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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局外人,卫崇荣看得很清楚,巫蛊之祸最终能够扳倒东宫,幕后的上官家和赵姬也好,台前的薛瑞和苏文也罢,都不过是外在因素,究其本质,却是皇帝和太子之间出了问题。
皇帝日益老迈,太子年富力强,无论曾经的父子关系如何亲睦,到了这个时候,都会变得很微妙。翻开史书一看,就会发现因此失位的皇太子,并不在少数。
卫夙和卫明之间,显然也存在着类似的问题,虽然还不严重,却已经初现端倪,并且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日益加深。
在卫崇荣看来,他的太子伯父已经做得足够好了,他监国理政却不擅自专权,他礼贤下士却不结党营私,他为了自己的政见,可以和皇帝抗衡到底,然而谁也不能否认,在皇帝的诸多儿女中,太子殿下是最孝顺的那个。卫明的所作所为,都是从江山社稷的角度出发考虑,同时他也把自己的位置看得很清楚,绝不露出试图染指皇权的丝毫意向。
但是君心难测,尤其是年老的帝王,他在看待自己的接班人时,目光会格外挑剔,稍有不慎,就会被他视作行为不轨。
在这样的背景下,若是再有有心人从旁挑拨,局面就会变得非常难以收拾。卫明很不幸,他遇上的“有心人”,不止一拨,他和卫夙的父子亲情,也因此不复存在。
以卫明的心性,不是被人逼到了绝路,如何会走上起兵谋反之路。他是不得不反,因为不反,他只有死路一条,反了,反而还有一线生机。
卫明去世第二年,卫夙幡然悔悟,他的儿子是被冤枉的。于是,他下罪己诏,他修思子宫,他族灭了巫蛊事件的始作俑者薛瑞,他甚至当着卫阳的面,说出了“朕没有儿子了”的话。
就是这句话,让卫阳怨念了一生,在卫崇荣面前反复提起。卫崇荣闻言又惊又怒,要知道,卫夙说自己“没有儿子了”的时候,除了早逝的卫旭,卫晓、卫时、卫阳……
甚至远在扶余的卫昭,都是在世的,但是皇帝却说他“没有儿子了”。由此可见,在卫夙的心里,他所有的儿子加起来,都比不过卫明一个。
只可惜,皇帝的醒悟来得太迟,他的太子已经不在了。
如果卫明没有死,卫崇荣不认为卫夙真的会原谅他的谋反之举,他只会恨不得将他除之而后快。只有卫明死了,卫夙才会悲痛欲绝,想起他曾经的好。
皇帝和储君的终极矛盾是无解的,卫崇荣很明白,自己不可能左右卫夙的想法,卫昭也不能,但是卫夙身边那些明显对东宫不利的近侍,他们若是有机会,倒是可以下手的。
截止目前,皇帝还没有不信任太子的倾向——哪怕他们父子,经常由于政见不同在朝上对持——否则离京之时,卫夙不会走得那样洒脱,他对太子的防范,完全出自帝王的本能。
卫明生来就是皇太子——虽然不是一出生就册封,但是姬婉因为他的出生而封后,就已经注定他的储君之位了——从小学的是皇道正统,他想要的东西,往往不用开口,皇帝就会让人准备好,送到他的面前,求而不得这种事,皇太子从未经历过。卫明性情温和,待人亲切,对待宫女内侍,从不会摆出高高在上的架子,也绝不会刻意去亲近或者讨好某个人,他没有这个意识。
对宫里其他人来说,卫明的态度没有问题,但是紫宸宫的人,由于皇帝的有意筛选,本身就少有亲近东宫的,又因长期近身伺候皇帝,素来显得高人一等,宫中其他贵人,谁见了他们不是客客气气的,只有这位太子殿下,态度过于高冷,明显不把他们放在眼中。
单是如此,也无所谓,谁还能因为太子殿下对自己不够客气就记恨上他不成,人家是储君,是未来的皇帝,有这个资格,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们没必要想得那样远。
