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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到的并非吴三桂,却是邀来陪座的硕塞及闻风而至的阿济格。
硕塞上前行礼:“十五叔安。”
多铎托了他一把,笑道:“小五来了啊。先坐吧,正客还未至。”
阿济格凑过来笑眯眯地问:“今晚可有歌姬?”
多铎微恼,心道这混人又来胡搅蛮缠,回道:“你当我这是妓馆么?”
阿济格摸了摸唇上胡须,道:“你什么时候也学这般假正经?”
多铎气不打一处来,警告道:“也不瞧瞧场合。待会但凡有一点失礼之处,我跟你没完!”
“失礼什么?不是没□□么。”阿济格疑惑地问。
多铎懒得理他,唤苏拉上茶。
不多久,吴三桂终于来了。多铎遣世子多尼于二门迎接,三人则在正殿等候,待其入了院子才出殿相迎。
在场的三人与吴某都是老熟人了,也无须罗嗦介绍,客套一番后,多铎笑问:“平西王远来辛苦,可曾携家眷照顾起居?”
吴三桂暗骂其惺惺作态,脸上却带笑,回答道:“侍妾陈氏随我还京。王爷想必知道,此女与我渊源极深,平时不离左右,因而此次也携她赴宴,望王爷不怪某唐突。”
“自然不怪。”多铎笑道,“本王久闻夫人盛名,正想一见。”
吴三桂心中不快,却也无法,向身后道:“圆圆,来见过三位王爷。”
他身后一名女子娉婷而出,将风帽除了,上前福身行礼道:“妾陈沅,问豫亲王安。”只见其二十出头年纪,身段高挑纤瘦,如弱柳扶风,一张瓜子脸,凤眼细长,顾盼间自有一股媚态流露。
多铎眯眼看她,那纤纤腰肢仿佛一折就断,让人忍不住想拢一把。他本不爱瘦弱女子,但瞧着眼前这蔓草似的陈圆圆,却不由浮想联翩。
阿济格看得心痒,见多铎不动,就想上去扶,被硕塞一把拽住。
吴三桂瞧这哥俩色授魂与的模样,一肚子气没处发作,心想要是他们开口讨要该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院外脚步声响起,十数名太监婢女拥着一名旗装女子进来。
多铎见了来人立刻收慑心神,上去牵了她的手,引见道:“这是本王福晋。”
吴三桂望了眼钱昭,不由暗暗心惊,看她腹部隆起显是身怀六甲,如此年轻殊色,实在不像……
阿济格看到钱昭两眼放光,推开硕塞,挤到跟前,瞧了她半天不敢造次,唤了声:“弟妹。”心中暗暗遗憾,都怪多尔衮偏心,派了多铎去打江南,却叫他吃了一肚子李自成跑路的尘土。可他不曾想,若多尔衮不偏心,怎么南下建功的两军主帅只用同胞兄弟。
多铎见他识相,收回瞪视的目光,转头见吴三桂想看又不敢看的模样,心中万分得意。
钱昭只向阿济格颔首,转而对吴三桂道:“曾闻平西王祖居高邮,故而特备了几道淮扬菜,可口与否还请品评。”吴某年纪与多铎相仿,中等个子,相貌端正,只是鼻梁上有一道旧疤,与浓密上扬的眉毛一配,便带着些凶恶肃杀之气。
吴三桂的满语程度,能大致听懂却说不好,当即以汉话答道:“多谢王妃美意。”其实他家祖籍徽州,之后迁居高邮,祖父时已在辽东落地生根,哪里知道什么江南菜色。
钱昭微微一笑,望着圆圆赞道:“我对陈夫人一直心倾慕之,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这句已换了汉话,嗓音虽不如陈圆圆娇软,却是温柔清朗,娓娓动听,又似乎用心至诚,让人深信她所言乃是发自肺腑。于是便连称呼也仿佛十分妥当,丝毫不觉刺耳。
陈圆圆俏脸微红,盈盈福身,道:“王妃谬赞,陈沅愧不敢当。”
钱昭上前轻携其手,将她扶起,道:“陈夫人不必多礼。请随我来。爷们说他们的,我们也不爱听,还是另择雅室自成一席。”
陈圆圆受宠若惊,仍回头看了眼吴三桂,见其首肯,才羞怯笑道:“王妃盛情,圆圆恭敬不如从命。”
