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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昌元年暮春,渝京南下琅琊郡的官道上,一辆外形朴实无华的马车平稳地行驶着。
别看这车外表不起眼,若是懂行的人看了,定会明白它有多难得。旁的不说,单是拉车的两匹神驹就是从大宛来的,更不要说赶车的车夫和随行的护卫,个顶个都是顶尖的高手。
车厢里布置地精致典雅,所用之物无一不是上品,卫昭靠窗坐着,不时掀起帘子朝窗外看去,神情稍显严肃,却一直默然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
君情坐在卫昭对面,手上端着茶盏,有些欲言又止。他等了许久,见卫昭真的没有开口的打算,便冷然道:“你叫我到车里来,不会是想让我陪着你发呆吧?”
卫昭放下车帘,转过头来看着君情,平静道:“当然不是。”
“哦。”君情意味深长地应了一声,“那是为了什么?”
昨年,卫昭不顾朝臣的剧烈反对,愣是把皇位传给了卫崇荣。年初,卫崇荣正式登基,随即改元。然后卫昭就打着“天无二日,国无二君”的旗号离开了京城,说是去太平行宫休养。
事实上,卫昭压根儿没去过太平行宫那地儿,他打算微服巡游天下。
对卫昭的出游计划,君情没有任何异议,他是微服出行,身边还有以霍青阳为首的诸多高手护卫,安全不成问题,爱去哪里去哪里,他完全没意见。
可前提是,卫昭在出门的时候能不能不要带上他。
卫昭在位期间,东城大营由霍青阳掌管,西城大营则是姬辛主持。如今,卫昭拐了霍青阳出门,东城大营的事务暂时交给了拓跋先翰,要是姬辛也跑了,京里连个镇场子的都没有。
君情原是不想出门的,但是卫昭跟他说,他要去君家一趟,他就不能不作陪了。
虽然从小就在一起亲密无间地长大,感情比亲兄弟还要好,但在永嘉五十二年卫夙驾崩之前,卫昭和君情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得知自己并非姬皇后所出,与卫明也不是同母的兄弟,卫昭的第一反应就是皇帝疯了,他在胡言乱语,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他怎么可能不是母后的儿子,她对他的爱护与太子一般无二,他怎么可能不是元康公主和卫明的胞弟,他们对他的疼爱是那样的发自内心,毫无保留。
是卫夙搞错了,一定是的,卫昭难以置信地摇着头。
他了解自己的父皇,那是一个重视权力和武功远甚于感情的男人。姬皇后出身长宁王府,父兄和外甥战功赫赫,本身还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绝色容貌,可是她在父皇心里的地位,也不过而而。至于卫夙后宫的那些男男女女,更是如流星一般转瞬即逝,没有留下丝毫的涟漪。
卫昭很难相信,如果他不是姬皇后的儿子,卫夙对他的宠爱源自何处。欣贵妃和云妃都曾经宠冠一时,可她们早逝之后,卫夙对卫旭和卫时并未表现出更多的关注。
他素未谋面的生母究竟是何方高人,竟能让向来薄情的卫夙在二十多年后还把她铭记在心并对他的儿子爱屋及乌。
卫昭的心情很复杂,一方面他不愿意相信卫夙说的话,另一方面他又控制不住自己去猜测他的生母究竟是谁。
终于,卫夙在卫昭期盼的目光中说出了那个让他怀疑自己听力的名字。
君临?!
昭阳桓侯君临?!
大衍皇朝永远不败的战神?!
