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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城区,某处破败的街心花园,托莱兄弟闷不吭声地并排坐在长椅上,两个人四只眼睛有气无力地监视着街对面转角处、那个蜷缩在垃圾箱边的乞丐。
死神说出了那个疯狂的主意后——不止是安格斯,连格洛丽亚都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在两位施法者兴致勃勃的协助下,帝福尼·林赛这个“幸运”的家伙二十个小时的时间里就完成了完美转身——从半秃发福、养尊处优的贵族城主摇身一变成了个全身浮肿、半身残疾的哑乞丐;面部神经失控了一半以致于嘴歪眼斜,被废掉的双手只能虚握着,连汤勺都拿不起来;那一身荣养出来的好皮肤被泥污侵染得黑漆漆的、一些地方还冒着脓疮。
这家伙裹着一条破破烂烂的旧地毯,浑身的疼痛让他无力做出吸引人注意的举动——当然,人们也不会有兴趣理会这种近乎不可接触的肮脏乞丐——腹中的饥饿让他无法麻醉自己沉沉睡去,只能瞪着恐惧绝望的双眼默默注视偶尔走过的行人,祈祷着他的家人、亲属快点儿找到他、让他脱离这种可怕的地狱。
无法动弹的帝福尼被垃圾箱和自己裹身的旧地毯阻挡了视线,发现不了自己正被人监视——当然,即使他发现了大道对面的托莱兄弟,也只能是产生期望后再次绝望而已。
“……我记得,特兰波尔警司说过,失去土地又不甘愿自卖自身的农夫,进城后如果找不到工作而流落街头的话……最多只能活三年。”南注视了大变样的帝福尼一阵,终究心中不忍,把目光收了回来。
“不,南,最幸运的才能活上三年。一般而言,第一年的冬季就会冻死五成以上的新乞丐;第二年,累积的伤病和饥饿会干掉余下来的九成九。一百个流浪者中能有一个活到第三年就不错了。”东倒是挺轻松的,只要跟自家利益无关,他总是能保持好心态,“至于帝福尼的话……我觉得三个礼拜都够呛。”
南不说话,他并不认为帝福尼值得拯救——这家伙确实对他的情人们不错,也能够小小地、偶尔地对下人们慷慨一下,但也就如此而已了。贵族中他或许成称一声“仁厚”,但统治者的愚蠢本身就是罪过,更别提贵族该干的事儿他哪样也没少干。
东知道南的情绪不高,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其实相对来说他还算可以了……出来时没听见那三个疯子的对话吗?那个老贵族叫什么来着,普里斯科利?还是个伯爵来着,整片伍德山脉的矿区都是他们家的……那老伯爵被折腾成那样了他们还觉得不够、还希望让那老头以那种悲惨的境况活久一些……”
“东。”南不想回忆起关于普里斯科利伯爵的事儿,打断了东,“你能看得出来吧,安格斯也好、格洛丽亚也好……他们并不反感……死神。”
一俩马车从街面上呼啸而过,后面的一群仆人使尽了吃奶的力气奔跑才能勉强跟上。初春的春风锋利程度不输给冬天的寒风,这个时节除了大户人家,普通的市民还不愿意迈出家门,连这下城区的主要街道也冷冷冷清清的,甚至能让马车飞驰。
“……反感啊……亲爱的弟弟,有时候你很没眼色。你没发现吗,我觉得他们俩对那个变|态的态度比对我们亲近多了。”东没滋没味地说道,“女人那种我们都难以理解的生物就不说了……就说安格斯吧,他是不在意别人对他的态度的,只要是被他认定毫无价值的家伙……再怎么卖力讨好他也都懒得理睬、该下手时绝不手软;相反,没被他宣判‘死刑’的……粗鲁无礼些他也不介意。你一再地冒犯他,他不是也没跟你计较吗?当然、当然,我看他也没怎么把咱们兄弟俩放到眼里。”
“可是啊!”东的情绪上来了,压抑着声线很是怨念地说道,“你看看他对那个变|态那副尊重的样子!那种平等的口吻!见鬼!那个变|态到底哪儿出色?丧心病狂?还是残暴冷酷?”
“呃……哥哥,你可以批判死神的偏激观念和充满罪恶的手段,但还是别盯着别人的生理不放吧……”南把下半段话咽了回去,你去计较安格斯的态度干嘛啊!
