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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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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翟娘驾云前来,直至山门首观看,果然是一座祠堂。但见那——

    层层殿阁,迭迭廊房。三山门外,巍巍万道彩云遮;五福堂前,艳艳千条红雾绕。两路松篁,一林桧柏。两路松篁,无年无纪自清幽;一林桧柏,有色有颜随傲丽。又见那钟鼓楼高,浮碑塔峻。

    她在门前影遁身形,按落云头,抬头观瞧,只见雕梁画栋间挂着一块斗彩云纹匾额,上写三个金字《帝姬祠》。看着笔体,乃是太后手书,字形端庄秀美雍容大方,颇有王右军的风骨。

    红漆大门左右站有执刀大鬼,身高丈二,头如麦斗、眼若铜铃。二鬼迎上前来,还未说话先是大叫一声,猛的一抱拳,狂喜:“翟总管!”

    翟娘讶然,走上前虚扶二人:“不比多礼,我看你二人十分面熟,可是帝姬娘娘麾下。”

    “正是正是,翟总管好眼力。”二鬼对视一眼,其中一鬼转身飞跑报入内庭,另一鬼引着翟娘入内,眉梢眼角说不出的喜气洋洋:“翟总管还记得俺么?俺十三年前是边关的百夫长,力竭而亡,每年方老大祭奠俺们的时候翟娘你都是副祭,所以俺晓得你。方老大死了,俺还痛哭一场,没想到转眼间方老大成了神仙。这些年来横死的兄弟们,那还没转世投胎的都被三位公子聚在一起修炼,越来越得用了。俺们总想着什么时候能见方老大一眼。”

    翟娘听了这消息极为高兴,听他问起止归,颇为得意的笑道:“主公现在是天界的忠孝侯,又有事情要忙,等有空了她一定会下凡来见你们。主公若是知道能和老弟兄重逢,一定欢喜。”

    那鬼笑道:“等到俺们都修成地仙,能为方老大鞍前马后的效劳,那才欢喜呢。”

    在后院中,陈良手执三尺宝刀,王乾紧握一双熟铜锏,金五娘舞动一把宣画鬼面斧,滚绣球般战在一处,上下翻飞兵戈相交,连声的当当当当。

    他三人以鬼身成了地仙,乃是最低级的仙人。虽然可保长生,却毫无实力,和凡间的柔弱书生没什么区别。

    陈良虽然温吞,王乾有些冲动,金五娘固然暴躁,但这三人和方帝姬有一点是一模一样的。

    那就是好强,生性争强好胜。都是听见‘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这句话之后立志当兵的人。若要他们柔弱不堪,那可万万不能容忍。

    自从三人到帝姬祠之后,见到前些天横死京城的帝姬旧部几人来到祠堂中,王乾立刻想起这些年来绿林、战场、官途上死了不少自家弟兄。既然说是横死的人只能做孤魂野鬼,除非有人超度才能转世轮回,我们应当把旧部聚集起来,教授他们吸收日月光华修行的方法。一来是母亲的部署就是自己的兄弟,不能不管,二来是如果修行得力,若干年后也是母亲的臂助,这正是一举两得。

    王乾把此事一说,陈良金五娘齐声称赞,当下画出地图上天下十道(关内道、河南道、河东道、河北道、山南道、陇右道、淮南道、江南道、剑南道、岭南道),按照一人三道分散开来,沿途搜罗方依土旧部旧友。这一路上虽然是驾云而走,沿路散布消息,却也发生了不少故事,此刻闲话少叙日后再说。

    方帝姬过去每年清明都请僧道檀尼超度母亲,也顺带着超度了她的朋友兄弟。除了那些怨气不散的厉鬼怨鬼、因为作恶被道士收服诛杀的恶鬼和宁死不肯转世的孤鬼之外,其他人都如轮回转世去了。

    统计下来,却又是三千鬼左右。这三千人未入神道,白日里只能在地下演武,到了夜晚就出来对月吐纳。在这帝姬祠内的鬼魂,虽然未入神道,但有这弟兄三人庇护,又依托在帝姬娘娘名下,自然无人敢扰。

    陈良三人已是地仙,虽然没什么神通,却已经会了驾云等仙人都会的粗浅功夫。此时正在极力熟悉仙人之间上下飞舞的打斗方法,要熟悉,就只能打斗。

    看门的鬼探头进来,叫了声:“公子。翟总管来了。”

    王乾把陈良的刀一拨,让他迎上在半空中斧头飞舞的金五娘,自己拎着熟铜锏抽身而出。从半空中落在地上,箭步上前,面露喜色:“谁来了?”

