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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极其安静。除了偶尔的夜鸟扑腾,发出几声不怀好意的鸣叫,再无其他。
因此,张嘉来时,李恪隔了很远就听见了。
张嘉先纵身落在前院楠木树下,动作随意,根本不怕被人发现。
一名护卫很快就喊了一声:“谁?”
“我是蜀王贵客,鄙人河东张氏,烦请通传一声。”张嘉声音清澈沉静,斯文有礼。
李恪甚至从这声音里听出几许从容与几丝笑意。
“请阁下稍后,待我禀告蜀王。”护卫早已得了上级命令:今晚有贵客来访,不许阻拦。
“好。”张嘉的声音不疾不徐。
坐在罗汉床上打坐的李恪徐徐睁开眼,看了看正厅门口,月光斜照透过丝质屏风,落了一地朦胧的柔光。
片刻后,护卫脚步声响起,还未踏进正厅,李恪便说:“你且速请张氏郎君前来。”
那护卫一愣,随即明白自家王爷功夫了得,定是听到方才对话,便应了声去请张嘉。
片刻后,张嘉随了护卫前来,丝毫没有做客人的礼数,未能通传,径直入了正厅,反而示意那护卫退下。
“请坐。”李恪也不起身,只随意抬手,指了指客座。
一袭灰衣直裰的张嘉,金冠束发,傲然站在屏风前。他对于李恪的傲慢态度,只是笑了笑。尔后,他毫不客气地坐下来,右手的中指指尖还粘着一只蓝光流动的荧光蝴蝶。
“你找我何事?”张嘉开门见山。
“有人要置阿芝于死地。”李恪也直来直去。
张嘉脸色略变,微微眯起眼,像是一只极度危险的豹子。他瞧着一脸认真的李恪,旋即轻笑,道:“这有什么稀奇?不是一直都有人要置阿芝于死地?”
“是不是你的人?”李恪只想知道自己的答案。从来不回答无意义的问题,比如张嘉这带着讽刺的问题。
张嘉听到李恪的问话,立马就火了,反问:“你什么意思?我会害阿芝?”
“你张氏不是有祖训?别忘了,上辈子是谁杀了她。”李恪不想与不喜欢的人扯太多不相干的话,他说话向来只需要达到自己的目的。
“姓李的,你找我来就是说这些?”张嘉“嗖”地站起来,满脸怒容。
上辈子,他做过最傻的事就是为了所谓祖训亲手杀了阿芝。虽然他选择狠毒出手一刀毙命,让阿芝少一些痛苦,事后,他也赔了命。但终究是他最隐秘的痛。
上天给了机会重生回到六岁,他睁开眼那一刻,看到六岁的自己,想到前世里的那些憋屈,想到被自己亲手刺死的阿芝,哇哇大哭起来。
母亲吓了一跳,忙询问他。他摇摇头,说没事没事,只是太高兴。母亲不知道他高兴什么。他自己却知道,终于有机会弥补上辈子的遗憾了。
他暗暗发誓:这辈子,还要当张氏一族的族长,想办法先把那讨厌的祖训干掉。去他大爷的祖训啊。当然,更重要的是要在李恪之前遇见阿芝,将她放在自己身边,成为张氏一族的族长夫人,护她一生喜乐安平。
可是他历经千辛万苦当上了张氏族长,发现根本就没前世那恶心祖训,他欣喜若狂。
可天不遂人愿。阿芝还是先遇见李恪,而对他似乎有本能排斥。经过相处,他逐渐释然,并且发誓这一生要好好守护阿芝。
“你发什么怒?慌什么慌?难道真是你?”李恪轻飘飘地扫了他一眼。
“每个人都有隐秘的伤口,你这人特别不地道。我呸。”张嘉黑了一张脸,非常不悦。
“啧啧,河东张氏的修养仅止于此呀。”李恪撇撇嘴。
“你找我来,若无旁事,我便走了。”张嘉起身,负手踱步,作势要离去。
李恪不理会张嘉的喜怒哀乐与去留,只径直说:“我实话实说。上辈子,你杀了她后,我查过,你家所谓的祖训。你们张氏从汉末开始,就以天选者自居。因此,你杀阿芝,是因为她灭掉了太子、魏王后,直接将矛头指向了你们张氏一族守护的晋王与武氏。若她将晋王与武氏灭掉,将我推上帝位。你们河东张氏就辜负了天选之恩。”
“是。”张嘉想到前世里这祖训,脚步一顿,心情一黯。
“难道你从来没怀疑过这所谓的祖训吗?”李恪问。
张嘉不语。前世里,他是族长,因为祖训和爱情难两全,他亲手击杀了心爱的女人,最后难以活下去,自尽而亡。死的那一刻,他特别憎恨所谓祖训,也是那一刻,他恨恨地想:天下走向,凭什么让张氏一族来承受?真有天选之说么?