多铎看钱昭与陈圆圆站在一处,个头虽较其矮了寸余,容色却有过之而无不及,越发志得意满。其实,各人对于容貌的喜好见仁见智,他所认定,不过偏爱而已。
见她二人离去,阿济格再失望不过,长吁短叹地刚入了席,便听太监进来通传,摄政王驾临。
那边厢钱昭领着陈圆圆进了园子,池塘边的水阁中灯火通明,待两人入座,侍女便关了四周窗户,垂下纱帘,独留面对池塘的两扇。
外头已有些初冬的寒气,而水阁内点了八架灯台,角落中摆了两个炭盆,因而显得明亮而暖意融融。
桌上已摆了几个冷碟,太监暖了酒上来,独给圆圆斟了一盅。钱昭举杯道:“我不能饮酒,便以水敬夫人。”
陈圆圆忙举盏相就,而后一饮而尽。酒气上了脸,更衬得面色娇红,清丽无双。她自幼沦落风尘之地,奉迎男子是驾轻就熟,却几乎从未与贵妇闺秀相处。钱昭言辞温和文雅,稍稍消去她心头些许忐忑。
“陈夫人长在江南,如今居于锦州,可有不惯?”钱昭笑问。
陈圆圆小心翼翼地答道:“冬日寒冷有些难捱,不过圆圆在京城住了多年,北国的气候也算适应了。”
钱昭点头,又笑道:“我家王爷前日提起夫人,说世人赞你色艺双绝,他想听一曲却不能,实在遗憾。”
“陈沅惶恐!”陈圆圆不知她此话何意,心惊肉跳地道,“那些名声不过以讹传讹,妾当不得双绝赞誉。”
钱昭道:“夫人不必害怕,豫王爷不过迷恋曲艺,常自娱唱上一折,并非有轻慢之意。”
“原来如此。”陈圆圆红了脸,低声道,“妾并不是第一回见豫亲王。前年圆圆为刘贼所掳,裹挟西去,乱军之中又将我等女子丢下,正巧遇上豫亲王之部,他使人将妾送到将军身边。”
“竟有此事?”钱昭奇道。多铎从未提过,恐怕那时乱糟糟的不知是陈美人,否则以他个性,纵不占为己有,也定会见上一见饱饱眼福。
此时太监端上蒸好的湖蟹,钱昭笑道:“此时圆脐最为肥美,夫人一并尝尝这特调的蟹醋。”钱昭瞧她菜品也很少入口,想她大约会恐食蟹姿态不雅,便遣卢桂甫上前伺候。她自己却不须服侍,自掰了一壳黄,浇上蟹醋,慢慢品尝真味。
摄政王进殿,诸王跪迎行礼。多尔衮见其叩头毕,上前托住吴三桂的胳膊,待他起身,才道:“平西王无须多礼,坐。”
多铎等自行爬起来,整好马蹄袖。多铎早习惯了他的排场,虽每每腹诽,但从不失礼。阿济格向来怵他,最好他早做了皇帝,省得还要跪那小儿。
殿上早给摄政王排好了席位,就在上首正中。甫一入座,便听多尔衮道:“平西王于我朝功劳卓异,皇上已谕旨礼部,加封‘亲王’尊号。”
吴三桂一个激灵,差点将酒洒于案上,立刻放下杯子,跪而叩首道:“三桂蒙皇上恩典,得赐王爵,已然惶恐,‘亲王’之号万难袛受!”
多铎也是第一次听说此事,心中微震。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阿济格道:“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平西王推脱什么?”如果不是话里满满的酸意,多尔衮倒是要为他这回的反应叫好。
吴三桂心知,异姓封王本就惹眼,若真加此尊号,不提汉臣如何,八旗亲贵恐怕也将心怀不满,这简直是把将他架在火上烤,因而惶恐道:“臣何德何能,岂敢与宗室同列!万望王上禀明陛下,守土讨贼皆为臣子本分,‘亲王’之号,臣断然不敢受赐。”
阿济格心底哼了一声,不再开口,只将案上的一盅清汤肉丸子几口吃了,原以为滋味寡淡,不承想十分鲜美。
多尔衮品着酒,不置可否。吴三桂焦急,却不敢催促。殿上静默无语,气氛凝滞。
此时泰良进来,向多铎附耳道:“王爷,有两名外头请的伶人,唱的曲子很好,福晋方才已赏了他们。福晋问,是不是也叫来正殿唱上一段?”
多铎点头,吩咐他下去领人过来,笑着向众人道:“这光吃酒闷得慌,不如听折戏助兴。”然而人带来了,却叫在场的大失所望。两名伶人,一个是个子瘦高的清秀少年,一个是三四十岁的儒雅乐师。
阿济格嫌恶地望了眼两人,向身后侍从道:“再给爷上两个肉丸子。味儿不错,是什么名堂?”
