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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你来这里的目的?”旁辉坐在他的身边,低声问道。
“什么。”他们已经看不见那个小区了,沈晾坐在出租车里,表情非常淡。
“看瑶瑶?”旁辉这么问着,手握住了他的。
“嗯,”沈晾非常直白诚实地点了点头,仿佛没有察觉到旁辉的小动作,“我要确保她未来的半年里,不会遇到任何厄运。”
旁辉楞了一下,眼神有些怪,他忍不住问:“你不是说……你看不见你妹妹的厄运……”
沈晾再一次点了点头。他抬起头来看向旁辉:“从前我一直和她在一起,我生怕那会对我的预测产生影响,所以我再来看一次。”
“……结果呢?”旁辉问。
“没有看见,”沈晾说,“这是我想要得到的结果。”
旁辉有些不理解沈晾。
沈晾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没有看见她的厄运。证明我无法看见厄运的人的确存在。她的未来在我眼里是没有约束的,没有一个必然的命运。”沈晾转过了头来,看向旁辉,“你也是。”
旁辉几乎屏住了呼吸。他觉得头脑晕眩得厉害,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这明明不是什么情话,但是旁辉却觉得这是沈晾对他说过的除了“每天都要说”外最煽情的话。他跑了小半个中国来确定一件事,这件事是为了旁辉。
旁辉抓紧了沈晾的手,那双骨头突出的手在他的手心里挣扎了一下,却没有挣脱开去。旁辉的脸有些涨红,他一再庆幸自己的体质和沈澄瑶一样,如果沈晾能够看到他的厄运,恐怕他早就已经离开了旁辉。
旁辉意识到出租车载着他们行驶的地方不是车站之后,已经有十几分钟了。沈晾报地名时用的是当地方言,旁辉没有听懂。因此他皱着眉问道:“我们现在去哪?”
沈晾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垂下眼睛说:“老家。”
沈晾的老家对他来说几乎是一个阴沉沉的噩梦。他在学前受尽了自己的堂哥的侮辱,在“小杂种”的呼喊声下长大。在上学后“杀死了”他的堂哥,遭到了亲人的毒打和辱骂。他被塞在小小的房间里禁闭、忍耐饥饿与恐惧,他在一天天能力强盛起来的惊恐中怀疑自己所见、怀疑生命,怀疑自己的存在。
沈晾出生在那里,年幼的沈晾也埋葬在那里。
出租车只能开到一道铁桥上,再往前已经无法前进了,村子里的小路不允许汽车的通行。在这块海拔较高,维度偏大的地区,气候已经非常寒冷,和南方不同,这里已经下起了小雪。沈晾走在小积雪的路面上,眼前的一切和曾经的景色渐渐重合。他不知道自己是二十七岁还是七岁。他在雪地里,在这条对当时的他来说还十分宽敞的路上画着家人。他所见过的家人,臆想中的家人。
旁辉跟在沈晾的身后,看到他缓慢地停了下来。他站在这条小路中间,双手插进衣兜里。寒冷让他苍白的脸色染上了一丝浅淡的红色。他仿佛是站在一片茫茫的雪地里,空无一人,空无一物。
旁辉走上前,握住了沈晾冰凉的手指。旁辉的手很温暖,很大,手心里带着枪趼。他很久没有用过枪了,但是沈晾知道他有枪,而且每晚上都会拿出来练习。旁辉通过那种方式让自己不忘却自己的过去,而沈晾却想要极力忘记。
旁辉的手如同一个小小的火炉,将沈晾的手迅速温暖了起来。他再次开始迈步了。整个村庄有十几户人家,每一户人家的房屋顶上都冒出了炊烟。沈家的老宅就在最深处。
当沈晾和旁辉走上这条小路的同时,一些站在自己门口的人用一种好奇、警惕、惊讶的目光看着他们两人。有一些孩子亦步亦趋地跟在沈晾和旁辉身后,学着他们的样子走路。
沈晾没有半点理会,旁辉倒是回头看了两眼,想象当年的沈晾是否也是这样——穿着小小的绛紫色棉袄,肥圆得像是个熟到腐烂的苹果。
他们带着一种不加掩饰的好奇和恶意,试探着这两个外来人。
沈晾和旁辉带着一串孩子和许多村民的目光逐渐走向最深处也是最大的那个木宅子。有窃窃私语声传入了旁辉的耳朵,像是不经意,又像是刻意让这两个外来的人听见。
“这么大的孩子……看着像是老沈家从前的……”
“穿得人模人样的,听说早就进城了……十几年没有回来,怎么回来了……”
“……旁边那是谁啊……”
“不知道……”
沈家埭就是这么一个道路不顺不通畅的地方,凡是出去的人,回来得很少,即使回来也不会带着自己的朋友。除非是自己的伴侣。
沈晾就像是一个最传奇的人,引得了所有的村民的话题。人就只有这么一点,这个村落里的每一个人都是话题。最深处的老沈家也是最具有话题的一家。
沈晾沿着记忆中的小路一直靠近那幢宅子,越靠近,旁辉越感到他的紧张。他手心里的沈晾的手不自觉地握紧,甚至有些颤抖了。旁辉将自己脖子里用作装饰的围巾取下来,围到他的脖子上,努力减少他的受风。而沈晾几乎像是没有察觉一眼,只是惨白着双唇看着前方。
他们终于走到了正门。和其他破败的房子不同,这幢老宅看上去要“恢宏”得多,所有的一切都被重新装修了,连木门也更换成了城里的木式家具的样式。旁辉有些奇怪。这户人家的沈晾父母都已经迁入了城,他们完全有能力和财力更换一个住处,即使是住进镇里,也比住在这个小小道路不通消息闭塞的山坳里要好得多。
旁辉知道住在这户人家的一共有4个人。沈晾的奶奶已经去世了,他的爷爷、叔叔和婶婶住在这里,在沈澄瑶出生的那年,还多了一个孩子。那是沈晾的堂弟。但是因为关系疏远,他们并没有仔细了解。
沈晾的脸色僵硬,他的腹部一阵阵的抽痛。旁辉看到他捂住了自己的腹部,连忙问了一句:“怎么了?”接着他想起了之前车站里的孩子。那个孩子得的是胃癌,当真正发作来临之前,会有很长的时间。沈晾之前一直没有表现出异状,此刻难道是反应来了?
