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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廊突然一片喧闹,掀开寻常的安静。
一架白色护理床被急匆匆的推过去,伴随一路亲友的哭闹悲伤。
医护人员神色严肃,边推着床边拦着那些过渡悲恸的而阻拦廊道的人。
擦身而过。
慕颜夕看见护理床上的人,消瘦的不成样子,只剩一副皮包骨头,干枯的皮下一层隐隐的黑芒。
这人唇边还有血迹,一直绵延到软白枕头上,红殷殷的染了大片,眼睛兀自圆睁,露出眼白竖直的暗红线,胸膛剧烈起伏似是呼吸不上来。
眼中黑线颜色那样深,看来这蛊非比寻常,医院救不了这人,眼见便活不成。
她在南疆的时候,常见违逆乌见尘被责罚进七绝圣殿的部族人,即便蛊术颇有能耐,却也抵不过七绝圣殿的蛊,一夜一夜撕心裂肺的惨叫,等抬出来时,全身已经被挠烂了,五官被腐蚀的只剩下空洞。
中蛊的人,真不如立时死了才好。
多一刻存活,不过是多一刻痛苦。
空气中悠悠扬扬浮散清雅檀香。
慕颜夕抬眸,瞧见萧墨染挺直着身子,站在门旁怔然望着渐去渐远的护理床。
细白手背缠绵着许多血迹,还残留个手掌的痕迹,顺着指尖一滴一滴落到地上。
慕颜夕紧着几步过去,将她拽回房里,“你出来做什么?受了凉再去发烧么?你这手上这血……”
萧墨染左手一把抓着她,用力的在她手背上捏出几个细小指印,“刚才那人,他……他不是普通的病症,是不是?”
慕颜夕垂眸,动了动唇角,“他中了蛊,瘦成那样,怕是快被蛊虫吃成空壳,救不了的。”
萧墨染清亮的眼睛一下子黯了,望着染血的手掌愈发怔然。
她本睡着,可被喧闹声吵醒,哭声太过悲伤,她这才出去瞧瞧有什么事,没想刚一开门就被人抓着手,捏的那般紧,似是将她的骨头都要捏碎了。
躺在护理床上收成骨架的人瞪着大眼睛,用尽所有力气看着她。
萧墨染并不明白这人为什么要拽着她,可她看懂了那人眼里的意思,救他。
还等不及她有什么反应,那人猛地侧身,一口血喷在她手上,生硬的被人推走了。
那人眼里的祈求渐渐变的茫然。
萧墨染看着他越去越远。
似是生命一步步走向死亡,就在她手中的流逝,就在她面前的生死。
萧墨染缓缓吸了口气,“中蛊而死的人,会如何?”
慕颜夕牵着她到卫生间,将手上的血清洗干净,又抹上洗手液细细将手指都洗净了,这才罢手。
蛊术因着天时地利,局限在苗疆地域,在现代都市一向少见,差不多都已经绝迹,这人被折腾成这样,可见这蛊凶狠,他会被下了这样的蛊,多半不是什么好人,他的血,自然也是脏的不行。
那自然是不值得同情,况且慕颜夕从来不会同情他人。
“不会如何,只是死了而已。”她敷衍道。
萧墨染眼底清澈如溪,轻轻的摇晃,握在慕颜夕掌心的手挣了下。
慕颜夕叹道:“蛊术阴邪,中蛊而死的人,哪儿会有什么好下场,生时受尽折磨,死了不得超生。”
萧墨染抿着唇不出声,出了卫生间,走到门旁,抬手按在门把手上。
慕颜夕跟着她,见她这般就知意思,一下将她拽回来,气道:“你是想去救他?这人活不成了,到了这种程度,就算是乌见尘那女人也救不了,慈航才能生死人肉白骨,你凭什么去救他?!”
