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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秋天,麦穗坠弯枝头,稻香飘散千里。就连最为边远贫瘠的青州,亦迎来丰收。
在天高云淡的秋日里,李长景率军四十万开赴边境。
秋天,在玉池关以北,千里草场的绿草开始枯黄。冷风打着璇儿吹来。夹杂着砂砾与冰雪。而玉池关以南的睿朝,绵延千里的田地里是灿烂的丰收景象。每当这个时候,罗摩人骑在马上,提着刀,冲进玉池关里,亦会迎来他们的丰收,来度过寒冷的漫长冬季。
而这一次,他们可能想不到,一向龟缩在城墙内的睿朝人正摩拳擦掌,欲亮獠牙。
彼时,孟昱已经在京中站稳脚跟。陛下钦赐将军府在御街西的荣宁巷,短短一条小巷子,住了五六户人家,俱是朝廷命官。
他父母皆已亡故。便将在宫中做守卫的弟弟孟昂接了回来。孟家本是书香世家,孟昱考虑到他自己已经投身行伍,弟弟就怎么也不能不读书了。因此费了一番心力请到一位饱学之士,给孟昂讲经授课。
孟家还有一些被流放的亲戚,得陛下恩赦之后无处可去。孟昱也都接了来同住。
他因公事繁忙——不是进宫陪两位皇子,就是去军营操练,倒甚少回家。
李长景领军北征前,将一支刚募的新军交给孟昱操练。此次北征经过数年周密部署,带多少人,有谁领兵,都早已定下。是以孟昱没有机会参加。
大军出发那日,蔺常亲自送行。但见旌旗猎猎,铠甲明亮,军容肃整。蔺常把盏相送,李长景满饮杯中之酒,半跪于天子跟前,道:“末将深受皇恩,无以为报,此番出征,定当不胜不还!”
蔺常扶他站起,道:“数年心血,在此一战。你的将才,朕很清楚。他日待你凯旋归来,朕当在此山下亲迎。”
君臣就此别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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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一月,即有边关喜报。李长景大军初到凉州,便遇上罗摩军队前来抢掠。双方在玉池关外兰亭镇交战。李长景大败罗摩军,斩杀两千人有余。之后趁胜追击,赶出罗摩人数百里有余。
朝廷上下大为振奋。以往与罗摩战,多是罗摩前来侵略,而睿朝军队谨守城防。如此番主动追击罗摩而大胜,实在少数。
就在胜利的喜悦尚未散尽之时,突然有人上书议及立储。
蔺常读奏章时,宋扬灵就在旁边。她并不知道奏章里所陈何事,只见蔺常突然立起,静默了一会儿。似在沉思,看不出喜怒。
宋扬灵便道:“陛下可是累了?不若歇一会儿或是出去走走?”
蔺常摆摆手,复又坐下,没批复,只将那本奏章置于一旁。
没过几日,朝会上,礼部郎中王培沂再次论及立储一事。他引经据典,洋洋洒洒说了一长篇,最后道:“国无储君,民心不安。自古以来立嫡立长,此乃圣人之言,祖宗之法。皇二子蔺楠既为长子,请立其为太子。”
太子之位空悬多年。蔺常从来不提,不代表满朝文武不为之谋划。事关下半辈子的富贵权势,谁没有自己打算?没有想站或者不得不站的政治队伍?
王培沂骤然提及此事,杀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诺大一个宁安殿,白玉为堂,黄金为座,竟装不下这殿中人满腹心思筹算。
议论之声顿起。有附和者,有反对者,亦有不发一言只求明哲保身者。更有人激动之下说出陛下正当壮年,皇后亦是年青,谁能保证以后不会有嫡子?!
