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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架上数十个剔红漆盒都开了盖儿,排得整整齐齐。钱昭捡起一支金镶翠玉竹枝梅钿,道:“这个太老气了,又不是庆寿,送回去改改样子。”
管事太监立刻应了,让人将那一盒盖上捧出去。
苏勒望着那琳琅满目的金器,小心地抚摸一对金累丝蜂蝶赶菊簪道:“做得可真精细,瞧这虫儿的须,一碰还会颤巍巍动呢!”
“哪枝?”二格格也凑过去看,却瞧着旁边一对金蟾蜍玛瑙荷叶簪更有趣,笑着说,“嬷嬷你瞧,□□。”
“是金蟾。”钱昭道,又指着另一边的几盘耳饰,说,“格格看看这些,现下如不满意,重换不迟。”
二格格走过去瞧瞧这对摸摸那对,觉得无不精巧可爱,拿起一副金镶白玉葫芦耳环自行戴上,笑着问钱昭:“好不好看?”
那金钩细长,下端攒出四片小花叶包镶着油润的玉石,坠子微晃着,显出几分少女的俏皮。钱昭微笑道:“好看。”回头又吩咐道,“再做一副这样的,葫芦改成玉兔。”
“嗻。”管事太监便在簿子上记下。
二格格抚着耳垂,轻道:“可惜这是单钩的。”
钱昭疑惑,细看她耳朵,见她右耳上便有三个眼儿,上面的两个都以金钉充塞。
苏勒解释:“福晋,咱们满人祖制一耳三钳,不敢有违。”
钱昭蹙眉道:“若是耳垂不丰的姑娘,这可苦了。”
苏勒笑道:“谁说不是呢。”
“那便做些细耳钉,嵌红宝东珠,想来也好看呢。”钱昭摸了摸二格格的耳朵道。
苏勒笑说:“东珠怕是不大好……”
钱昭却道:“郡主顶戴都用得,耳坠子怎么用不得。”
“是。”苏勒笑应道。封号册文已下,格格比之其他王公之女可有福多了。
“福晋,歇一歇吧。”钱昭不能久站,牧槿便叫人搬来椅子。
钱昭点头,扶着腰坐下,又指使管事太监将衣料箱子打开,一轴轴捧过来看。出自南直隶的各色锦缎纱罗,多用织金,华贵有余灵秀不足。二格格指着檀褐方胜平棋格子锦料,问:“这能做衣裳?”
钱昭道:“这种花样做帘子帐幔最好,裁制椅搭坐垫也可。”
刚说到这里,泰良急急忙忙进来传话,钱昭便留下二格格主仆继续验看,自己则匆匆赶回主院。不知多铎找她有什么紧要事,心想多尔衮竟这么快就走了。因此,当她在明间见着他的时候,不由满是诧异,福了福道:“摄政王安。”
多铎见她进来,便迎上去搀扶,握着她手问:“外头冷么?”
多尔衮站起又坐回去,看着她除下熏貂大氅,摇头浅笑道:“还好。急着唤我何事?”其实他也不明白多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既然能见着她,也不算白跑这一趟。她该有七个多月了,挺着肚子自然不似往日轻盈,但丝毫无损其天生丽质。两月未见,此时骤然相遇,胸中不由暖意盈盈。
多铎扶她在炕上坐,笑道:“摄政王看不懂你那篇策文,讨教来了。”
此言一出,多尔衮心头大震,惊问道:“怎可能是她?”
多铎也不说话,回头望着他冷笑。多尔衮自觉被戏耍,心中恼怒万分,但他城府颇深,并不即刻发作,强自按捺,看多铎玩什么花样。
钱昭错愕,心道原来那稿纸夹入题本中去了,竟被他看到。她在多铎手腕处握了握,看向多尔衮道:“王上所询可为财计?”