太监应了声“嗻”,小声答道:“回王爷,这叫蟹粉狮子头。”
多铎也没想到不是女乐,咳了声道:“你们挑个拿手的唱吧。”
两人行了礼,乐师在后边凳上坐了,少年走到殿中,清唱道:“春到长门春草青。”这一句曲调虽平,但少年嗓音清越高亢,雌雄莫辨,一字字脆生生吐出,如同玉石相击。在座诸人皆是一震,不想这不起眼的少年竟有这样一把好嗓子。
两句之后,乐师才拨弦伴奏,那曲子众人从未听过,调儿婉转新鲜,少年随之越唱越高,却丝毫不见吃力,气息转换处轻巧异常,到“花影压重门,疏帘铺淡月”突然一收,愈来愈细弱,几乎低不可闻,结尾处“归来也,著意过今春”几重转折层层拔高,最后停在至高处。
一曲终了,多铎还觉那歌声在耳中回荡,杯中的酒液仿佛也因余韵漾动不止。
硕塞喝得半醉,抚掌大声叫好,命人取银来赏。他本来感叹佳人别抱,筵中也无美可赏,十分苦闷,所以只一味喝酒,听得这天籁之音,倒是清醒了一半。
只有吴三桂无心听曲,望向多尔衮道:“王上,不知臣之所请……”
多尔衮捏着酒盅,沉吟片刻,叹了一声,道:“既如此,便召部臣再议吧。”
钱昭之前赏了两个伶人五两银,见陈圆圆默不作声,却目露疑惑,便问:“夫人是否觉得我小气了?”
陈圆圆忙摆手道:“不曾,不敢……”
钱昭接过牧槿端上来的茶水漱了口,才道:“五两虽不多,也够买米二石,约是小吏一月薪俸了。他二人初来乍到,实不宜多予赏钱。再说,去了前边,也许爷们大方呢。”
陈圆圆也漱了口,用帕子印了印唇角,腼腆笑道:“叫王妃见笑了。圆圆半生不通实务,早年身不由己,如今也无须持家理事,果真毫无用处。”
“夫人醉心曲艺,何必以俗务为扰?”钱昭命人撤了残席,摆上果品点心,取了个福橘叫牧槿剥皮儿,又道,“世上之人皆有长短,各司其职才是正理。夫人弱质女流,过往坎坷皆非因闺阁内事,置身于外何妨。”
陈圆圆起身一福,道:“王妃通达,圆圆心服。请为王妃唱上一折,不知合宜与否?”
钱昭笑道:“不敢请耳。”
陈圆圆身姿袅娜,移步于窗前,唱的却是一折游园,与多铎那日船上所演,唱词毫无二致,但杜丽娘由她扮来那真是美艳不可方物。悠扬婉约的歌声穿出水阁,拂过池塘水面的溶溶月色,散于庭中,仿若梦幻。
筵散之时,钱昭送陈圆圆于院门外,颔首笑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见。陈大家保重。”
圆圆行礼,依依不舍地去了。
归途中吴三桂也坐车,向爱妾问:“那位豫王妃是什么路数?”
“定为汉人无疑。”陈圆圆回道,又摇了摇头,说,“看她行事气派,当是豫王大福晋,其中蹊跷,妾实在瞧不出。”
吴三桂握住她的手道:“本王今晚虚惊一场,就是分藩的事儿恐怕再没着落。”
陈圆圆心惊,道:“王爷安好便是圆圆之幸。其余,得之最好,不得命也。”
吴三桂叹了口气,搂了爱妾,道:“若世事真这么简单就好了。”
临去时,阿济格拽着多铎低声道:“你怎么不出来找乐子了?我最近寻到一处好的,保准叫你耳目一新。”
多铎向来信不过他品味,听他还不如听尼堪的,因而不屑道:“得了吧,别拿下等货色来糟我的心。”
阿济格“哼”了声,甩开他说了句:“不识好歹!”心道,货色再好,挺着个大肚又能做什么?
坐在梳妆台前,嗅了嗅指尖,还是觉得有味儿,钱昭吩咐牧槿再端水来。
“怎么了?”多铎走过来俯身搂住她问。
披散的长发被他压着,她推了他一把,将头发护在胸前,道:“你去炕上坐,我净了手再与你说话。”钱昭发丝纤细,发量并不算丰厚,因而十分宝贝自己的三千青丝。
多铎无奈走开,坐在不远处看她用胰子洗手,问道:“与陈圆圆聊了什么?”
她用棉巾擦干,微笑回道:“美人为我歌一曲。”
“如何?”多铎惊而扼腕,“怎不叫我听呢!”
“我代你听不就是了。”她睨他一眼,道,“莺声呖呖,珠落玉盘,一颦一笑皆风景。”
他又是向往又是遗憾,连连叹气。钱昭却转而煞风景地问:“吴三桂的折子一个劲儿给他手下人请赏请封,方才在殿上没提么?”
“他倒是敢提!”多铎冷笑道,接着将殿上的事跟她说了一遍。
钱昭笑赞道:“摄政王果然精明,非常人可比。如此一来,吴某大约也不敢想封地之事了。”之前隐隐透着从平西王改齐王的念头。
多铎不喜她语带激赏,轻“哼”了声生起闷气来。
钱昭编好了发辫才发觉他神色不对,问道:“怎么了?”他转头不答,她踱到他身边,在他唇上印了一记,道:“不睡么?”
他心里蠢蠢欲动,脸上却还绷着,巴望着她再表现一番。
哪知她打了个哈欠,轻道:“你不困,我可困了。”说着转身进了内室。
他见她走开,可坐不住了,也顾不得摆谱,立刻跟着挤上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