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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格斯其实是个颇为偏执固执的人, 这种性格让他在最初能熬过奴隶船上沉闷的岁月、也让他在之后的漫长人生中始终保持着自我, 没有发疯。当然……再怎么锋利的性格棱角经历岁月洗礼后也是会改变的,这会儿, 安格斯就按捺住了“对面这个家伙蠢得不可救药”这种偏执的念头,略带嫌弃地道:“你似乎对我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期待, 冷静些吧,小家伙, 我不是所期待见到的那种人,我对你的期待也毫无兴趣。”
南稍稍一怔,这才发现自己似乎有些逾越,这个黑魔法师依然是很冷漠的,他所表现出来的拒人于千里之外并不只是表象,连忙道:“我并非想把我的信念强加到你身上, 安格斯先生,我只是从我的角度去理解, 通过你的视角看到了我想要看到的东西。”说到这儿南更加小心地, “诚然,我并不赞同你的行事方式,但即使是以不同的出发点、不同的立场,也应该不妨碍我们拥有相似的目标。”
安格斯古怪地笑了下:“哦?就这么点时间, 你就彻底放下你曾经那追求‘绝对正义’的执着了吗?”
南花了点儿时间才反应过来安格斯在讽刺什么,脸色微微发红——有了安格斯的阅历再去看之前自己联合两大协会摆出来的“谈判”姿态,才发现自己有多幼稚可笑;当时安格斯那微带欣赏的笑意和那句“投向不可知世界的勇气”,其实指的是自己愿意屈服现实、向现实妥协的转变, 而非对那愚蠢的做法有任何赞赏,安格斯这样的人哪会看不出自个儿的心不甘情不愿。
南苦笑,对安格斯而言自己这样的人确实是浮夸多过着眼实际的,所以在那个时候安格斯才会说出“或许你确实拥有我这样的人不能理解的高洁目标,但在我看来,脚踏实地做事的人显然要比空谈之辈更值得打交道。”这样的话来,只是当时的自己只顾着羞愤消沉,竟没有将这句话听懂,也难怪安格斯对他这样天真到近乎愚蠢的人完全没有兴趣正视。
这种打击也不是第一次,经历生死之劫、又走到了组织团队行动将他人的前途未来担负到肩头的现在,南已经能够冷静地看待曾经的自己在思想上的稚嫩。没有谁是天生就全知全能的,所有的人想要迈上更高的台阶前都必须习惯跌倒时的损伤。沉思数秒后南再次确定了坐在安格斯面前的自己的位置,以他所能表现出来的最大诚意、认真地道:“我在你的经历中学习到的最重要的一点是,参与进某件事的人,或许各自的目的、态度、行事手段各不相同,但既然前往的是同一个目标,那么互相结为同盟也是一时的选择。次要的矛盾不能成为主要事务的阻隔,再迟缓的发展总要胜过原地踏步。现在的情况是……你和我的目的地、前往的方向,在一定程度上其实是相近的,而我也确实能成为你的一份助力,这一点就决定了我们有合作的可能,你认为呢,安格斯先生。”
安格斯放在扶手上的手指动了动,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的表情更加古怪起来——对他这样的人闻言,他人语言的力量是苍白无力的,态度和实际行事才更能将他打动。南的改变让他十分惊诧,他当然知道自己的过往是什么样的,看到那样的经历南居然没有发疯,这是让他也很感觉奇怪的事;更让他惊奇的是这个年轻人不仅没有发疯,还一副在那些黑暗混沌的岁月中仿佛看到了追求的真理、找到了目标,并为此坚定起来的模样,这让安格斯简直怀疑起南看到的到底是不是自己的人生。
同样的花园在不同人的眼中是不同的风景?脑中闪过这个念头,安格斯决定给这个年轻人再多一点儿表现余地,于是他向面前的青年慷慨地施舍了些耐心,道:“那么你认为,我的目的是什么?”