多尔衮眉头紧皱,盯着她一言不发。
钱昭曾被以为大字不识,说她笨也不是一次两次,料他不屑同她说话,故而不以为意地笑道:“当世儒臣大约都以清贵为要,以为‘凡治财赋者,则目为聚敛’。王上是否无人可用,因而竟于殿试出这样俗气的题目。”
听她语带嘲讽地切中要害,他眉心微皱,半信半疑地问:“此稿真是你所作?”她才多大,又是女孩儿,便是聪颖过人,也不会整日琢磨这些。
钱昭不答反问:“王上究竟想问什么?最紧要应是凑足军费吧,也许还有整修禁宫需支银钱?”
多尔衮干咳了声,问:“文稿中提及朝廷欲增岁入有缓急之法,缓法如何?急法又有何策?”
钱昭知道他最想听什么,却微微一笑,慢条斯理地说:“缓法么,也分远近,近法两三年内便有成效,远法则无十年之功不可成。”她顿了顿,忽然话锋一转,问道,“王上可知银从何来?”
多尔衮不明就里,摇了摇头,不知她为什么有此一问。却是多铎答道:“银自然是采银矿得来。”
钱昭看着他笑道:“银矿产银没错,但我朝银矿皆不富藏,开矿之利往往不抵为此征役民夫开立官衙之费用。自宋以降,中原之地都是用钱或钞为币。隆庆之前,朝廷禁于民间买卖用金银,市面存银亦不多,然海禁一开,外洋之银蜂涌而入,时人对银如饥似渴。你们大约有没有看过崇祯年传教士艾儒略所著的《西方问答》一书,其说西来诸商,与我国交易,每岁金银不下百万,其银除其本国开采外,大多来自海外亚墨利加(注:即美洲),盖其地之矿,广而且腴,计十分土,金银且六七分。”
她所说为两人前所未闻,虽然话题绕远,也不由听得入神。多尔衮长于军政,于财赋上所知甚少,如今赶鸭子上架,颇觉吃力。故而他虽急于获知敛财之道,也不晓得白银来源与税赋有什么关联,但听她娓娓道来,也很有些趣味。
钱昭喝了口羊奶,又道:“除西洋银外,还有日本每岁舶来白银三百余万两。与西洋通商大约都经吕宋,近年不知为何交易几近断绝,若不是东洋尚有银货从宁波或月港入口,恐怕闽浙景况会更加凋敝。”
多铎还在琢磨远不可及的“亚墨利加”是否真是遍地金银,多尔衮却在她话中听出些蛛丝马迹,问道:“文稿中提及‘银祸’是否与此有关?”
“王上问得好。”她笑赞道,“江浙闽广民皆逐利,种棉养蚕比之种植稻粮得银为多,故而闽浙皆需从外购米。一旦贸易中断,丝棉瓷器销路不畅,价必跌,唯有米粮暴涨,如此一来不论农商皆亏蚀巨大。”她停了停,扶腰往后靠在多铎身上,继续道,“这些暂且不提,说回缓法之近策。其实很简单,明季于海商征纳十分微薄,‘水饷’及番舶抽分微不足道,只要仿照宋时由市舶司对外洋商船加征商税,每岁大约能获银两百万两以上。”她说得简单,其实此计不好把握。明时无论是往吕宋还是日本,海船多走私,况且满清既无水师也无懂商税之才士,要学宋制恐怕有心无力。这篇策论本来便不是写给清廷,既然他问,就别怪她胡扯。
“两百万”说得多尔衮心头一热,但胶着的战事却立马泼了他一盆冷水,皱眉道:“闽浙两广都不太平,郑成功还蹲在台湾,近一两年怕是不行。”
牧槿奉上一杯温热的白水,钱昭不急着喝,捧在手心,笑道:“用兵,那是王上您的事了。”
他的警醒让她有些许失望,但转念一想,若多尔衮真那么容易头脑发热,恐怕现在根本不能坐在这北京城里。她抿了口水,继续道:“兵荒马乱的,钞关税便不用指望了,唯有盐课还能有些盼头,两淮、长芦、两浙、河东约可凑齐一百万两,福建、广东、云南总计有十万便不错了。不过,这同样有赖地方平靖。”说完朝他扫眼望去。
