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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的街道,来来往往的是忙碌的人群,有没吃饭的挑夫小贩,便会选择花费几个铜板,在早点摊子上草草对付一下早饭。
街角处,一个早点摊子生意特别红火,热气腾腾的包子一出笼,氤氲的白雾还未散去,便几乎已经被等候的客人们抢光。
人这样多,收钱的沈琪却一点也不慌乱,左右不过几文钱的生意,甚至不必过脑子,该收多少钱都清清楚楚,甚至还能一心两用地帮着齐大娘搬蒸笼收拾杯盘。
有客人善意地对齐大娘道:“大娘,你这闺女伶俐啊。”
齐大娘便骄傲地挺挺胸:“那是!”
沈琪笑笑,对这样的场景早已习以为常。
她一个现代读了十几年书的研究生,若是连个早点摊子的账目都算不清楚,那也太废了。
摊子上的食客们喝着汤,吃着包子,调侃完老板的闺女,又开始天南海北天上地下地胡聊起来。
而在食客们口中,那位女尚书必然会提及的人物。
事实上,不只是这个小小早点摊子上的食客,这京城,乃至这国家的每一个角落,都少不了对这位女尚书的议论。
原因无他,只因她总能做出让人们无法忽视,让人们议论纷纷的事情来。
沈琪快手快脚地收拾着,耳边充斥着食客们的议论,心里却已经波澜不惊。
这几年来,她已经主动或被动地听到太多关于那位“穿越同胞”的消息。她改革科举,她建立研究院,她创办类似现代大学模式的晋江书院,她写出让世人惊诧侧目的《女四经注》,她的女儿甚至成了研究院的大脑,她的父亲却因为她的大胆
出格举动而与她断绝关系……
一桩桩一件件,她清楚地甚至能倒背如流。
起初她是带着些嘲笑和看好戏的心思看着的。
她恶毒地诅咒那位同胞摔跟头,希望古代人能教会她怎样说一个低调合格的穿越女,期待她像自己一样凄惨。
然而她的愿望和诅咒没有一个能够实现。
她眼看着那位“同胞”搞出那么多事情,甚至被世人议论,被书生拦车唾骂,被激进的儒生刺杀,乃至被亲生父亲断绝关系。
古代人的确如沈琪想象的一般,阻挠她,敌视她,对她出格的举动反应强烈。
然而,这并没有什么用处。唾骂侮辱压不垮她,敌视冷眼打不败她,至亲的疏离也无法让她改变,她一直向前走,每一步都在“搞事”,一点都不符合穿越女的低调生存法则,然而她也不需要,因为此时的她已经足够强大,她有皇帝的支持,有一手扶持出的许多年轻官员拥戴,有让整个朝堂所有大臣的忌惮的研究院,甚至京畿守卫英国公的儿子,都是她女儿的追求
者,而她的侄子,也成为了一名年轻优秀的武官,统管着火炮的使用事宜。
她已经足够强大,强大到能够改变这个世界,而不是改变自己以适应这个世界。
意识到这一点的那天,沈琪无法自控地嚎啕大哭,疯子一样哭地停不下来。
那次把齐大娘吓坏了,一遍遍地问她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哪儿不高兴。
沈琪哪里说得出。
她的伤心,她的悔恨,根本无法与这个世界的人诉说。
她本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穿越以后,她一直告诉自己要低调,要忍耐,要学习古代人的生存方式,要接受古代人的人生标准,所以她以成为宅斗赢家为目标,所以她像天生就是个古代后宅妇人一
样去宅斗,所以她的底线一退再退,所以她对这个处处充斥着不公和压迫的世界熟视无睹,因为她已经被这个世界同化,成为了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那个接受过现代教育,曾经也相信公平,相信正义,渴望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沈琪,仿佛已经死了。
是被她自己杀死的。
她杀死了她自己,那个与如今的渠宜生一样的自己。可笑的是,即便退到这样的地步,她也没有得到自己曾经奋力追求的东西,反而最后才发现,她贪求的那些,财富、地位、优秀的男人……如今竟然让她感觉作呕。尤其那个男人,那个让她一次又一次打破自己底线的男人,当被大脑不再被爱情荷尔蒙支配,再回过头看,她只觉得自己当初怎么就那么昏了头瞎了眼地一心扑在一个渣男身上
,生生在一棵树上吊死,最后还被这棵树嫌弃地一脚踹开。
到最后,居然是一个毫无亲缘,身份卑下又贫穷的家庭,给了她一个容身之处,对她嘘寒问暖。
所以她突然痛哭,因为她终于发现自己错了,错不在哪一件事做的不对,而是从一开始,整个心态就错了。
从一开始,她想的就是适应这个世界,融入这个世界,为此一次又一次打破自己的底线,容忍以前的自己绝不能容忍的东西。
然而,那样的她还是她么?