卫昭猛然瞪大了双眼,眼中写满了难以置信。
他死死盯着卫夙的眼睛看,眨也不眨。
这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卫昭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卫崇荣曾经问过他,君情会不会是君临亲自生的孩子。
他信誓旦旦地说不可能,因为时间对不上。
卫昭哪里能够想到,不仅君情,就是他自己,也是君临亲生的。
而且从他们兄弟的出生年月和君临当时的行程判断,他是在漠北大决战之前就有了他们的。
因为决战过后,君临直接回了琅琊,再回渝京的时候已经是带着君情了。
震惊之余,卫昭莫名地感到庆幸,原来自己也是上过漠北战场的,还平平安安地活下来了,真是不容易。
如果卫夙说出的是其他名字,卫昭也许还要花上很长的时间来适应和接受这个事实。
但是君临的话,这个过程就可以省略了。
要知道,在卫昭从小到大的人生经历中,君临这个名字是与众不同的。
早在他对这个世界还没有确切的认知时,卫夙就会经常有意无意地在他面前提到君临了。
尽管君临去世那年卫昭只有三岁,对他的长相毫无印象,可那曲《长相守》,还有与他相关的种种事迹,却是记得清清楚楚。
只是……
原本单纯向往和憧憬的对象,突然变成了自己的生身之人……
卫昭受到的冲击有多大,那是显而易见的。
他不是没有好奇过,这样的两个人是如何搅到一起去的。
卫夙爱上君临不奇怪,他从外貌到个性,再到武功,都是他喜欢的类型。
但是君临对卫夙的感情从何而起,卫昭就是死活想不通了,他明明还能有更好的选择的。
逝者为尊,况且那还是君临自己做出的决定,卫昭没在这些问题上计较太久。
再说卫夙选在这个时候把两个儿子的身世说出来,也不是为了想要改变什么。他只是不希望,卫昭和君情对自己的来历一无所知,他们到底是血缘最亲的双生子。
卫夙驾崩以后,把君临留在宫里的所有遗物都用作陪葬了,让卫昭很是无语,他就不能给他留点睹物思人的念想。
后来,卫昭悄悄问过君情,他身边有没有君临留下的东西。
得到的回答是,如果昭阳侯府本身不算的话,差不多是没有。君临幼时生活在长宁王府,十六岁便封了侯开了府,按说这两处地方有关他的物件应该是很多的。可事实上,君临大部分时间都是住在宫里,要不就是在军营和战场,长宁王府或是昭阳侯府之于他,不过就是个落脚的地方,根本没有长期住过。
卫昭闻言更是无奈,表兄弟的身份和君臣的名义摆在那里,他什么都为君临做不了。
忙忙碌碌二十多年过去,朝中风云变幻,潮起潮落。好容易把皇位传给了儿子,卫昭自觉一身轻松,终于有时间做点以前想做但是没机会做的事。
首先,他要回君家看一看,好歹也是自己出生的地方。若在从前,卫昭压根儿不敢有这样的想法,无缘无故的,他去君家一趟,不是凭空惹人猜想是什么,卫崇荣都比他名正言顺。
如今退位了,又是微服出行,去一趟倒是无妨,说不定还能有所发现。
卫昭对君家不熟,生怕自己贸然上门搞得人家莫名其妙,便叫上了君情作陪。君情虽说很少回老家,可他和琅琊君家长期是有书信往来的,对君家的情况也要比较了解一点。
除了君临这个异类,君家历代鲜少有人出仕,也无世族之名,但是君家以史书传家,真要论及家族史,不说卫家,就是前朝的神川家也没他们家的长久。
卫昭没有想过特意要回君家见谁,他就是想到那个地方看看,谁让君家的家规太过严苛,家中子弟轻易不准纳妾,导致嫡枝的子嗣世代都很单薄,时不时就得过继一回旁枝的子弟。
到君临的父亲君雅那代,长房就只有他一个独子,偏偏他和姬扬成亲没两年还和离了,创下了君家前所未有的记录。更糟糕的是,姬扬同意让儿子姓君,却不肯把人还回来。
君家不是没想过要把君临讨回去,但在君雅特意到渝京见过他一回之后,再没人提过此事。