这一世,他重生回来,经过多方磨难成为准继承人,忽然发现根本就没有那个祖训。第七世祖张烨没有留下任何祖训,只是留下了一本历史手册,里面大意是告诫各位家主如何保存张氏的实力。与此同时,在前世里与张氏同气连枝共同成为天选者的另外八家与张氏一点来往都没有,根本就不是一个联盟。
他重生之后的河东张氏与与前世的河东张氏有很大区别,唯一相同的就是人才的选拔依旧残酷,第一世先祖所留下的各种先进技术依旧存在。
李恪看他不语,便说:“世事的走向,天下的运行应该遵循的是它自身的规则。我始终认为世间法则应该是阿芝说的‘弱肉强食,适者生存’,所谓‘物竞天择’是也。而你们河东张氏的祖训很是可笑,完全是在逆自然规律。”
“河东张氏,不劳蜀王评判。”张嘉冷冷地说。
“本王不是评判,只就事论事。”李恪语气平静,神情认真。
“长话短说,我不认为蜀王与我是可谈心之人。”张嘉长身而立,站在丝织的屏风前,冷冷地看着李。
李恪神色岿然不动,依旧平静且认真:“本王并未与你谈心,只是想确认一些事。”
“那你说。”张嘉不耐烦。
李恪对张嘉的催促视而不见,反而是慢吞吞地思考一番,才说:“你们的所谓圣物,依照阿芝说来,应该是来自未来的某种高科技物品。所以,你们的祖训其实是你们某个先祖作出的可笑恶作剧。”
“休得胡言。”张嘉喝道。
与此同时,他只觉得一颗心疼痛不已,像是谁用手使劲在心上揪着。
前世里,他根据先祖随笔里的记载“若恰逢机缘,可跨越时空。此地彼地,亦或千年前,万年后。人、魂、灵皆可也”这一句,再结合阿芝种种举动,他笃定阿芝并不属于这时空,应该是来自未来。
而今,他骤然听闻李恪说阿芝论起张氏的圣物可能是来自未来的高科技物品。他只觉得心抽抽地痛,阿芝真的是来自未来。他只想一想她和李恪畅谈,就更觉得前路一片荒芜,再也找不到任何一条出路。
“此事很有可能。”李恪说。
“即便是真的,又如何?跟你今晚要与我说的事很有关系?”张嘉竭力压住一把熊熊燃烧的无名火,努力让自己平静。
李恪缓缓从罗汉床上起来,伸了伸懒腰,才问:“张氏真没有要对阿芝下手?”
“这一世,张氏没有所谓祖训,何来对付阿芝一说?”张嘉朗声回答,语气很是不友好。
李恪一愣,便问:“真没祖训?”
张嘉摇摇头,很笃定地说:“真没有。”
“那就好。我姑且信你一次。”李恪点点头。
张嘉也不予理会,径直说:“你到底有什么发现。快说,不要吞吞吐吐,一点都不爷们儿。”
李恪看了看他,说:“你、我,还有阿芝,皆得了上天垂怜,重来一世。而且,想必你已发现这一世与上一世有很多相似之处,却又有很多地方不相同。一些该发生的根本没有发生,一些不该发生的却发生了。最简单的就是阿芝身份。前世里,她是杨氏嫡出娇女,养尊处优;这一世,她身世曲折卑微......”
“然后呢?”张嘉不想听这种自己都思考过千万次的问题,毫不客气地打断了李恪的啰嗦赘述。
“我想,也许有人与我们三人一样,也从那个时空来到了这里。而且这个人很可能是我与阿芝的敌人。”李恪缓缓地说。
张嘉身子一颤,眸光如刀狠狠地看向李恪,沉声问道:“可有证据?”