生活需要妥协,却不能无底线地妥协。
前方也不止一条路,一条不通大可以再换一条。
她终于明白这个道理,然而,却太晚了。简陋的早点摊子上,食客来来去去,年轻女人听着食客们说起那位渠尚书的惊人事迹,脸色平淡,就像任何一个普通的市井妇人,过往的种种都好像镜花水月般,了无踪
迹。
……
时间又过去几年。齐大娘的早点摊子生意依旧红火,但齐大娘年纪已大,身子骨无法再继续每天早起的高强度劳作,如今每日早上忙完,她都像死里逃生一样,腰疼地要命。沈琪看了,便
坚持要关了早点摊子,齐大娘拗不过,也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况,只得同意了。而这时,齐家的小孙子齐小宝也已经七岁,按现代来说,便是到了该上学的年纪了。而小宝也是个聪明的孩子,平日沈琪教他读书数数,都可以看出他脑子不笨,甚至还
颇为聪明。
沈琪便建议送小宝去读书。
齐大娘老两口自然是愿意的,然而一算家里的存银,却又愁眉苦脸起来。早点摊子本小利薄,虽然因为生意红火,这几年他们还是赚了一些钱的,然而齐老爹的病便用去了一半儿的钱,如今剩下的不过够普通生活而已,想要供出个读书人,却
是还是不够的。当然,如今晋江书院开设,学子能够入学的话不仅不需要束脩,甚至还能得到不少的禄米,然而那是对十几岁,已经一定程度上学有所成的学子来说的,如今的齐小宝还
只是个未开蒙的娃娃,自然不能适用。
沈琪也知道这情况,因此一边想着别的法子挣钱,一边自己教齐小宝读书。
除了笔墨纸砚等读书用具上差一些,齐小宝接受的教育并不比那些书院的学子差。沈琪穿越前是数学系研究生毕业,虽然不是学霸级人物,虽然穿越那么多年已经忘记许多,但即便如此,如今的她对于古人来说,依旧是站在相当高远的位置。若在以前,她的所学或许还没什么用处,但如今科举不再局限于八股文,反而大兴自然科学,作为自然科学中的中流砥柱,数学几乎是一切的基础,因此如今算学好的人很是吃香
,沈琪便想着着力教导齐小宝学数学,将来……便是进那个研究院,也是不错的。
放下心中的嫉妒和不甘后,如今她已经能够平和地看待那位“穿越同胞”了。
甚至,在某天听到人们又非议起那位同胞时,竟然第一次生出愧疚和同仇敌忾的情绪。
这一次人们议论渠宜生,终于不再是因为朝堂政事,而是因为私事。
原本被人们以为终身不会再嫁的渠尚书,终于要再次嫁人了。而嫁的这个人,是晋江书院的院长沈问秋。
晋江书院院长这个名头不稀奇,稀奇的是,沈问秋还同时是她前夫的叔叔。
这可就惹地天下人兴致盎然八卦心顿起了。
虽然渠尚书已经与前夫和离多年,虽然两人如今都是独身一人,然而只说两人曾经是叔叔和侄媳妇的关系,便足以让无数人指着鼻子痛骂。再联系渠宜生那本《女四书注》,那本教女孩子不必温婉顺从,不必从夫从父,甚至还教导女孩子争求自己的“婚姻幸福”的逆书,她能做出再嫁前夫叔叔的事,似乎一点
儿也不让人惊讶,而以她如今的权势地位,她这样做了,也无人真能拿她怎样。
所谓伦理道德,从来都是约束弱者的,王侯将相夺自己儿媳的尚不在少数,乱伦在所谓的上流阶层更是屡见不鲜。