君雅有两个儿子,一个是君临,另一个就是君非离。按照君家的家规,家主必须是嫡出,若是现任家主没有嫡子,只能向兄弟甚至堂兄弟过继子嗣,却不能让自己的庶子继承。
卫昭严重怀疑,君雅让君临把君非离带离君家,就是因为他的身份留下太过尴尬。
君临无心继承,君非离没有资格,君雅还没有兄弟,只能过继了堂兄的嫡长子为嗣子。这也是君情不爱回君家的原因之一,他三个亲叔叔都在渝京,回老家实在是没什么意思。
马车平稳而缓慢地往琅琊方向走着,卫昭沉默了许久才轻声问道:“你说我们回去,能不能找到他留下的些许痕迹?”宫里没有,长宁王府和昭阳侯府也没有,他只能指望君家了。
“东西肯定是没有的,不过了解他的人……”君情顿了顿,缓缓说道:“倒是还有一个。”君临惜墨如金,凡事只做不写,仅有的几幅笔墨还被卫夙带去陪葬了。
“什么人?”卫昭的眼神骤然发亮。君临几乎没有朋友,仅有的一两位也都早就不在人世了,起码在卫昭得知身世的时候,他再想询问当年的往事都已经是很困难的事情了。
君情抿了口茶水,轻声道:“我的祖父,其实……也是你的。”
“是外祖父吧?”卫昭顿时怔住了,半晌方喃喃道:“老爷子还活着?他高寿几何?”他和君情都是知天命的年纪了,他家外祖父竟然尚在人世,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咳咳……”君情轻咳了声,似是被卫昭的话呛住了,缓过来方道:“若论年岁,祖父和祖母还在……陛下之下。”卫昭轻而易举就接受了君临,他对卫夙的称呼却永远都是陛下。
卫昭的眉毛跳了跳,决定忽略上一辈的那些乱账,重启话题道:“你从来没跟我说过,老爷子还在世的事……”早知道君雅还活着,他前些年就该找个机会出宫转转的。
君情意外道:“我以为……你不会有兴趣的?”比如他对卫家,就从来没有任何归属感,也从不觉得卫昭抢了自己什么,他至今都只能偷偷摸摸地跪拜君临。
卫昭抿了抿唇,默不作声。如果不是君雅当年的预言,他和君情的人生多半会交换过来,所以他对那位可以说是改变了自己命运轨迹的外祖父兴趣非常浓厚。
琅琊之行,卫昭的收获比想象中还要来得丰富。那位才名远扬的外祖父果真是名不虚传暂且不说,更重要的是,在君家真的有不少君临留下的物件,而且是和他们兄弟有关的。
比如他们出生时印的手印和脚印,还有他们抱着睡在一起时君临在旁边画的画像,画得那叫一个惟妙惟肖,卫昭和君情不由自主都想到了十年前的团团圆圆,姿势真是如出一辙。
君情的性格不像君临,反而有几分君雅的味道,对人对事态度清冷,鲜少有明显的感情外露,但是看到那些自己从未见过的画作和文字,君情难得怒了,他问君雅为何从不告诉自己这些,害得他多年来一直以为,父亲什么都没有留给他,谁知卫昭一来,他就什么都拿出来了,他们有何不同吗。
君雅笑得风轻云淡,随即很无辜地表示,这是君临的意思,这些东西是留给他们兄弟两个的,只有他们一起回到君家,他才能拿出来,至于为什么,他们只能日后去问君临。
君情甚是无语,挑了挑眉再不说话,他是很想去问君临,可他问得着吗。而且他们出生的时候,君临不过二十出头,为何就在安排这些事了,实在是有些古怪。
卫昭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个问题,他眉宇微蹙,侧目看向君雅。卫夙和君临相差十好几岁,正常来说,卫夙该是走在前头那个,可是除了卫夙,其他人还有可能告诉他们真相吗。
除非是……
君临那个时候就已经知道……
他命不久矣……
所以才会有这样的交待,他笃定卫夙会在将来的某一天向两个孩子说出真相,他不想让他们太过遗憾。
卫昭犹豫许久,最终却道:“他……他就不怕我们没有来么?”