“没有。”李恪很干脆地摇头。
“那何来此说?”张嘉很不友好地追问。
“从前,我一人时,我想这是何等的运气。可是,当我遇见你,遇见阿芝时,我忽然觉得这种事能发生在我的身上,也能发生在别人身上。这种事一点都不稀奇。”李恪缓缓地说。
“就凭这种妄想臆断,你让我的人通知我火速前来?你知道培养一只暗夜蝴蝶有多贵吗?你要报销费用么?”张嘉很是生气地说,手指尖的那只蝴蝶还在煽动翅膀,但光彩已暗淡,只剩下隐隐约约的轮廓。
“我想这不是妄想臆断。昨日,阿芝在杨氏族学院遇人算计,亏得阿芝天赋异禀,否则阿芝昨日不死也得残。”李恪说。
张嘉手一凝,那只暗夜蝴蝶瞬间碎裂成尘埃,蓝色的细小尘埃在他指尖绕了一圈,便消散在月色里。
“可知对方是何人?”张嘉的声音很是平静,平静得让他自己都觉得可怕。
李恪摇摇头,说:“据闻是杨氏养马的老把式。”
“这事,杨氏必须要给阿芝一个交代。他们迫害阿芝的账,我还没与他们算,他们还敢猖獗。”张嘉平静的语气里带着狠戾。
“也许是杨氏,也许不是杨氏。此事未曾明了前,我们并不知躲在暗处的敌人是谁。”李恪说。
张嘉扫了他一眼,不悦地哼了一声,说:“阿芝怎的就看上你了?麻烦不断,还护不得她周全。”
“我不与你计较。”李恪看了张嘉一眼。
“我也不想与你计较此事,更不想在如此月色的夜晚,跟我讨厌的人多度过一刻钟。你且快说,你的想法。”张嘉也表示对李恪厌恶。
李恪也不计较他的厌恶,本来他也不喜欢张嘉。于是,他倒是丝毫不受情绪影响,继续说:“原本以为名门联盟的事一解决,阿芝就暂时安全了。至少在而今眼目下,她还不足以让人必须除掉她。但是,有人却是迫不及待,随时都想除掉阿芝。那么,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背后之人见识过阿芝真正实力,想在她未成气候前将她除掉。”张嘉接了李恪的话。
“是。”李恪看了他一眼。
张嘉蹙起了眉,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他来来回回地踱步,踱步的速度越来越来,第三次猛然转身时,还撞到了正厅里的一盆兰花。
他踉跄一下,恨恨地瞧着李恪,咬牙切齿地说:“都是你,明知道会带给她不幸命运,为什么还要出现在她生命里?”
李恪一愣,他从重生醒来就想的是变的更强更强,去找阿紫,去保护她。他从来没有想过不遇见阿紫。不遇见阿紫,这重生又有什么意义呢?
“你如果不出现在她的生命里,我会保护着她,她会跟我在一起,做河东张氏的族长夫人,荣誉、权势、幸福都有了。”张嘉越说越气愤。
“可是——”李恪略犹豫。
“你就是自私,从未想过,上辈子,她的悲剧命运都是你带给她的。”张嘉冷笑。是啊,上辈子如果不是他被选为族长候选人,丢出封闭磨练,也不至于让阿芝爱上李恪,最终想方设法嫁给李恪,只当他是兄长。那么,他也不至于亲手去杀自己最心爱的人。
“可是,不遇见她,重生又有什么意义?”李恪严肃地说。
这一句话让张嘉也沉默了。是啊,不遇见她,重生又有什么意义?
他沉默了片刻,却又很不甘心地说:“即便要遇见她,你可以换一个身份。那样的乱世,你换一个身份还不好换么?做什么皇子、王爷,你这才华,你这身份就是遭人恨的。”
张嘉说得越发咬牙切齿,颇有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李恪神情悲怆,苦笑一下,反问:“难道我让我母亲自尽?我不在,她岂会独活。”
张嘉一怔,也觉得自己这话太过于武断,何况事已至此,再说过去没任何意义。他便没接此话,反而是径直问:“今日,你找我来,所为何事?”
“有些事,我不便出手,也不便去查。”李恪说。
“我来。”张嘉很干脆地说。
“那,有劳你!”李恪略一迟疑。原本先前他预想着讽刺张嘉几句,说什么“你欠阿芝一条命”,但现在完全说不出来。
“这话,无需你说。这一生,即便到最后,她选的不是我,我依然会护她周全。”张嘉一字一顿地说,虽然是说给李恪听的,眸光却瞧着屋外的月亮。
他和李恪都知道,这一句话其实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好。”李恪只回了一句。
“你留着张唯与张进,有要事,让他们联络我。”张嘉说。
李恪点点头,张嘉不再说话,大步走出锦华苑。
他走得极快,带起一阵风,三两步到了六房大门前的楠木树下。轻轻一跃,几个纵身,灰衣少年就消失在树影之中。周遭的护卫只觉一道影子掠过,倏然不见。
河东张氏,果然名不虚传,不过,不及我家王爷!值守护卫们不约而同地这样想。(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