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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双方剑拔弩张之时,没有人看见李长景从宫门外冲了进来。他一眼望去,只见黑压压几百号人将一个慈坤宫围了个水泄不通。
蔺常在寝殿已是发昏了好几次。他的皇位来之不易,最初借曾巩薇娘家之势夺得皇位,后来眼见曾家坐大,又一手扶植了李家。他本想平平稳稳削去曾、李两家势力,处心积虑许久,若不是这一场大病,断不会如此收场。
也许是急怒攻心之下,他倒陡然有了精神。挣扎着从榻上起身。在内侍搀扶下,竟然踱步至外。虽然病体沉疴,却威严不减,当中一立,自是不怒自威。他环视众人一眼,厉声道:“蔺枚乃朕之爱子。李长景从中挑唆,包藏祸心,有违臣纲,其罪当诛。尔等若不知悔改,便是乱臣贼子,遗臭万年!”
众人一时哗然。
李长景就站在人群之外,亲耳听见这几句话从陛下嘴里说出,如遭电击。一字一句仿若是他这一生再无法更改的盖棺定论。
他一生自诩清廉刚正,于国有功,虽是武夫,却饱读圣贤之书,慎独养德,扶危济困,一刻不敢懈怠。到头来,亲妹妹和亲儿子将他蒙在鼓中,联手造反,而背负骂名,千夫所指的却是他。将来史家言论,一世名声,就此毁于一旦。
李长景阖上双目,只觉万箭穿心。造化弄人,竟是此等残忍!
此刻便是以死谢罪亦难挽狂澜。一边是深受其恩的陛下,一边是血肉至亲,乃至自己的性命。他已是骑虎难下。
就在李长景犹疑为难之间,整齐的脚步声骤然响起,且越来越近。
宋扬灵不禁面上一喜,连忙侧头回望。只见数百个身着铠甲的军士包围而来。领头的那人着将军服色,腰间挎长剑,头发束起,未戴冠,却是长身玉立,目若星辰——不是孟昱是谁?
她如释重负,不由得长舒一口气,目光在孟昱脸上不禁停留了一刻。心中倒是千头万绪,到底还是他……
忽然只听得哐啷一声,宋扬灵一看,却是蔺常又昏了过去。她赶紧跑过去,同内侍一起将蔺常扶进寝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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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方人马齐聚,李长景被夹在中间。
因蔺常一席话,李伯川一行之中不免有人动摇。此刻见了李长景,李伯川和罗守仿若看见救星般扑上去。还是罗守反应快,立时高声喊道:“陛下病得神志不清,都是因为三殿下荐那妖道紫玉真人!我等先拿三殿下,再拿那妖道!”
其实紫玉真人乃朝中大臣所推,与蔺枚毫无关系。此刻这样说,只不过罗织罪名而已。
李长景深知,只要他当场谢罪,这些人便会立时溃不成军。但是秋后算账,只怕株连九族。
他一生从未这般为难过。他若是执意不反,莫说眼前这些人的性命,便是家中老老少少,只怕都活不成了。若反,却有一线生机。
李伯川和罗守的目光胶着在李长景阴晴不定的脸上,只等他一声令下。
孟昱亦是望着李长景。他虽不是李长景部下,在战场上却曾得其救助,说是活命之恩亦不为过。况且当时李长景向他诉说心中抱负,何等为国为公,让人敬仰!虽然他最终选择向陛下投诚,心中对李长景的尊敬却是不减分毫。
他记得那日夕阳西下,同李长景推心置腹一番长谈。言犹在耳,今日却已短兵相接,刀剑相向。
李长景长叹一口气,骤然拔出腰间长剑,作势一挥,高喊道:“杀逆贼,清君侧!”
再没有时间给孟昱犹豫。他亦是迅速拔出长剑,朗声道:“救驾卫君!”
两拨人冲杀在一处。一时刀光剑影,森然映目。喊杀声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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寝殿内的宫人此刻已是吓得四散奔逃,根本顾不上屋子里的陛下、太后。
太后年事已高,纵然经过大风大浪,几曾见过这等兵不血刃的场面?自然是慌得方寸大乱,一着急,竟是昏了过去。
满屋子的人顷刻间跑了个干干净净。
宋扬灵只得一个人先将太后扶到榻上,再将蔺常扶至床上。
蔺常躺了一会儿,悠悠醒转。仍觉天旋地转,恍惚间,只看见一个宋扬灵守在身侧。
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只剩你了么?”
宋扬灵端来一碗水,帮蔺常润了润,才道:“陛下放心,孟昱将军已经领兵来到。李将军他们,成不了事的。”
蔺常看宋扬灵表情平静,语调轻快,竟是像胸有成竹地下一盘早知结果的棋。
“你怎么知道?!”
“曾将军的人也会进宫,届时同孟将军联手,又怎会拿不下李长景呢?”
“你!你都做了些什么?!”
“陛下为什么不先说,你又都做了些什么!”宋扬灵陡然板起脸,面若寒霜,声如金石。
她不等蔺常回答,直接道:“你表面赐我荣华,赦免我族人之罪,暗地里却令人将他们全部杀死。陛下,这是多少条人命?!”
蔺常激动地一阵咳嗽,半晌才喃喃道:“你……都知晓了……你是朕亲自为枚儿挑选的……再不能有曾后、李妃之祸……”
宋扬灵冷哼一声:“这万里江山,人间百姓,都是你的傀儡么?你要我嫁,我便得嫁;你要防我,便灭了我满门。你的心,是肉长的么?”
蔺常微微合上眼,却控制不住鼻尖翕动。
他的口气骤然间冷酷刚强:“朕之一生,负过很多人。却不负这天下,不负皇位!”