“若是那样,我就只能把这些东西带走了。”当初决定把卫昭送回宫时,君临是犹豫过的,君雅的预言虽然听起来有点不靠谱,可要是一语成箴,似乎也挺有意思的。
卫昭和君情默然对视,眼中都有庆幸的色彩闪过。
是夜,卫昭和君雅秉烛夜谈,相谈甚欢,最后得出一个想法,他让君情回京以后告诉卫崇荣,把太子送来君家,跟着君雅读两年书。
老爷子一辈子教书育人,徒子徒孙遍布朝野,偏偏就是不肯出仕,卫昭想来想去,好容易才想出这个折衷的法子,山不来就他,他来就山便是。
君情对卫昭的安排并无异议,他想了想,低声问道:“你好像对太子很不放心?”从小带在身边亲自教养,安排的师傅都是朝中大儒,甚至还想着把人送到君家求学。
“团团日后的处境……”卫昭说着顿了顿,良久方道:“和荣儿是完全不同的,他没有退路,必须让自己做到最好才行。”落地即封太孙,卫崇荣登基即封太子,卫谦前面只有一条路。
“你在担心圆圆圈圈?”团团圆圆刚满十岁,小圈圈只有三岁,兄弟几个一向兄友弟恭、亲密无间,卫昭想的问题似乎有点太远了。
卫昭低低叹了口气,轻声道:“防患于未然,总不是什么坏事。”他没法告诉君情,他最担心的,其实是卫崇荣,尽管在眼下,他还是个宠儿子宠到没边的傻爹。
但是卫明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卫昭不可能不多想。永嘉末年,卫夙对卫明的心态有多复杂,卫昭看得清清楚楚,而在卫明小时候,卫夙疼他的程度绝不亚于卫崇荣疼爱卫谦。
还有就是卫兰的殷鉴,生在皇家,即便是同胞兄弟有些争斗也是很难避免的,不让弟弟们产生不必要的想法,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太子本身够强,不给其他皇子任何机会。
同样是六岁进入宫学,卫昭和卫崇荣不约而同地盯紧了团团的学业,不能有丝毫放松不说,随时还有各种补课,皇帝太子轮番上场,文臣武将各种客串。
相比之下,圆圆的日子就过得很逍遥了,爱学就学,不爱学就玩,谁都不会多话。
君情默然,半晌方问道:“你问过祖父的意思吗,我记得他早就不亲自带弟子了?”
卫昭摇头:“问什么问,要是老爷子拒绝我怎么办,我还能强迫他不成。我直接把人送过来,我就不信他还能把我家团团赶出门去。”他说完得意地瞥了君情一眼。
君情彻底无语,卫昭先斩后奏都出来了,他还能说什么。
结束了君家之行,卫昭和霍青阳北上幽州故地重游,君情直接回了渝京,向卫崇荣和君华转达了卫昭的意思。
君华闻言很是不解,他家曾祖父的才名再高,也犯不着把太子送到他跟前求学吧。
他见君情没有解释的打算,卫崇荣又是一脸的若有所悟,就什么也没有问。
等到君情出宫,君华方问道:“荣哥哥,你明白父皇的用意了吗?”
卫崇荣颔首,但笑不语。之前,卫昭突然去了琅琊君家,他就感觉有些奇怪,隐约想到了一些事,可又不敢相信。
这回,卫昭要把团团送过去,算是彻底坐实了他的猜测。
见卫崇荣迟迟不语,君华急了,催促道:“知道你就说啊,不要吊人胃口好不好?”
卫崇荣低下头,把嘴凑到他的嘴边,用第三个人绝对听不到的声音说了番话。
渐渐地,君华的表情凝固住了,他张了张嘴,似是要说些什么,却又没有发出声音。
卫崇荣很理解君华的心情,用力握了握他的手。他前前后后观察了二十多年,还把两世掌握到的信息进行了对比,才敢那样去想,可在今天之前,他甚至都没敢向卫昭求证过。
君华闻所未闻,被震住了在所难免。
过了许久,只听君华喃喃道:“原来,我从一开始就没有叫错荣哥哥……”
卫崇荣没想到君华竟然想到了这个,也是傻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