黄门令苏文也是这样,他虽不喜太子,但也没想过要对他如何。直到他的侄儿犯了事,落到京兆府尹骆赋手上,而这位骆大人,恰好是原来的太子少詹事,和卫明关系极好。
苏文幼时,家境贫穷,兄长娶妻拿不出彩礼,寡母无奈,只得把他送到宫里。后来,苏文母亲和兄长相继去世,嫂子改嫁,留下个侄儿,他向来是当成亲儿子看待。因他在皇帝跟前有些脸面,侄儿又被宠坏了,难免闯些祸事出来。以往,那些人看在苏文的面子上,对他侄儿都是既往不咎,偏偏骆赋是个死心眼,六亲不认,坚持要判苏文的侄儿流刑。
流放三千里,几个人能熬出来,何况是他从小娇生惯养的侄儿,苏文四处托人,想给侄儿减轻刑罚,可惜骆赋油盐不进,坚持原判。
苏文无可奈何,只好去求卫明,希望他能在骆赋面前说两句好话,不说免了他侄儿的刑罚,好歹换个稍微近些的地儿,他也好托人照料。
卫明并非不明世事之人,他身边的人遇到麻烦,只要不出格,他肯定不会不管。但是苏文是黄门令,是卫夙的人,他若帮了他,有拉拢人的嫌疑,父皇再是信任他,也不会希望自己身边的人,都是向着太子的。再说苏文的侄儿不过是流刑五年,时间不长,更无性命之危,以骆赋的死脑筋,就是他打了招呼,也减轻不了多少刑罚,毫无意义,所以他婉拒了苏文。
苏文求助不成,忍痛送了侄儿上路,心里对太子的不满,很自然加深了。雪上加霜的是,苏文侄儿被流放的第二年,他干活的矿山垮塌了,他被压在底下,当场死亡。
噩耗传来,苏文差点疯了,那是他苏家唯一的独苗啊。从此,苏文彻底恨上了太子,只要一有机会,就会在皇帝面前说太子的坏话,有时是自己说,有时也让旁人说。
紫宸宫的人都是不亲近东宫的,以往是没人带头,各人都在心里腹诽,如今苏文起了头,风向就渐渐开始变了。
常言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卫夙长期远离皇城,时不时就能听到对太子不利的说法,纵是不信,心里难免也会有点疙瘩,一旦太子真的做了什么,只怕马上就能套上去。
卫崇荣对上林苑的地形很熟悉,每天除了读书习武,就在苑中四处乱窜,谁让卫夙喜欢跟他抢人,有事没事就爱把卫昭叫过去陪他说话,都没人陪他玩了。
殊不知,苏文等人对此同样很不满。以往,他们之所以能够指鹿为马、混淆视听,仗得是太子和皇帝隔得远,他们说了什么,根本不会传到东宫去,太子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如今可好,皇帝日日逮着秦王在林光宫的书房议事。他们是内侍,不得擅议朝政,可皇帝的书房里,到处是地图和沙盘,他和秦王商议的,不是兵事还能是什么。
皇帝和太子最大的争议就是北方战事,皇帝主战,坚持要收回全部失土。太子主和,认为铁勒已退,扶余威胁不大,常年战事不断,要征兵,要增税,百姓负担重,田地也荒废了,得不偿失。两人谁也不能说服谁,说到战事就会僵住,再说家事和国事不可混为一谈,可天家的家事,不就是国事,争执的次数太多,对父子关系不可能没有影响。
毕竟,皇帝是说过“子不类父”的话的,真要是太子换了人做,对他们有百利而无一害,即便是换不了,他们遵照惯例不过是定陵守陵,也不会更差。
秦王和太子却不一样,他从小舞刀弄枪,十二岁就被皇帝扔进了军营,十六岁出征扶余,初战便大获全胜。被俘生子的事儿说来虽不好听,可秦王和扶余大君的梁子,肯定是结下了,他和皇帝在北方战事上的观点,完全是一致的。他们没机会再说太子的坏话不要紧,问题秦王的举动,是在给东宫一系刷好感度啊。退一万步说,秦王和太子不是一条心,便是太子真被他们拉下马来,以秦王目前得宠的程度,上位的也会是他,而不是母族无人、失去扶持的五皇子卫时。那样的话,他们这些人,就是彻底完了,太子温和,不会清算私怨,秦王任性,天知道他会做出什么来。
皇帝连着和秦王秉烛夜谈了几回,苏文迅速做出决断,他要转移目标,先对付秦王。不过卫昭功夫好,脾气不好,他动不得,倒是他家那只小狼崽子,下手比较容易。