蔺常看着胡子苍苍的史馆大学士一脸正经说出这话,不禁大笑出声,然后道:“此事容后再议。”
然而议论之声稍减,却并未完全消退。
蔺常蓦地收紧表情,目光严厉环视一圈众人,沉声道:“此事朕自有考虑,妄议者以扰乱朝堂处。”
众人这才噤声不语。
然而,不出几日,有流言传出。称此次请立二皇子为太子之事乃李长景主使。故意选在他离京出征期间,以撇清关系。
当日朝堂之上蔺常虽严令不再商讨此事,然而到底事关重大,流言袭来仿若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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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堂上发生如此变故,后宫亦有风声。
就连向来不问世事的苏如信也听到风言风语。她虽然向来慈善宽厚,这一回突然板起面孔,严厉训斥下人,不可再提此事。
刚训斥完,便看见蔺枚从另一侧走来,脚步迟滞,神情有些郁郁。这好几个月以来,蔺枚皆是如此,郁郁寡欢,也不太出门,每日除了学堂便是回家。好几次蔺楠来找他,都叫他给躲了。
问他,却又什么都不说。
苏如信念佛多年,修养得性格越发恬淡。蔺枚不肯说,她便也不追问。只道儿子大了,难免有些心事。人生在世,有些心魔,只能靠自己参透。
她正要叫人来嘱咐几句晚饭做两样蔺枚爱吃之物,不想宫人来报,说皇后到了。苏如信想了想,即刻走入里间,对蔺枚说,上回帮太后抄了几卷《金刚经》,叫他此刻送过去。
蔺枚仍是怏怏的,却接过来,应了好。他同他母妃一起接了皇后的驾,略寒暄两句,便告辞去太后处。
蔺枚转身刚走,曾巩薇的目光便落在他身上,略润了口茶,嘴角含笑,满意地道:“看来看去,几个皇子中,还是枚儿最像陛下。只是陛下从前更英气些,枚儿继承你的书卷气。陛下说过,相比较武力,治天下更需要文气。”曾巩薇长得端庄大气,说些意味深长的话,也不觉得别有用心。
苏如信知道皇后来意不简单,谦恭一笑——她是瓜子脸,细长的清水眼,娟秀得很。后来因为身子不大好,看上去越发文弱。这一笑,如风中柳枝一般,带着怯怯之意,“皇后过誉了。枚儿年纪小,还是个孩子,不懂事得很。”
曾巩薇笑得颇有深意:“不是我过誉。这些日子,宫里宫外好些传言,想必你也听到了。”
苏如信心下一沉,想该来的还是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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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蔺枚揣了几卷经书,也不叫人,独自一人朝太后慈坤宫踱去。途经季英阁,不由的停下脚步,想起数月前的事情,还有些恍惚。
听着高墙里的笑语声,不禁怀疑是黛筠和蔺楠。陡觉心中一痛。便加快脚步,逃也似的走了。
他其实听得没错,蔺楠恰好正在季英阁里。蔺楠本是约了孟昱进宫来练习骑射,还叫了蔺枚一起,被蔺枚托词推了。练完之后,蔺楠记挂着要去季英阁给黛筠送东西,便匆匆与孟昱别过。
孟昱独自一人出宫,绕了一圈,恰巧从勤政殿门口路过。等了半天也不见人出来,只得悻悻离去。不料,恰在这时,周婉琴提了一壶水从里面出来。远远一看,难以置信般,叫了一声:“孟大哥!”