多尔衮与她目光相触,细想了想,也是这个理,若不能站稳脚跟,谈何课税。他提壶自斟自饮了一杯,心道,只要扫平中原,田赋便能源源不断,因而笑道:“如此说来,战事顺遂,便不虞财源干涸。”
钱昭瞧他神色,心道,他不会以为一旦不再大举用兵,就能高枕无忧了吧?若真如此,大明疆域广阔富有四海,又怎会耗到油尽灯枯?于是挑眉道:“若天下承平,军费或可减支,但府库开销却只会与日俱增。”
“哦?愿闻其详。”多尔衮摊手做了请势,倒是想听听她有何高见。
她坐得有些累,换了个姿势,胳膊撑着半靠在炕桌上,道:“依大明例,田赋是朝廷最大的财源。然丁口繁衍而地不加增,岁入三千万石便是极好的年景了。官员俸禄,宗室禄米,水利河工等为朝廷常例,必然逐年递增。每年也定会有额外开支,不管是用兵也好赈济也好,都需耗费大笔。另外,皇帝出巡、修缮行宫园林、筑建陵寝庙宇也是必然要办的事。若不想捉襟见肘,一来须好好算计,二来得广开财路。”
多尔衮一时不明开销递增的结论从何而来,俸禄之类即为定额,若有增加也是量力而行,倒是修陵一事,恐怕已等不到“往后”。
“酸么?”多铎瞧她辛苦,便在她后腰轻轻揉捏着问。
钱昭十分受用,眯着眼“嗯”了声,扶着炕桌侧身依了依。
多尔衮皱着眉头移开视线。他对锱铢必较地“算计”殊无兴趣,力行节俭也不是他的风格,当即问:“既是痼疾,前明可有良方?”
钱昭摇头回道:“从来没什么良方。一条鞭法曾为中兴之望,但弊端实多……若要理顺财赋,户部须逐年编定收支,掌控银价。因银与铜之主产地皆不在我朝,故而发钞才是良方。纸钞轻便,易于携带支用,可惜自古滥发成瘾,朝廷声誉不佳,短时恐怕难行。今后朝廷可以库金为押发钞,且许以钞纳税赋,大约也要十年之功才能有成效。”
多铎如坠云雾,索性一言不发。多尔衮似懂非懂,急于想知道现时有什么简单易行的生财之道,终于按捺不住,问:“长远的以后再做打算,先说眼前如何?”
钱昭知道他没听懂,颇有些对牛弹琴的不悦,回道:“眼下么,钱既然不能凭空变出来,那只有一个字‘借’。”
“找谁借?”兄弟二人几乎异口同声。
她答道:“应该先问怎么个借法才对吧?既然是借自然要还,还得付利息。原来最简单的方法,是让户部以朝廷的名义向大商家借贷,约定到期还本付息。但这事以前没做过,怕有李自成‘助饷’的嫌疑,只能换个玩法。如今拿得出钱,又不惧生出事端的……”她笑着指了指二人,说,“大约只有诸位王公了。”
多铎摸着下巴问:“这……能行?”
多尔衮沉吟片刻,说:“明春大约短二百万两,应是能凑上。不过,如何行事还需从长计议。”望向她问,“可有腹案?”
钱昭挑了挑眉,向耿亮吩咐道:“去把案上匣子取来。”
等把稿纸草草浏览一遍,多尔衮命道:“找个笔帖式把这译成满文。”
钱昭道:“用不着。也不长,拿来我抄便是了。”说着让耿亮卢桂甫准备笔墨,没多大一会儿便成了。
多尔衮捧着墨痕未干的文稿,只觉文字流畅笔迹熟悉,便朝多铎扫眼望去。多铎转头望向窗外,道:“啊,雪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