卫夙不待见卫崇荣,这是宫里的人都知道的,不待见到什么程度呢,他每日留秦王在林光宫用膳,从来不会叫上卫崇荣,卫崇荣到了上林苑十余日,就没正式见过皇帝。
而且卫崇荣还是个调皮捣蛋的,整日里不是翻墙就是爬树,一点也不老实,他在苑中闲逛,身边也不爱带人,总是一个人跑来跑去,都不用刻意去寻落单的机会。
上林苑池子多,大大小小十几个,建成两百多年以来,淹死的人不在少数。冬季寒冷,池边湿滑,小孩子失足掉下去什么的,再是容易不过。
这日,卫崇荣裹着件白狐斗篷,独自跑到昆明池边上看水。一边看一边回忆,他和君华熟悉起来,就是在这个地方。
由于君华第一次抱着小狗亲近卫崇荣,就被他推到了,卫夙很生气,严禁他们再有接触。直到卫阳登基,君华给他当伴读,两人才重新见面,关系也不熟稔。
卫阳年幼,大权旁落,他对住在紫宸宫没兴趣,便经常呆在上林苑,卫崇荣和君华,自然随他而行。
卫崇荣不清楚君华是如何掉到水里去的,反正他路过昆明池时,就见到君华在水里使劲扑腾,周围一个人都没有。他毫不犹豫,脱了衣服跳下去,把君华打昏捞了起来。
那时,君华已经没有意识了,也不会自主呼吸,卫崇荣又是压他的胸口,又是帮他吸气呼气,忙活了好半天,才把人给弄醒了。
结果君华醒过来就给了他一掌,好在软绵绵的,也不大痛,然后就抱着卫崇荣开始哭,哭得特别委屈。
卫崇荣哪会哄人啊,抱着君华都不知该说什么,后来发现他全身冰冷,才回过神来,把浑身湿透的小家伙抱回住处,烧水洗澡换衣服。
饶是如此,君华回去还是病了,烧了整整三天,睡着就做噩梦,拼命喊着“爹爹救命”,醒了也不会说话,就用湿漉漉的眼睛盯着卫崇荣看,看得他心里痒酥酥的。
想到这里,卫崇荣暗自下定决心,等君华生下来,一定要教会他凫水,这样再被人扔到水里,也能自救了,不用在那里徒劳挣扎。
哦,不对……
正确的说法是他要保护好君华,不让他再被人扔进水里才对。当然,凫水还是要学的,以防万一,卫崇荣及时纠正错误想法。
卫崇荣想好了,打算换个地方继续逛,他在上林苑住过的时间不比宫里短,和君华一起去过的地方,更是不计其数,眼下先去踩踩点,以后也好带着君华来玩。
虽然他不能确定,梦境最后看到的内容,是他死后发生的事情,但以卫崇荣对君华性格的了解,这种玉石俱焚的做法,符合他的风格,他做得出来这样的事。
如此说来,他欠君华的事,又多了一桩。更重要的事,他死了以后,竟然有人愿意付出那样的代价为他报仇,伤感之余,卫崇荣又有些说不出的得意,也许他真的不是最倒霉的人。
卫崇荣正要转身离开昆明池,就被人从后面猛地抱住了,紧接着就有人蒙住了他的眼睛和捂住了他的嘴巴,随即一前一后,将他凌空抬起。
卫崇荣刚要挣扎,就听到身后的人语带困惑地开口道:“也不晓得苏公公啥意思,这个小野种,他根本就不入陛下的眼嘛。”
“可不是嘛……”前面那位附和道:“秦王每日伴驾,他却连陛下的面都见不到,陛下留秦王用膳,不说叫上他了,就连赐食都没有,简直就是当他不存在,啧啧……”
卫崇荣的手脚被人分开握着,他非要挣扎,未必挣不开,可他听了两位小太监的对话,脑子转得飞快,有点不想轻易逃开了。
苏公公,应该就是苏文吧,自己什么时候碍着他的眼了,竟然这么快就要下手,还有执行任务的这两位,是不是已经当他是死人了,什么话都敢说,就不怕他逃出生天指认他们……
果然,后面那位小太监接着说道:“咱们快些走,找个僻静的角落把人扔下去完事。”说完两人加快了步伐。
只见他们三步一拐,五步一弯,尽找没人看见的路线走,很快就拐到一处假山背后。两人停下来,其中一个叹气道:“小野种真是够沉的,累死人了。”
另一位忙道:“废话少说,快点把人扔出去,这里偏僻,他就是呼救,也没人听得到。”说着两人合力,把卫崇荣甩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