“黑森林不能再属于林赛家。”南不假思索地道,看来走进这个帐篷前他已经整理好了思路,“未得到封王前林赛家必然是教廷最虔诚的信徒,其麾下紫荆军会成为教廷巩固这一地区最大的助力,这应该是安格斯先生你不高兴看到的,为此你甚至愿意稍微协助一把你看不上的赛因王、主动运作将切斯特前线这个累赘打包送给洛因大公爵,也包括伍德山脉沿线城市这一片领地——看似洛因大公爵好处占尽,但要巩固新领地的统治必然要让林赛家分出军政方面的人力、物力,最明显的一点,紫荆军的两个师离开了黑森林分别迁往切斯特和伍德山脉,在黑森林内部各大营地的监管控制力度也随之下降,这成为你自内部入手、突破紫荆军外部防线并将其往分|裂方向推动的助力,以目前的结果来看……你无疑是成功的,紫荆军第二师的两个军团、一半的兵力已经落到你的手中。”
安格斯稍微来了一点儿兴致,确实他的目的从一开始就是很明确的,但是南能将其看清楚、分析明白也算是干得不错:“继续。”
“洛因大公爵并不乐意看到手下的高级将领野心膨胀,每个师的兵力都是分散驻扎的,以免师团长坐大——所以第一师的师团长并不在黑森林内部,而是与另外两个军团呆在黑森林外围,短期内只要豪斯曼阁下对应得当,不会暴露这两个团的忤逆。但洛因大公爵同样是多疑的人,这个魔族地下城他不会只交给两个军团负责,那么……第一师的人接触到这个地下城前线据点的时刻,也就是你有机会对第一师出手的时刻了。紫荆军上下对外的铁板一块只是个笑话,上层或许能将中下层当做私有财产,但绝不可能共享资源……”叹息了一声,南虽然理智上知道说出这些事实没什么不对,但感情上还是有些难堪,“紫荆军四个师的编制,以他们对黑森林资源压榨的方式事实上是能够保证供应的。可是上层怎么可能‘委屈’自己去过平庸的生活,更别提林赛家巨大的野心——所以紫荆军、林赛家才这么急于扩大占领区、开源搜刮,甚至触碰人口黑市这个禁区。”
说出人口黑市这四个字时南难受地皱了下眉,微微别过头,这确实是南、也包括大多数人都难以忍受的,战争中出现俘虏、出现奴隶贸易是很正常的事,可在自己庇佑的领地内进行这种生意,别说是南,本地居民、冒险者、紫荆军士兵、乃至附属于林赛的小贵族或许都得发疯——人口黑市吞噬进去的不会仅仅只是战俘和罪犯,在这片土地上讨生活的人们都得担心一下自己是不是也有脖子上被套上锁链的那一天。
安格斯微微一笑,看南的目光确实地放松起来,虽然是以安格斯不能理解的方式,但这个年轻人确实地成长了——他甚至没有去纠结信仰方面的问题,只是以他的所能理解的东西实际地陈述和分析当下的情况;这个活在以身份上的优越感带来的自我满足中的、以自以为是高高在上的目光去看待世界的、在温室里呆得太久以致于头脑发僵的年轻人,终于明白人要先用脚踩着大地才能往前走这一简单粗暴到让无数人都忽略了的真理。
“是的,南,林赛家控制黑森林太久了,久到忘记到他们家先祖的遗训、久到整个家族自信心膨胀,达到了成为危害的地步。”安格斯嘴角微微上扬,以他那标志性的讽刺微笑淡然地道,“伍德山脉沿线城市的执政官都懂得松一松盘剥的绳子、让领民松口气再赚取更多的利益,哈罗德城那些废物最起码也不对自己的属民出手,林赛家却仿佛要将这片土地一口气榨干——”他的语气中带上嫌恶,“各国的王族对教廷恨不能敬而远之的态度他们居然丁点儿也理解不了,在那一位赛因王的庇佑下才获得机会发展到今天的林赛家,完全忘记了当日自身是如何获得立身之地。即使我没有为死了不知多少年的那一位赛因王捍卫荣誉的想法,也认为这样的家族没有丝毫存在的意义。”
南惊讶地抬起头来,安格斯用这样的语气叫他的名字还是第一次听见……不带讽刺也没有那种让人难受的疏离感,是已经接受他了吗?
这让南有些受宠若惊,但安格斯接下来的话又让他愣住了——安格斯的语气像是认识林赛家的先祖、又仿佛稍有些赞赏那一位赛因王,但他在安格斯的记忆中并没有发现这些。
思索了下南才反应过来,安格斯在悠久的岁月中自然不会事无巨细地记住所有的事,留在他精神领域中的必然是他认为有价值、或意义深刻的事件。连本国最英明神武的那一位赛因王在他的世界里也只是“小事”,这个认知让南忍不住苦笑。
“丢失埃伦领地的我国经不起内乱,吞下切斯特前线和伍德山脉的洛因大公爵却不会停止野心。”南打起精神道,“无论如何,我不愿我的家乡陷入战乱,所以我一定会全力配合你,安格斯先生。”
南发誓他看见对面的黑魔法师眼神中透露出一丝玩味,这个性格确实有点儿恶劣的家伙戏谑地轻笑道:“打击林赛家等于侧面影响到教廷,你对此也毫不介意吗?可别说你已经做好了站到教廷对立面的觉悟,神圣骑士。”
南来前就知道这个问题是一定要去面对的,毕竟……他这个神圣骑士身上有抹不去的教廷痕迹。这一次,南已经做好了准备、也下定了决心不会给出让眼前的人失望的答案,他点了点头,挺直了腰背、握紧了拳头,认真地道:“是的,安格斯先生,我已经做好这样的觉悟了。现在的教廷……生了病。或许你会说教廷在成立之初就戴着谎言的面具示人,但神官中,教廷骑士、护教骑士中,以怜悯之心修行、想要拯救他人的人不会是少数,我是这样认为的。”在安格斯说话前他又道,“当然,这样的人在教廷内部或许没有什么话语权、也无法代表教廷,但他们确实是存在的,即使是为了这一部分人,也有必要将现在的教廷彻底改变。”
正直的青年热情而又坚定的视线仿佛具有穿透一切黑暗遮蔽的威力,安格斯不由得眯了下眼睛,虽然是不同色的瞳孔、完全没有相似点的相貌,但安格斯又再次从这个年轻人身上看到了未曾被权势迷惑的、灵魂堕落之前的……森的影子。
森·兰斯洛特,这个安格斯心中存在了百多年的伤口再次裂开,让安格斯平静的心底再次泛起涟漪,下意识地,黑魔法师用极其罕见的不确定语气、仿佛自言自语般轻声呢喃:“你……是否也会堕落呢……”
“安格斯先生?”南没能听清。
安格斯恍惚的神情瞬间恢复正常,对着神圣骑士迷茫的眼神,他只是摇了摇头,颇为尖锐地问道:“你是把自己摆在救世主的位置上吗?”