然而不同以往的是,以往那些事例,主导者都是男人。
男人花心叫风流,男人乱伦顶多算荒唐,并不会因此而影响他的文治武功,然而同样的,甚至程度更轻微许多的事,放在一个女人身上,便显得那样让人无法接受。厌恶她的人更加厌恶她,甚至编排了无数下流笑话来消遣她,意图让她成为市井俗人口中的淫娃荡妇,事实上他们的目的也达到了,对于这位风头鼎盛的女尚书,无数人
不惮以最恶意的话语侮辱她。
刑部抓了几个当众侮辱她的,这风头才总算刹住一些,然而私底下,她依旧堵不住天下人的攸攸之口。沈琪偶然听到几个粗鄙的男人猥亵地说起渠宜生,那些话说地极其不堪,极其下流,让她只听着便觉得难以忍受。那些人不只是侮辱渠宜生一人,没有渠宜生也会有别的女人,他们想做的无非是借用侮辱猥亵女人的方式,好满足他们卑微的男人虚荣心罢了,他们生活在社会的底层,但这不妨碍他们以自己男人的身份找回一点信心,而这点信心自然是从世人认为比男人低一级的女人身上找,若这个女人位高权重,那自然就更好了。他们骂地不只是渠宜生,更是天下所有女人,其中——自然也包括她沈琪
。
第一次亲耳听到那些无耻下流的话,沈琪呆立当场。
曾经的她,就做过跟这些男人所作的一样的事。虽然她只是撺动谭氏,引导着谭氏去做,并没有亲自说出那些话,然而,又有多大区别呢?
她知道自己错了,然而亲眼再见一边自己曾做过的丑恶,她才真心发现自己错地有多么离谱。
她转身离开了。
没有义正言辞地冲上去指责那些男人,连暗暗吐口唾沫鄙视他们都没有。
曾做过一样事情的她,没有资格这样做。比起双方的身份,沈问秋和渠宜生的婚礼办地很“简朴”,一个有钱的,一个有权的,两人的婚礼却没有十里红妆,也没有大宴全城,不过简简单单像是寻常人家娶妻,锣
鼓开道,新郎骑着骏马,一身红衣,接了新娘子后,绕了京城走了一圈儿——又回到了定国公府。
一路上因为全程有护卫,倒没让那些有意挑事儿的人找着机会,这会儿一看新郎官儿居然进了定国公府,登时嘲讽声一片。
什么吃软饭,什么倒插门,什么面首,什么渠宜生养的狗……这般的话,都出来了。
以往他们主要攻击渠宜生,而如今见这个娶了渠宜生的男人非但没有代他们教训姓渠的意思,反而完全服服帖帖以渠宜生为主的样子,如何不让他们不气。
于是沈问秋便也成了他们发泄怒气的靶子。
然而人群中还是不乏有人羡慕的。那穿着大红婚服,骑在骏马上的男人绕着全城走了一圈,便也让全城的大姑娘小媳妇看了一圈儿,人人都能看到他的风姿如玉,人人也都能看到,他脸上毫不掩饰的幸福
笑容。
看了这样的笑容,没人会觉得他是被强迫的。
到了定国公府门前,新郎抱着新娘子进门时,他小心而珍视的动作,更是明白地昭示着:他喜欢这个女人,珍视她,为此不惜主动退让,进她的门,哪怕被世人瞧不起。
男人们鄙视唾骂他,女人却没一个不羡慕渠尚书能得这样一个男人珍视。
沈琪牵着齐小宝的手,站在围观的人群中,身边男男女女都在议论着,不同的是男人在骂,女人在夸。
齐小宝疑惑地问:为什么同一个人,人们有的骂有的夸,那么那个新郎到底是该被骂还是被夸呢?