“什么话!那家伙的存在本身就是错误了!”东忿忿不平。
二十三小时前,戴安娜酒店,格洛丽亚的起居室中。
让托莱兄弟恶心欲吐的“非|法人|体改造计划”讨论进行了半小时后,格洛丽亚直率地提出了她的疑问,“死神阁下,你的谋杀计划中总是需要多次变换身份,但即使我在布隆菲尔德大陆见过的、最善于伪装的刺客,也做不到如你那样频繁地更换外表且来去自如,这是不是与你隐藏起来的身份、以及你‘拥有一定武力、智慧超群却无法触及职业级的领域’有关?”
死神再次露出那种很不情愿的表情,但在他说话之前,安格斯先开了口,“女士,看来你跟我有同样的想法。”
格洛丽亚眼睛一亮,“安格斯,你也这么觉得?”
“去除掉不可能……剩下的,再怎么匪夷所思也是事实。死神阁下,你是混血种吧?”安格斯平静地说道。
“呃?”在一边打瞌睡的尤纳尔看过来了,“不是吧,这时代还能有混血种降生?”
同大族而不同族群的种族之间交|媾,诞下来的后代统称为:“杂交种”,比如熊族兽人与狼族兽人的后代。杂交种除了不能繁衍后代,其它方面与正常种无异。
而不同大族的种族之间交|媾,诞下来的后代就是“混血种”,比如人类与精灵、或是精灵与兽人、矮人等等。混血种同样没有繁衍后代的能力,远远比正常种弱小、天生基因缺陷,永远也无法触及任一强者领域。
安格斯的容貌很容易让人怀疑他是不是人类与精灵族混血出来的后裔,但他确实没有精灵特征且自身实力强大,这就彻底绝了别人的猜测。
杂交种还算常见,但混血种就不同了,不同种族的生殖隔离让这种畸形种百年难得一见,且多数都活不过幼年期。
被五双惊奇的目光盯到脸上,死神的脸色很明显地垮了下来;显然,他很没有兴趣谈这个,刚刚升起的一点儿谈兴也消失掉了。
沉默了一会儿后,他总算是稍有那么点身在“敌营”的自觉,很不情愿地说道,“既然你们猜出来了……是的,我的确是混血种。”
安格斯用手掌心托着下巴,一般他摆出这个姿势都是对某事产生了兴趣的时候,“而且还不是一般的混血种,对吗?”
格洛丽亚急得恨不能抓住安格斯的领子摇晃,“你知道了?到底是什么混血种?”
“请冷静,女士。稍微想想就知道了……去掉死神阁下头顶上那近乎无所不能的光环,他也只是个普通的……半人类,对吗?”安格斯冲沉着脸的死神一扬眉,“当然,你是有权力要求我不可暴露你的身份,死神阁下。你是否想这样做?”
“比起让你厌恶,欠你的人情一定是更可怕的事。”死神冷笑了下。
“并没有多少人……值得我愿意让他们欠我的人情。”安格斯极为自然地说道。
“那就让我也失去这个荣幸吧。”死神扫了一圈安格斯之外的四人,“末日审判的同伴……也不可能是喜欢卖弄他人隐|私博取关注的人。”
“安格斯!”格洛丽亚已经急不可耐了。
“他应该具有魔族血统。”安格斯以平静的语气说出了让房间中除了死神本人以外的所有人都吓傻眼的事实,“在男性和女性外表之间自由转换必须拥有对自身肌肉、骨骼、神经、关节、内部器官等等自体极为精细入微的操控力,同时也需要肉|体足够强悍。除了魔族血统的混血种,不做他想。”
“……”格洛丽亚半张着嘴,看看安格斯又看看绷着脸的死神,半天发不出声音来。
“……”南脑中放空了一瞬后才在身边哥哥的异动下回过神来,伸出手按住哆哆嗦嗦掏圣水的东,“冷静点,哥哥,魔族不是恶魔、也不是魔物。”
“……你妈妈一定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反射弧跟别人永远不同的尤纳尔,震惊过后一本真经地对死神说道。
“……”死神脸部抽搐了下,才干涩着嗓子说,“谢谢。”
安格斯用那种懒得表现出鄙夷的淡漠眼神看了一遍同伴们,冷声道,“我真怀疑你们这些家伙是否具有常识。魔族的人隐姓埋名藏匿在人群中生活有什么好奇怪的?”
“这不是常识吧!魔族啊!”格洛丽亚喝道,“连黑森林都只有极深处才有的魔族啊!”
“女士,请想一想……如果不是魔族进入人类社会生活,那么那两百多种魔族小语种是怎么流传出来的呢?”安格斯耐心地说道。
“等等!”尤纳尔突兀地高声尖叫,脸色跟见了鬼一样,“安格斯!你刚刚说了恐怖的话你知道吗!难道你想说阿斯怜也是魔族?!”