    “翟娘,翟烟儿,翟总管。”

    王乾一转身大喊道:“你们俩别打了!翟姨来了!”

    金五娘正在兴头上,心无旁骛根本听不见他的话。陈良倒是听见了,却无法抽身。

    王乾也不管他们,连忙套上直裾,一边系着腰带一边往外跑。自他光屁股满地跑的时候就记得翟姨是管家,现在虽然长大了,可也没和翟娘见外到生死重逢后还非得整冠理衣的程度。他健步如飞,远远的看见翟娘白衣红裙,云鬟叠翠,粉面生春,正在袅袅婷婷的缓步前行。他心下更加激动,更快的飞跑过去。

    “翟姨,啊,不。”王乾笑容满面的深深作揖,恭恭敬敬道:“母亲大人在上,受乾儿一拜。”

    翟娘羞的满脸通红,在他小腿上踹了一脚:“不许拿我打趣。”

    王乾怪笑:“岂敢岂敢,儿子这是恭祝母亲大人苦熬多年终于被主公扶为正室。”

    翟娘娇嗔道:“混账话!谁是她的妾!说什么扶正!我将来可是光明正大被抬进去的,不比那悄悄走进去的小妾。”她见王乾还要作怪,正色道:“天庭严禁私情。女仙中有人不满她身为女仙却能娶我为妻,你别胡说惹事。”

    王乾立刻皱起眉头,道:“是谁?”

    翟娘道:“是谁你也帮不上忙。”她顿了顿道:“进屋再说。主公让我回来,是有要紧的事的。”

    到了屋中,请翟娘坐了上座,又有小鬼上茶。翟娘把事情细细说来,把宁山神的起因,方依土所忧虑的事和她的吩咐尽说了一通。

    喝了口茶,道:“主公当前根基不稳,这样做很是恰当。”

    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完了跑过来喝茶的金五娘忽然插了句嘴:“可要是不还东西,他们未必知道当年抢东西的是义母。翟姨,你也说了,我义母说宁山神一开始都没认出她来,后来认出来了也没敢说什么。”

    “这话不假,单凭他们这些地仙、小神,未必有机会见到忠孝侯的面容,见到了也不一定能认出来,就算认出来了也未必有胆量向金母娘娘奏明那些强取豪夺的事。可若是有心人要弄主公,彻查她的过往,这些事瞒不了。”翟娘叹了口气:“主公就恐怕有人煽动小神们状告她。哪怕现在没有,也不代表将来没有。”

    王乾摊手道:“可有许多东西都送人了,也有许多天材地宝都入药了,咱们也没办法给他们补上。”

    陈良听了这许久,柔声道:“东西分三六九等,事情分轻重。咱们把上等的东西送还赔礼,中等的东西思量着选择些要紧的送回去,那下等的不出奇的东西,又何必记挂在心上。譬如说那明知有主,行事不端强抢来的东西,送还回去外加赔礼是应当的,那天材地宝乃是无主之物见者有份,谁能得之各凭本事,又何必送还。”

    翟娘颔首:“有理!”

    王乾撇嘴:“只好如此。”

    金五娘望天翻白眼:“真麻烦。”

    陈良温声道:“翟姨,您回去回禀我义母,就说儿郎们做事她尽可放心,儿这里人手足够,她不必担心。”

    金五娘撇着嘴道:“就不用我这粗人帮忙吧?”

    陈良笑道:“有时候正要出动三弟您的大驾。死后才知道凡间高人辈出,何止是藏龙卧虎,总要借三弟你的威风壮壮我的胆子。”

    金五娘大笑道:“你拿我当獒犬,吓唬人用么?”