孟昱回头见了她,笑道:“是你……”故人相见,总是高兴的。
而这个故人是孟昱时,周婉琴就更为高兴。那欢喜藏也藏不住。放下水壶,立时从门里小跑出来,道:“听说你回京了,我还想着能不能遇见。”她刚浇完花,额头略微几点汗珠,手上又全是水,那手背轻轻擦了擦,还是湿漉漉的。孟昱见状,便掏出自己的手帕递给周婉琴。
周婉琴微微一愣,欢天喜地接过来,擦脸时,只觉脸上烫得厉害,心里也慌得很。不得不低下头,甚至不敢看孟昱,只小声道谢。擦完以后,拽着那块手帕,轻声道:“我洗了以后再还给你罢。”
孟昱无所谓地笑笑:“恰巧是新的,我还没用过。就送给你罢。”
周婉琴脸上更是红得如同火烧。又生怕被孟昱看出破绽,赶紧找了些寻常话题来问:“我听说,孟二伯一家都来京城了?”她说的是孟昱的堂房伯父,正是流放遭赦免的,如今跟孟昱同住。因为周家曾与孟家同在江淮为官,通家来往,孟家的不少亲戚周婉琴都见过。适才有此一问。
孟昱点点头,道:“倒是我叔父一家,回了江淮。”
说到故乡,周婉琴不禁慨叹:“似孟大哥这般,还能回乡探望。而我,怕是这辈子都回不去了。就算回去,亦不知道可以探望谁。”
孟昱见她神色郁郁,有意引她开怀,便笑着道:“你想家中何物,告诉我,我拉一车来给你。”
周婉琴扑哧一笑,娇嗔道:“人家不是这个意思。”
彼时,宋扬灵正从外面回来。远远就看见孟昱递了一方手帕给周婉琴,接着二人又是语笑嫣然地一起说话。
她像被钉住一般,看在那里只是看孟昱和周婉琴。两人都甚开怀的样子。她心里一下就堵住了。酸涩之感慢慢爬上来,带着一条湿漉漉的痕迹。
比起来,孟昱应是更喜欢和婉琴在一起的罢。他们同在江淮长大,彼此之间又颇多熟人。他们才是真正的自幼相识,青梅竹马。
“你站这儿发什么呆?”
宋扬灵吓一跳,立刻回头,只见来的却是蔺枚,怀中还抱着一些书卷。她立刻行了一礼,道:“没,没什么,看书上叶子看得愣神了。”
蔺枚奇道:“这有什么好看,不过是黄叶子罢了。”
宋扬灵尴尬一笑,岔开话题,问到:“二殿下要去哪里?”
蔺枚朝怀里的书卷努一下嘴,道:“去慈坤宫,给太后送抄的佛经。”他想了想,又问:“你没什么事儿罢?”
宋扬灵摇摇头:“就等着一阵吃晚饭了。”
“那陪我走一趟,正好帮我拿东西,我抱了一路,手酸。”说是这样说,也只拿了两卷给她,做做样子。
宋扬灵只得陪着他往前走。
刚走了两步,蔺枚突然说:“上回的事,真不好意思,无故冲你发脾气。”
宋扬灵没反应过来,“啊”了一声,侧头一脸疑惑望着蔺枚。
蔺枚见她显然是忘记了的样子,没好气,道:“就几个月前,在季英阁。本来不管你的事儿,我却把气都撒你身上。”
宋扬灵恍然大悟似的,又“啊”了一声,突然自嘲一句:“受点气么,在这宫里再常见不过了。”
蔺枚倒笑了:“你一个御前正当红的女官,也常受气么?”
“我从前在掖庭,何止受气,还挨打呢。现在么,受气倒少些,但人情复杂,总有难以融通的时候。”
蔺枚见她又是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便逗她:“下回谁再给你气受,你告诉我,我给你做主。”
宋扬灵闻言笑起来:“口说无凭,得立个字据。”笑完,她见蔺枚心情挺好,便小心翼翼问一句:“你,都看开了罢?”
蔺枚知道她问的是黛筠之事,突然又有点郁闷,淡淡道:“从小到大,什么好东西都是皇兄的,我早都习惯了。”
二人说着话,便与孟昱、周婉琴碰上了。
宋扬灵站在蔺枚身后,微低着头,看孟昱和周婉琴一起向蔺枚行礼。脸上不由得一点表情也无。
蔺枚示意他们免礼,又冲孟昱点个头致意。
孟昱见宋扬灵和蔺枚一同走来,目光在二人身上不禁打量了一个来回。最后落在宋扬灵脸上,见她好像心不在焉的样子。
宋扬灵见孟昱和周婉琴挨得极近,几乎胳膊挨着胳膊。心里一下就酸涩难言。连周婉琴同她见礼都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会儿,才想起要还礼,姿势还没摆好,就听蔺枚在前头催她:“快来呀。”
宋扬灵只得匆匆跟上去。
孟昱回头望着二人远去的背影,不知为何心里突然有些沉重。还很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