书画。八王爷亦是同好,但府中收藏也不多。范大人与陶学士必定交情不一般罢?”
范诒徽此时更喜,笑着道:“说来惭愧,当年我与陶兄乃同科进士,又一同在翰林院当值。偏生同科之中,我二人还都喜欢书画,时常闲聊切磋。只是造化弄人,陶兄一直留在翰林院,修身养性,已成一代名家。而我回到家乡,进了这衙门,案牍劳累,早已荒废了昔日所学。”说完,还颇为惋惜地看了看自己右手。
孟昱劝道:“范大人乃一方父母官,为陛下分忧,解百姓困苦,于社稷之功自然不输于陶学士在书画的造诣。”
焦瑞在一旁听见他二人对话,口中酒差点喷出来。没想到这孟先生看上去一本正经的,拍起马屁来丝毫不落人下风呀。自家这表叔,还解百姓困苦,少从百姓那压榨点才造福一方罢……
范诒徽却因为孟昱这个马屁而感慨起来:“孟先生有所不知,我出身贫寒,曾眼睁睁看着家中小妹饿死……”他眼眶突然一红,声音一哽,倒说不下去了。幼时景象与为官之后的作为在眼前交错而过。
当日家中贫困,根本无钱读书。是私塾先生念他聪明,不要束脩,白读了几年。后来进京赶考,亦得先生鼎力相助。上京是在冬月,他连身棉衣都没有,夹衣上满是补丁。他至今还记得,进考场时,守卫那鄙夷的白眼。
后来进士及第,鲤跃龙门,说一朝看尽长安花丝毫不为过。那时年轻,踌躇满志,回顺良为官时,满心要做一个两袖清风的父母官。心中也别无他想,只愿顺良府中再无人士子无钱读书,再无一人忍饥挨饿。
何时第一次收受贿赂,他早已不记得了——或许是不愿记得。他只觉得无奈——清官之路太难走!府中官吏,顶头上司,没一个人会让你清白。大家都是黑的,你要不愿意同做乌鸦,那就只能滚。
孟昱见范诒徽失态,立即安慰:“斯人已逝,大人保重身体才是。再则大人光耀门楣,想是已为家族尽力不少。”
范诒徽定了定神,道:“见笑见笑。”
孟昱又问:“我在京中时,曾听闻当今太后之母乃磁州人氏,就是在顺良府长大。不知城中可还有故居?还有亲眷在此?”
范诒徽的眉毛细微地跳了一下,才道:“据我所知,亲眷不多了,即便有,也都是远亲了。曾夫人之父很早就升为京官,举家搬迁。是以城中知晓曾夫人是顺良人的亦不多。”
孟昱呵呵一笑,道:“大人想必知晓八王爷不问政事。虽然我来自八王爷府,却并非毫不通消息之人。磁州前知州升到京中,知州之位便由提点刑狱公事补了,再空出之位又由顺良府知府补了。我想大人做通判多年,怎么也该升知府了罢,但这知府怎么叫仓司的幕僚给补了?”
来磁州之前,孟昱特地看过此地最近十年的官员变动。他知道的这些连焦瑞都未曾听过。焦瑞闻言不由圆睁了双眼,口中叼着酒盏,一时看看范诒徽,一时又看看孟昱。心道,果然是京城来的,知道得可真多。又道原来表叔跟自己一样,叫人暗中给截了胡。不由喊到:“竟有这等事!一个小小幕僚还反了天……”
话未完,便被范诒徽厉声打断。他突然站起来,居高临下扫视孟昱,冷着声音道:“孟先生此行,怕不是为八王爷著书这么简单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