“他是魔族没错。一百四十年前他假死后跑去布龙菲尔德了,九十年前我去布龙菲尔德大陆时遇到过他。”安格斯隐约有些不耐烦了。
“……”这次换尤纳尔半张着嘴说不出话了。
“呃……?”这两个老朋友话语里透露出来的信息倒是把死神给吓住了,满脸惊骇地看向看起来只是个小个儿青年的尤纳尔。
“这是我的旧友尤纳尔,原名尤利尔·萧。”安格斯很随意地介绍了一下。
“!!”死神以不能更惊骇的表情瞪向安格斯,声音都抖起来了,“你……安格斯先生,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态度应该表现得很诚恳了才对。”安格斯微微蹙眉。
“……”死神勉强扯出笑容,“哈、哈哈……连魔族都不介意的你……确实不在乎什么魔族混血种、什么死神之类的虚名……但我不明白,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价值。”安格斯略一摊手,“现在,可以向你的新同伴、且不属于临时那一类的长期伙伴们介绍一下自己吗?”
死神狠狠地瞪了一阵安格斯,咬着牙说道,“抱歉了,我没有兴趣玩什么伙伴游戏。”
安格斯微笑,“你也有天真的一面啊,死神阁下……向你透露过北方战神行踪的我,会让你离开吗?”
这种无耻的、赤|裸|裸的威胁让托莱兄弟看安格斯的眼神儿都变了……哪怕他针对的目标他俩也不待见。
时间回到现在,下城区的破败街心花园。
“死神并不想加入我们。”南劝慰兄长,“他拒绝报出名字和来历,抗拒之意很明显,不是吗?”
“你不懂我的担忧,南。那可是个魔族混血种,魔族是个什么存在你还不懂吗?最邪恶、最无序、最混乱——”东咬牙切齿,面部青筋突出。
“魔族跟其他长命种的区别也就是雌雄同体而已,他们也是智慧种族,哥哥,客观些吧。”南不得不打断他,“精灵族或过去的巨人族不也一样个个都是天生的职业强者、寿命让人仰视吗?”
“你竟然认为那种毫无伦理可言的种族是正常的,南,我对你太失望了!”没有找到同党的东憋屈了。
“……还是换成我失落,你来安慰我吧,东。”
半小时后,结束监视任务的托莱兄弟回到驻地——是的,他们搬出戴安娜酒店以一个金币的代价在下城区的僻静之处租下了一整个院落,以便于进行他们那让人作呕的人体改造计划。
推开厚重木门走进铺了石板的院子,绕过两米高的影壁后,正清理地面积水的尤纳尔看过来,“任务结束了?”
“啊……是的。其他人呢?”南说道。
尤纳尔丢下扫帚领着兄弟俩去了这座民宅院落的客厅,不到三米高的屋子中有些陈朽的家具微微泛潮,壁炉烧了二十多个小时也没干爽起来。两位施法者并死神坐在壁炉前方的凹形组合沙发上,看到托莱兄弟后格洛丽亚立即热切挥手,“怎么样,效果如何?”
“不能再好了……”南坐到安格斯附近,向壁炉方向伸了下有点儿发亮的双腿,“管家拉格伦路过那儿一次、采买的毕维斯乘坐马车路过两次,别说发现帝福尼了,看都没往他的方向看一眼。”
“我是说帝福尼那家伙的反应啊!我还能不知道别人认不出那是城主?”格洛丽亚眼睛一瞪。
“呃……怎么说呢,外面还是很冷的,那家伙一直缩在旧地毯里哆嗦。”南没滋没味地说道。
“你看,我说要给那老贵族裹严实一些吧,他比帝福尼先冻死的话多没趣。”格洛丽亚冲死神说道。
“我在他体内注射了药剂,低温是死不了的。”死神摇头,“带太多布料没必要,被别的乞丐盯上容易被杀人劫物。”
“这还真是个问题。”格洛丽亚摸下巴,“那是不是应该雇个‘好心人’,一天一次给这个老贵族送半块黑面包,让他熬久一点?”
“好主意,女士。”死神赞同。
“呃……女士,先生们,真的有必要这么做吗?”南叹息着说道。
“你怎么又来了?西里尔给的文件你没看?以一条人命判那老贵族当一天乞丐的话,那老混蛋得活好几年才够偿还的!”格洛丽亚怒视南。
“……对不起,我多嘴了。”南老实地闭上嘴。矿区是奴隶消耗大户,每个矿场主都是血债累累的刽子手。
“可惜咱们现在没多少时间,不然真该让那老贵族所有的家人全当乞丐去!”格洛丽亚还觉得不满意呢,“对了,你们想好把那份文件交哪去没?”