“可是你到底留下了我这个隐患。”宋扬灵突然一笑:“你一直不愿用激烈手段处置曾、李两家。你不愿做的事情,我会一一代你完成。”
“你到底做了什么?!”
“我故意放出消息,说你要传位三殿下,要诛灭李家。李妃果然沉不住气,想趁你重病夺位。便钻进了我和皇后、孟将军联手的圈套。”
“皇后向来与李妃不睦,愿意同我联手自然不意外。为何孟昱会帮我?你是不是想问这个?”
“因为若不是你赐婚,我是想嫁给他的。我们互许过终身。你看,一切都被你打乱了。”宋扬灵面上带着轻笑,那笑却让人揪心。
“所以,我说,我是你留下的隐患。”
“你……你……”蔺常已是只有出来的气,再无进去的气。他竭尽全力想抬起手,指着宋扬灵喝骂。可他什么也做不了了。甚至连手指都动弹不得。
“我知道你恨我,我也恨你。可是你最后这一程路,只有我相送了。”
蔺常突然大声喘气,胸腔剧烈起伏。耳边是刀剑相交之声,喊杀哀嚎之声,像是又回到了战场。而这个战场是他住了几乎一生的皇宫——是他的家。原来他这一生其实走在战场之中,从未离开。
他眼前开始出现绚烂的颜色,一片的红、绿,艳丽得仿佛要烂掉。而一阵阵寒意爬上后背四肢,仿佛置身深渊。他宠幸过的娇颜*,一个都不再。曾巩薇、李锦舒……还有他的儿女,枚儿、桢儿、楠儿,没有一个人在他身边。
他能想起的,是他的不世功勋,是他治下的海内升平。他此刻所有的,也是唯一的寄望,便是将来史书中一句:“一代明君”。称孤道寡一世,到头来真的只是孤家寡人一个。
蔺常的眼霜陡然睁大,双手仍是紧握成拳,不肯松开。
宋扬灵伸出手指在他鼻下探了探——再无气息。
她轻轻帮蔺常阖上双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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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坤宫外的激战已渐渐有了胜负之分。孟昱已占尽上风。不多时,又有一批人马加入。宋扬灵站在窗边,看见曾巩薇的弟弟曾巩贤领着皇城司的人到了。
双方成合围之势将李长景的人围在中央。
交战许久,阖宫皆知动静。曾巩薇的人此时才来,果然是老狐狸,不到结局分明,不肯轻易出手。
李长景自知大势已去,混战中找到李伯川,扯着他的胳膊,在他耳边大喊:“事不济,你赶紧逃!”
李伯川不肯,犹做困兽之斗。
李长景心酸难言:“你要亲眼看着我死才罢休么!大势已去,李家已毁,抄家灭族在所难免。你赶紧逃!能活一个是一个!”
罗守就在旁边,听见李长景所言,亦是悲愤羞愧不已。事到如今,唯一能做的便是保住性命。于是召唤了身旁剩余之人,护着李伯川且战且逃。
李长景本与他们一道,不料就在突出重围之际,李长景突然转身,重新杀入敌阵之中。
李伯川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叫:“爹!”
李长景已淹没在人海之中。
李伯川欲重新杀回,却被罗守强行拦住。一伙人向宫外逃去。
孟昱立时追击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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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长景再战片刻,渐觉体力不支。为给儿子拖延时间,将手中长剑舞得密不透风。更是朝着慈坤宫正殿冲去。大部分兵力被他吸引,一齐涌向正殿。
李长景到底身经百战,宝刀未老,这一冲,竟真的冲进了正殿。而空荡荡的殿堂,只有宋扬灵一人立于门边。他没想到,这血腥杀戮之中,他最后见到的竟是一个衣着整洁,面带微笑的女子。
宋扬灵本在窗边观看战况,见李长景冲入,便来到门边。故意对李长景说:“陛下就在里面,你当真要弑君么?”
身后大军已至。
李长景自知再难回头。长叹一声,突然横剑自刎。他倒在慈坤宫正殿之中,双眼圆睁不肯瞑目。瞳孔中映出无数张惊惶而扭曲的脸。可是都再跟他无关了。
他一直以为他会马革裹尸,战死沙场。想不到,最终还是死于他一生都竭力避开的朝堂争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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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昱不觉已追至宫门边。他忧心宋扬灵独自还在慈坤宫,混乱之中发生不测,只想赶紧了解眼前之事。不由加快脚步。眼见李伯川就要跑出宫门,他发足狂奔,终于在朱雀门边追上李伯川一行。
双方立时陷入白刃战。
朱雀门是李伯川回家最近的一道门。上了御街,直走一段再左转进入修远路,再走一段便是浣衣巷。因李家府邸占去巷子一大半,京城中人又叫这里将军巷。
宫里闹成这样,蔺桢即便再深宅大院之中,也听闻了消息。那里是她的娘家,而且李伯川一早也进了宫,她如何放心得下?
尽管城中人人闭门合户,生怕引火烧身。蔺桢却恨不能立时进宫去搞清楚究竟。李家人虽然劝她莫要外出,但如何拦得住?
蔺桢在几个家丁护卫之下便来到了朱雀门。
守卫的士兵早不知去向。她正想进宫,就看见一群人在门边交战。内中一个身影熟悉得紧,她不由的喊了一声:“李伯川!”
李伯川闻言回头,刹那间,孟昱的剑从他背后透胸而过。
李伯川尚未来得及感到痛,下意识地张开嘴要回应蔺桢。可他发不出任何声音,只鲜血从口中喷涌而出。
脚下一软,就这么倒地不起。
蔺桢看得分明,李伯川到底之后,在他背后站着的是——孟昱!
一瞬之间,蔺桢觉得天地一片静默,她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彻骨的寒意冷透肌骨。
她突然跪下,发出野兽般的哀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