“胃疼?”
沈晾在旁辉的提问下站直了身体。不是很疼,他想。他受到过的疼痛太多了,这只是一点小小的伤痛。他没有亲身得过胃癌,但是他折断过骨头,损伤过内脏,也体验过窒息,甚至亲身感受到过心跳渐渐停止的滋味。
这不是很痛。
沈晾像是一棵松柏一样挺直了身体。
旁辉不放心地看着他,但是他没有多说。在这个时候沈晾就像是个士兵,一个备战的士兵不需要任何降低士气的话。旁辉从前并不理解沈晾为何不去寻求亲人的帮助,在他的眼里,任何一个父母都应当喜爱自己的孩子、疼爱自己的骨肉。他不知道为什么沈晾宁可一次次在陌生的城市里搬家、寻找没有出路的出路,也不愿意回到有亲人的地方。但是现在他觉得他懂了一些。
沈晾对他说过年幼发生的事。家庭抛弃了他。
沈晾走进敞开的大门,沿着熟悉到让他晕眩的路走进了大厅。老宅子的前庭都没有人,知道他走进去发出了一些响动,才有人循声而出,打量着沈晾和旁辉。
旁辉看到那是个已经看上去将近六十岁的女人。女人的脸上已经有了深深的皱纹,在山村里的女人老的比城市的更快一些,因此旁辉很快猜出了他的身份——沈晾的婶婶。
她在看到沈晾的时候几乎是有些不敢置信地睁大双眼,接着不确信地说:“你们是谁?”
“沈晾。”沈晾话音落下的时候,女人手中的脸盆猛地掉到了地上,接着她扭头就跑,边跑边喊:“他回来了!他回来了!”
沈晾僵直着身体,一直往前走去。旁辉不得不跟紧他,在沈晾即将撞上一个走出来的男人时连忙将他一拉,免于了相撞。
那个大呼小叫的女人就缩在来人的胳膊后面,沈晾看着对方,缓慢地说了一声:“叔叔。”
旁辉觉得自己屏气屏得肺部都要炸了。
“你回来干什么?啊?!你还回来干什么?!”男人的手里有一个笤帚,看到沈晾就抽了下去。“杀人吗!”
谁料站在沈晾身边的高大男人一手就拦住了笤帚,将其猛地掷在地上。旁辉冷厉的眼神让男人无法继续对沈晾动手了,他看着沈晾,有些惊恐地后退了一步,说道:“好啊你……你都找来帮手了……你是不是想来杀我们的!你说啊!”
旁辉上前了一步,将沈晾半拦在自己的身后。他非常后悔他将沈晾的事告诉了沈晾的直系血亲。沈晾的爷爷和父母都知道他入了牢,这是当时旁辉通知他们的除了自己监护人身份的唯一一件事。
沈晾没有后退也没有还嘴,他说:“沈裴呢?”
听到这个名字,旁辉的瞳孔缩了一下,而沈家这一对夫妻也害怕得缩了一下。“你……你想干什么?你又想对我们小裴做什么?!”沈晾的婶婶忽然爆发了。她捡起了地上的笤帚,向沈晾用力抽来,旁辉挡住了那一下,将沈晾往后拉了拉。沈晾说:“他现在在办厂?在哪里。”
“我打死你,你害了我家小凯还不够,还要害我的小裴,你……”沈晾的叔叔猛地跳了起来,抓起大厅里的一个放花的木架子就向沈晾扑来。沈晾狼狈地躲过去,一双漆黑的眼睛非常僵硬而冷漠地看着叔叔。男人因为他的直视感到自己的心脏在不住心慌地跳动。
沈晾说:“p市?制药厂?”
旁辉的全身血液都有些循环不畅,他听到女人尖叫道:“他都知道了!他要杀他!……”
而旁辉却知道,不是沈晾要杀他的堂弟,而是他的堂弟合作的人要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