萧墨染稍稍侧身,薄光勾勒她清绝旖旎的身姿,好似纤尘不染的莲花。
“我知道已是无法救他。”
知道和做到,从来都是两回事。
仍是执着的开了门,却被慕颜夕用力关上。
“萧墨染!往生咒你不能再用了,周武王陵已经耗尽你二十几年功德,再用就是折你阳寿!你有多少年好活呢?几百年?几千年?多到让你这么急着去死吗?!”
慕颜夕气她不知自爱,言语便有些没轻重,可她渐渐没了声音。
萧墨染握着门把,冰凉的温度衬的肌肤更白,眼里泛着浓浓的悲色,一层一层,漫的无边无际。
性命自珍贵,哪里会有什么值不值得。
没人知道她眼见着一个人死去却无能为力的悲伤,没人理解亲身感受生命流逝的哀恸。
生死本是寻常。
可在修道二十多年一心渡化世人的她眼里,那样痛苦的死法,即便是命中注定,又如何寻常的了。
她不过是看透自己的生死,不在意自己的寿数,并非已经参透生死轮回。
慕颜夕探手环抱在腰侧,掌心之下,是她纤细的玲珑腰肢,她蓦然发现,这人在不知不觉间,已是没了初时那般圆润,瘦了这么多。
萧墨染沉默许久,神色间有些许茫然,“我虔诚修道,只为救人,免世人疾苦,可为什么,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生死,我都救不了?”
慕颜夕揉了把她颈侧柔软乌发,声音少见的干净清冽。
“墨染,人命生而平等,但他们长到这般年纪,早已不是一句平等可以说的完全,不是什么人都值得你去救,不是什么人死了都值得你用往生咒超度,你我并不知道他们做了什么恶事,又做了什么善事,善恶能不能相抵,人为恶,自当受罚,生而不受,死了,也会同孽报一同罚过,六道轮回,谁都逃脱不了,这般,才是平衡。做了什么,就会有什么样的承担,一句悔过,都可以说得轻巧,可因果循环,赏善罚恶,都必须一身承担,这是天道,不变的恒定,你一念之仁,让他们逃脱罪责再入轮回,对那些被他们伤害过的的人,就没了这样的平衡,他们的恨和怨,就会对着你,承担业报的,便会是你。”
是以自古普度众生者多不得好死,或是孤独一世,或是青年早衰。
不过是替人承担了冤孽,偿还了业报。
可那般轻易轮回的人,下辈子,会是个好人吗?
萧墨染非常安静,连呼吸都弱的好像听不见了。
慕颜夕知她暂时还想不明白,不过好歹是拦下了萧墨染。
她那么说并非夸大其词,往生咒并没有咒术范围,强弱全在于施术者道行,一经往生,无论是否业报缠身,自入轮回,像萧墨染这般,若是施展往生咒,怕是得将整个医院的魂魄都给超度了,她的功德已耗尽,偌大的医院,太平间那么多死人,一同超度,折损的阳寿,想来就让人心惊。
昔日五台山高僧禅法,不过中年,偶遇闹鬼的火葬场,以一己之力超度众鬼,生生耗尽所有功德阳寿,回山之后便坐化。
前车之鉴,她又怎么看着萧墨染为那些不值得的人折寿。
“我知道了。”萧墨染应了声,没待慕颜夕有什么反应,就上了病床继续躺着。
掀了被单把自己整个蒙着,隆起不大的一团,愈发显得纤瘦。
慕颜夕轻叹,回她身边守着,寸步不离。
许是连日来的劳累未曾修养,晚上慕颜夕总觉得有些困倦,下午跟着萧墨染就开始恍惚,陪着她出去走走,看脸色,精神是好了许多,可仍是一句话不说。
像是一句话也不愿对她讲。
慕颜夕不得不认了,一个实心眼姑娘要跟你闹脾气,你还真是没什么办法可想。
萧墨染一如往常,按时上床睡觉,老实乖巧,可还蒙着脸。
慕颜夕等了两个小时,确认她没有装睡,这才去旁边的床歇了。
真是好困。
梦中似有梵音。