南愁眉苦脸上了。
“女士,我想你不应该会认为……光靠那些文件能够弄掉那些家伙吧?”安格斯斜了格洛丽亚一眼。
“你当我蠢啊!”格洛丽亚喝道,“至少让他们日子别过得那么轻松嘛。都碰上了,没空闲一个个去料理,至少也得给他们添点堵。”
“……安格斯先生,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南不能装作没听见。
“西里尔收集的文件证据翔实,无可辩驳。”安格斯慢悠悠地说道,“但也就是如此了,你们还指望靠一钞公正的审判’……就能让那些家伙被挂上绞刑架?”
“……”南被堵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好歹也是成年人了,成熟点儿吧。”安格斯看向尤纳尔,“就算是脑子里塞满了肌肉块的家伙,也不认为光靠所谓的‘公理’就能获得公正呢。”
“你看着我说干什么!你到底想说什么!”尤纳尔喝道。
“……按照你的意思,想要获得公正只能靠血腥残酷的杀戮吗?”南说道。
“那又是……钟爱于表现自身的人才喜欢去做的事儿了。”安格斯慢悠悠地转头看向死神,“残酷也好、杀戮也罢,都不是目的,只是手段,不可弄错主次。”
“……”死神再次对面部肌肉操纵失控。
“那要怎么办?怎么办才能讨回埃伦领地十几万亡魂应得的公道?怎么才能让藐视王国安危、为了一己私利为所欲为的家伙们背负起罪孽?”南再次追问。
“我说过,精神上的创伤、直接给予灵魂的痛苦,才是最有效的、净涤灵魂的最终办法。”侧过头直视眼底尽是悲伤和无奈的神圣骑士,安格斯从容地说道,“不可拯救的渣滓有义务在地狱火中焚尽,心怀向往的蝼蚁……也应当有机会在绝望中得到最后的救赎。”他微微一笑,冰冷的嘴角毫无温度,反倒是让人彻骨冰寒,“当然,比起那一点点难以捕捉到的救赎……更多人只不过是在天崩地裂中毁灭而已。”
几小时后,格洛丽亚带着托莱兄弟和尤纳尔离开了哈罗德城。
陆行鸟背上仍旧坐着个浑身裹在斗篷里的人,城防队的士官要求此人揭开斗篷时,那人掀起兜帽露出一张惊艳的面孔,又快速遮盖住脸。
目送这一行人走远,城防队的士官奇怪地问他的下属,“城主大人居然没留下这个人?转性了?”
天黑前紧赶慢赶走出去三十余里地,选定营地扎营后,格洛丽亚冲斗篷怪人喝道,“好了,变回来吧,你顶着那张脸太奇怪了。”
“安格斯”脱掉斗篷,揉着脸走到平房中间尤纳尔生起的火堆旁坐下,他的面部肌肉、骨骼一阵变动后,恢复成平凡无奇的普通男子面貌,嘴里还嘀咕着,“……他平时木着脸不觉得难受吗,我觉得我脸皮都快结冰了。”
一直盯着死神打量的尤纳尔挺中肯地说道,“那种活了几百年的老怪物哪是年轻人能装得像的,不过你要是不动不说话往安格斯身边一站还挺好玩的,哈,下次这么玩玩看?”
“……如果我假扮你的话,只要不动手,我觉得还是能有五分相似的。”自尊心挺高的死神不温不火地还击。
“那是因为我永远保持青春的心啊!”尤纳尔一点儿也不觉得对方是在刺自己,还扭头冲正搭帐篷的托莱兄弟挤眉弄眼,“你们说是不是?”
托莱兄弟没理他。
东偷瞄一眼换掉安格斯面貌的死神,压低了声音对南悄悄说道,“魔族的伪装也没那么可怕嘛……还是能区别得出来的。”
“没有经过专门的模仿,当然没法儿天衣无缝地假装成另一个人。”南并不欢迎队伍里多了个死神,不过这并不表示他会对对方带有偏见,“如果死神装成咱们久不见面的人……比如神学院的校友、教师,你能第一时间辨认得出吗?”
“……”东抽了抽嘴角,“亲爱的弟弟……你不是也很讨厌他的吗?”
“我不喜欢他自以为是、玩弄血腥|恐怖的那一点,并不是说我就全部否定了人家啊。”南叹息着说道,沉默了一会儿,他再次叹息,“说真的,哥哥,我一直以为我不会变……但现在想想,我已经变了很多。就像现在,明知道安格斯独自回去城主府是去做很恶劣的事儿……可我忍不住期望他能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