    魔礼红在天上笑的捶胸顿足道:“我从来都愁抢不到东西,哪有抢了东西再还回去的道理。小青你快去告诉他们,虽然天规不允许强抢豪夺,但只要不出人命就无所谓,方帝姬初来乍到,吃了大亏啊。”

    魔礼青怒道:“不许那么叫我!”

    魔礼寿笑的打跌:“小青小红你们俩现在不要闹。能看着有个聪明人心眼多过头了反倒吃亏,实在是有趣。”

    魔礼红道:“忠孝侯交友不慎认识了你们俩!”

    二人齐声道:“她先认识的你!”

    三公主倚在树下,恳切又好奇的道:“你若拿我当个知己,有什么心腹事不妨明言。”

    方依土凝视她关切的眼睛,良久,缓缓道:“我只是想有能力去问他一句,为什么要杀我。”她只觉得空气沉默的令人窒息,咬紧牙,勉强道:“他给我的帮助和我给他的帮助同样大,我们离了对方就完了。”

    想起往日的忧悲喜乐,她剑眉星目中浮现几丝温柔怀念,沙哑的嗓音娓娓道来,引人遐想:“他武功不好,我教他武功。我不擅交友,也不擅长敛权弄势,他一步步的教我怎么做事,一句句的教我怎么说话,我才勉强坎坎坷坷的爬到那时候的尊贵地位。”

    方依土垂眸,说起那段时候实在是情浓意蜜,现在想来却十分痛苦。

    “他要杀人时,我帮他杀。我要害人时,他撕破颜面不要,也要和兄弟决裂,用了极其羞耻的借口。他要夺权上位,把我五岁的女儿嫁与他人做妻做人质,我也许了,与他合力谋算死了我那女婿才把女儿接回来。”

    “他虽然没对我有过山盟海誓,可一言一行都以我为珍宝。这么多年,我们儿女成群,我容貌如初。他气度更胜往昔,多少年来都是个翩翩浊世佳公子。他多少年如一日的温柔,没和我瞪过眼吵过嘴,人前人后也从未对我有过一丝不满,更不曾对其他女人行为不检,他为什么要杀我。”

    三公主暗自点头,心说你所言不虚,这些都是我亲眼得见。所以在他把刀子捅进你肚子的时候,我都以为自己没睡醒。

    她想了想,带着一丝天真的孩子气猜测道:“你权势滔天,把他架空了。”

    方依土缓缓露出一个豪气干云的微笑:“我若真把他架空了,他绝杀不了我。”

    三公主讶然失笑:“说得对。嗯,,,那就是他提防你,你却未曾提防他。有心算无心。”

    方依土把黯然藏在那张脸皮下面,淡淡的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又倒上茶,垂眸道:“非但如此,每与他相会,若是来得及我定要脱去软甲免得他不愉。他所敬爱的,我全都敬爱。他所厌恶的,我不假辞色。他所乐之事,我刻意为之。就算是解语花也不过如此。”

    她一只大手轻轻抚上自己的脸颊,流连许久,恍惚道:“我除了学识浅薄以外,可曾有过其他毛病么?我的心性不够沉静,德行不够贞洁,举止不够端庄,容貌不够美丽么?或是我生性愚笨,冥顽不灵,做事笨拙可笑么?呃……正所谓娶妻娶贤,容貌并不重要。”

    “若有我这样的妻子,莫说杀我,就算休弃我可曾有理由么?”

    三公主试探道:“学识浅薄?”

    “他也不是才子,八股文尚且做不出来,只是气质出众,装出一副学富五车的样子,又有一副天生的好相貌。”方依土眼前浮现他白衣飘飘站在房顶,如乘云而去的摸样,咬着牙憋住怒气,淡淡道:“他和我比什么学识深浅呢?我们心有灵犀,情投意合,互为臂助,天下大势尽在掌控,凡事商量谦让,关乎学识什么事?”

    方依土攥紧拳头,瞠目欲裂,从牙缝里挤出来:“哪怕我该死,我的儿又何曾有一丝对不起他的地方。”

    三公主默然良久,还是道:“虽然这样说,可我不相信你心里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