慕颜夕蓦地醒来,下意识看向旁边的床,见着被单隆起一动不动,这才稍稍放心。
等等。
不对,睡熟的人应该放松才是,那呼吸也不会像醒时收敛,再如何轻微,也不应该是一动不动。
慕颜夕眯着眼,一把掀开被单。
只有已经冰凉的床单和几个软白枕头,似是怕被发现,还费心的修整成了一个人的形状。
梵音若有若无。
满室清冽檀香中,慕颜夕被怒意烧红了眼。
顾不得用了术法会被人看见,出了病房片刻已是进了电梯。
值班的护士趴在桌子上沉睡,似是无梦的好眠。
按下B3。
电梯缓缓下沉,越往下,梵音清晰。
B3整层透着寒意,墙壁冰凉冰凉。
惨白的廊灯吊在顶部,微薄光芒晃出她细长的影子。
墙上不起眼的地方,有个影子一闪而过。
慕颜夕伸手就将它捏了出来,掌心火焰骤然炽热,瞬间烧了个干净。
孽障。
走廊尽头就是太平间,她越接近,反而越慢。
脚步声停在太平间门前,轻轻推开。
梵音传唱声声,未有丝毫停顿。
萧墨染站在其中。
一个个金色字符从她手上那面古镜里浮现,衬的她威仪庄严。
似是坐在二十四品功德莲台上的慈航。
恍惚间,有叹息声传来。
金色字符逐渐消失,随之而来的是阵阵隐约的嘶吼,有许许多多影子在冷藏库柜上剧烈挣扎,许久才平息。
这是那些魂灵渴望超脱却半途而废的愤怒。
不曾记得有人宁愿折损寿命也要超度的恩德,只有无法、轮回的怨恨。
这样的魂,值得么?
像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慕颜夕与她相对,眼尾轻浮放肆,笑容妖娆,缓缓开口。
“墨染,我从未想过你会骗我。”
萧墨染抿着唇,望着她的眼睛多了几分柔软和惋惜。
“对不住。”
“呵。”慕颜夕的笑嘲讽意味那般浓重,“对不住?我么?萧墨染,你生来就是为了去找死的么?峨眉山下几天几夜的天寒地冻没有让你死,周武王陵的腹背受敌没有要了你的命,你却要为了这些杂碎浪费你的阳寿?!济世救人?你济的什么世?救的什么人?这些杂碎只有怨恨!只有愤怒!根本不值得超度!你没看见他们刚才那副让人恶心的样子么?呵,你没有念完往生咒,他们险些想要撕碎了你啊。”
她的怒意那般炽烈,浑身止不住的颤,手指紧的泛白,她怕一时忍不住,就将让这些杂碎永世不得超生。
萧墨染眼眸深邃,靠近她,抬起手抚在她因着剧烈的愤怒而有些红的眼睛。
慕颜夕狠狠将她推开,“别碰我!你这么愿意作践自己我由着你去!你愿意如何我都可以不管,萧墨染,我一直避着不让你在生死之间做抉择,可现在我讨厌这样的优柔寡断,更讨厌总是这样的你!你不是愿意救人吗?很好,我给你两个选择,救这里的鬼,还是救整个医院的人。你选一个!”
萧墨染后退几步,背上伤处一阵绽裂的疼,望着她的目光终是有了不可思议,惊然的意味撕开所有安稳沉静。
慕颜夕依旧笑着,却显得那么狠厉,“救了鬼,我就让这里所有人再也醒不过来!你想救鬼,还是救人呢?”
萧墨染嘴唇动了动,周围寒气好像更重,让她止不住的浑身发冷。
“颜夕……他们都是无辜的病人,不该因为我而牵扯其中。”
“我偏要让你选。”慕颜夕冷笑一声,轻轻的说,“别妄想先发制人,你打不过我。”
萧墨染眼里的墨色慢慢沉了下去,动作愈发艰难,挺直的脊背轻微的摇晃。
慕颜夕这是在逼她。
她定定的看着慕颜夕,眸光似碎裂的星芒,挺拔的身姿隐隐透着梨棠倾颓的意味。
“……颜夕……”
“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