“那岂不是太自大了。”年轻的神圣骑士没有露出丝毫窘迫,只是哭笑不得地摆摆手,“抱着那种心态的话,什么事情都做不好的吧。”
“你居然一个人去跟‘他’谈话这么久?”
南回到自己的帐篷时东已经等他很久了,还围上来冲着南上下打量:“是安格斯变了还是你变了,以往每次跟他接触后你都不是现在这样放松的,南。”
南给自己倒了杯水,在安格斯那儿他实在不敢厚着脸皮去用安格斯的杯子:“别这么说,东,安格斯先生其实不是那么难以相处……嗯……其实不是那么不好说话的人。”前半句南也觉得过头了,换了个说法,“要用我们能理解的方式形容的话——安格斯更加愿意去尊重做事的人。只要不去触碰他的逆鳞、别让他感觉愚蠢过头懒得搭理,他其实也是给别人留余地的。”
东吓得凑到他平日并不轻易靠近的简旁边去:“简、简,快用你的神奇能力检查一下这个人是不是我弟弟。”
“你在说什么?”简不能理解。
“哥哥!”南气笑不得。
“总之……结果就是我们之间没有任何争论,可以继续像之前那样合作了,对吗?”确定他的弟弟没有任何问题,东这才问出他关心的话。
“当然,现在也完全不是产生争论的时候吧。”南理所当然地道,又发觉不对,“嗯?东,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东一脸嫌弃地:“你是要把你的哥哥当笨蛋吗,格洛丽亚那紧张的样子我怎么会看不出来?你之前莫名其妙的晕迷是跟安格斯有关的——安格斯看起来虚弱了一些,而你差点儿就抛弃你的哥哥回归父神怀抱,要说这其中没有问题,你觉得我会信吗?”
南想了想都有些唏嘘:“确实是……并不是非要瞒着你,东,只是若要详细解释,会牵涉到安格斯先生的个人**,所以——”
“那么就别说了,我没有那么旺盛的好奇心。”东立即道,“等会儿……你知道那些东西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吧?”他忍不住往安格斯帐篷的方向看了一眼。
“这就是我会跟安格斯先生谈话这么久的原因了。”南叹气,“所以这方面你无须担心,东,若他要杀我,他可没有那个兴趣与我浪费这么多口舌。”
“……”东表情复杂,“居然严重到要杀你这个程度——好吧,你可千万别告诉我其中的内容,我觉得安格斯不会有同样的耐心去对待再多一个人了。”
南觉得这并不是安格斯有没有耐心的问题,但他有为人保密的义务不能细说,笑了笑将这事儿带过——在南看来安格斯应该算是最有耐心的人才对,只是他的耐心从不用于他认为毫无意义的人或事上。
某种程度上说……南其实并不认同安格斯的“冷酷”。是的,冷酷。他总是能用他那套逻辑清晰明确地做出取舍,处置任何事务干净利落绝不拖泥带水,即使与别人的性命有关也是如此。只是……以前无知者无畏的南或许还能站在莫名其妙的高处不痛不痒地指斥这种行事方式过于残酷,现在的南却不能轻易地、主观地做出不负责任的评价。
打发走东,没什么睡意的南坐到帐篷角落打开笔记本,这次他愣神了更久、想了更多的东西,才拿起笔简短地写下几行字:
“……他的思想影响着我,我想这并不全是坏处,我需谨记不能迷失其中……”
“……不能切确地达成目的,改变我所不满的一切,再多的空话也只是让人发笑,而要有达成目的的能力我必须先要自身强大……以他为目标未免狂妄,但……我总是要前进的,无论一步或半步。”
写下需要时刻牢记警醒自身的句子,南捧着笔记本又愣神了许久,最后落下一句感叹:
“安格斯,也是人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