沈琪摸摸齐小宝的头。
“因为立场不同啊。”她淡笑着道。
在男人们看来,沈问秋是丢了他们男人的脸,然而,对女人来说,哪个女人不希望得这样的郎君相待。
她那位穿越同胞,终于还是等来了她的幸福啊。
而如今的自己,终于也可以毫无芥蒂地,在心中对她说一声祝福。
……因为没钱,齐小宝一直跟着沈青叶读书,沈琪古文功底不怎么样,基本也就能写字,能大致看懂文言的水平,因此若想教齐小宝经义文章是觉不够格的,她也知道自己的
水平,因此她也不教他什么之乎者也,而是只教他数学和一些自然科学的基础知识。
她穿越前好歹是数学系研究生,虽然如今已经忘了很多,但教古代一个小孩子还是绰绰有余的。
而且她打听了晋江书院的招生要求,知道对待算学成绩突出的学子,书院格外青睐,甚至哪怕别的一窍不通,也有可能会被破格录取。
她想了想,便明白了那位穿越同胞的用意。
她一定是想发展科技,所以特别重视理科人才。然而她也打听了下书院入学考试的内容,从泄出的几道数学题看,入学考试的难度顶多初中数学的水平,不能更多了。
于是她推断:那位穿越同胞穿越前数学一定不好。
如此,她就更有信心了。
她一个数学系研究生,难道还教不出一个初中生?时间一眨眼过去,转眼五年过去,齐小宝十二岁了,在晋江书院每年一次的入学考试中,齐小宝力压众多比他年龄大了好几岁的考生,夺得算学第一,被晋江书院录取。
因为成绩优异,不仅不需要交束脩,甚至每月还有很可观的补贴。
齐老爹齐大娘高兴地老泪纵横,买了爆竹红纸,过年一样高兴。
沈琪更高兴。她原本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有“成就感”这种情绪,可是看着齐小宝在自己的教导下一天天成长,一天天变好,最后拔得头筹,成为众人眼中优秀的孩子,她骄傲和自豪的心
情几乎满溢出来。她第一次发现,原来她穿越前所学的专业知识竟还有用,她的穿越起码不是毫无用处,起码她改变了一个孩子的命运,而随着这个孩子以后越飞越高,焉知他不会改变世
界呢?她所教授他的超过这个时代的数学知识,会给这个世界带来什么改变么?
她很期待。
爆竹声中,邻里也来贺喜,齐大娘高兴地合不拢嘴,又一个劲儿跟邻居说这都是干女儿的功劳,说地邻居们看着沈琪的目光就跟看金子似的。
沈琪不禁头疼,知道干娘依旧不死心地想让她嫁人。她说过无数次了不想嫁人,但老人家的观念里,女人就得嫁人,生孩子,这辈子才算圆满。好在齐大娘平时比较听她的话,她不愿意便也不逼她,但一遇到这种能夸她,
能让外人知道她有多好多好的场合,必定会不遗余力地夸她。
沈琪摇摇头,今儿这么高兴的日子就先随她去吧。然而左邻右舍三姑六婆的眼光看得她实在有些受不住,只好找借口出门买菜,逃一般出了门来。随意买了些酒菜,逛了一圈估摸着那些邻居们对她的热情应该消退了,她
才溜溜达达地回去,只是,刚走到门口,就看到一个怎么也意想不到的人。
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她恍惚了一下,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然而当那人转过身来,熟悉的面容完全落入她眼中,她瞬间呆住,刚买的菜散落了一地。
“你……”她张口,声音艰涩。
“好久不见。”那人开口,眉眼依旧像记忆中温柔,然而全身却多了以往不曾有的气势。
渠宜生。
她怎么会来?
她来做什么?
沈琪呆呆地立在那里,直到她听到渠宜生那温柔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我此次来,是想代表晋江书院,聘请你做书院的山长。”渠宜生微笑着道。
沈琪嘴巴微张,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呆呆地问:“你说——什么?”
宜生微笑:“齐小宝很优秀,而这样优秀的孩子,是你教出来的,对吧?”
沈琪愣愣地点了点头。宜生眼角微弯:“所以,能教出小宝这样优秀的孩子的你,应该也能教出更多优秀的人吧?而这正是书院所需要的,你是适合的人选,所以,我来请你,请你做晋江书院的
山长,用你所学,教授天下学子。你,愿意么?”
沈琪呆愣半晌。
“你愿意么?”宜生又问了一次,语调依旧温柔和缓。
沈琪抿紧了唇,看着宜生的眼睛。
宜生不闪不避,目光平和地看着她,让她清楚地看到她的诚意和真诚。
“我愿意。”沈琪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