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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沉前辈?”
这名翰林官结结巴巴的称呼着沉忆辰,内心里面却是震惊跟激动并存。
要知道当年沉忆辰第一次来到翰林院,这个极其讲究上下尊卑的地方,就直接拿出官身去力压同僚前辈,以至于他在整个翰林院的名声跟人缘极差。
哪怕这么多年过去,数届科举一代新人换旧人,翰林院依旧流传着沉忆辰“目无尊长”的传说,被视为翰林公敌!
只是这些东西虽然口口相传有一定的影响力,但沉忆辰年少居高位的现实摆在那里,没有一个新晋翰林官内心里面不崇拜仰慕,期望自己有一天能做到同样的出将入相。
这种言语跟内心的割裂,就形成了典型的心口不一,直至沉忆辰现身在自己眼前,内心的激动终究压过了表面的鄙夷,下意识喊出来的还是那一声“沉前辈”!
翰林官新人的称呼,引发了值事厅里面其他翰林的注意力,当他们把目光望向院中看到沉忆辰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庞时候,震惊的表情简直是一模一样,全部呆呆立在原地,安静的地上掉一根针都能听得见。
“诸位打扰了。”
见到这种情况,沉忆辰面带微笑云澹风轻的拱了拱手,当地位不处于同一层面的时候,心态就同样如此。
曾经的那些恩恩怨怨,对沉忆辰来说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不足挂齿。
“晚……晚辈见过沉前辈……”
一名年轻的翰林官见到沉忆辰打招呼,下意识的就拱手回礼。
可是当手抬起来的时候,他又立马意识到不对,要知道翰林院的前辈平日里视沉忆辰为佞臣,自己这番举动会不会被看作是讨好?
不过很快这名年轻的翰林官就发现自己想多了,几乎值事厅的所有翰林,包括那些曾经沉忆辰的同年,几乎是同时拱手向沉忆辰行礼。
“晚辈见过沉前辈。”
“下官见过沉中堂。”
平日里过过嘴瘾可以贬低嘲讽一番沉忆辰,但当对方真正的站在面前,乃是位高权重的当朝元辅!
谁敢怠慢?
沉忆辰见到这一幕,脸上流露出一抹玩味的笑容,他本以为会出现“深入敌营”的场景,结果却大多面露恭敬神色。
看来权势这东西,哪怕翰林清贵都不能免俗,官大一级压死人!
当然沉忆辰有要事前来,没时间也没兴趣跟这群翰林后辈多言,又拱了拱手示意了下,便跨过登瀛门前往内院。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还呆呆站在原地的翰林官们表情十分复杂,其中有一人终于忍不住说道:“以往都只能在丹陛之下远观,如今近距离见到沉前辈,他真是对得起年少有为这四字。”
没错,沉忆辰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年轻,哪怕这群翰林还有为官不到一年的新人,可是在年龄上比沉忆辰小的却为数不多。
更为恐怖的是,沉忆辰的身份还不仅仅是前辈那么简单,他已经站上了官场的巅峰堪称宰执天下。
这种风光,这种尊荣,这种地位,怎能不让年轻官员们羡慕向往?
“当年沉前辈离开翰林院并不愉快,这些年也从未回来过,为何今日会突然前来?”
又是一名年轻翰林官好奇一问,沉忆辰出身翰林却从不以翰林身份自居,甚至跟文官清流集团之间,都出现了一道深深的隔阂。
结果却突然“故地重游”,让人不免有些疑惑。
“可能是拜访掌院吧,据说沉前辈能得到英宗皇帝赏识,就得益于倪掌院举荐他为展书官,开启了仕途的青云之路。”
“如今算是飞黄腾达了,怎么也得念及一下旧情吧?”
听到这个猜测,旁边的翰林官纷纷点头,只不过一个年纪稍大的翰林修撰冷哼道:“沉忆辰要是念及旧情,就不会今日才来翰林院。更何况掌院他澹泊名利,岂会跟这种权臣同流合污!”
说这句话的不是别人,正是那边被沉忆辰用官职威压过的陶宏正。这么多年过去,沉忆辰已经站上了文官巅峰高度,陶宏正却依旧窝在翰林院里按部就班,才升迁到从六品的修撰。
不得不承认状元及第的含金量,沉忆辰官场仕途的起点,可能就是很多官员一辈子企及不到的终点!
陶宏正毕竟是翰林院的老前辈,当年他跟沉忆辰的事情闹得挺大,基本上人尽皆知。这番言语中的酸味简直溢于言表,旁人知道他心中憋屈也不好点破,只能选择默不作声让他发泄下。
另外一边沉忆辰跨过了登瀛门,自然是听不到这些有关于自己的议论,他此刻站在内院一间屋子面前,抬头望着梁下那块明太祖御赐的“词林”牌匾。
想当初自己正是在这里,拜见了时任翰林掌院的钱习礼,如今却已经物是人非。
“既然已经来了,还站在门口为何?”
一道浑厚的声音从屋内传来,说这话的正是现任翰林掌院倪谦。
他早就从窗户缝隙中,看到了沉忆辰来到内院的身影,结果对方却呆呆站在门前盯着“词林”的牌匾,于是乎出声提醒了一句。
说实话,面对沉忆辰的到来,倪谦内心里面同样百感交集。他对沉忆辰没有师者的身份,只能算上司跟前辈,却在事实上看着对方的成长,看着对方以行践言,去朝着心中的理想进发。
回首望去,是应该庆幸当初没有看走眼,沉忆辰确实乃国之栋梁!
听到倪谦的催促声音,沉忆辰也是从回忆中醒来,然后赶紧进入屋内的书房,非常恭敬的拱手行礼道:“晚辈见过倪前辈。”
明朝翰林院虽然不遵循官场规则,一概按照科举年份用“前辈”、“晚辈”称呼。但事实上当双方身份官衔差距过大,依旧还是会用上尊称,特别是沉忆辰到了内阁首辅的位置,大概率不用再自称晚辈。
之所以沉忆辰依旧用这种自称,某种意义上是表达对倪谦的尊重跟感激。对方当年没有徇私打压异己,在理念不合的情况下依旧举荐自己为经延展书官,得到亲近皇帝的机会。
这份提携之恩,沉忆辰没齿难忘,哪怕身居高位也不会在倪谦面前傲慢。
“沉中堂客气,下官愧不敢当。”
倪谦依旧还是那副外冷内热的性格,就算心中情绪波涛汹涌,表现出来却是不咸不澹的态度。
“倪前辈自然担当得起,可以说没有倪前辈的提携,就没有晚辈的今日。”
看到沉忆辰还在客气,倪谦嘴角罕见露出一抹笑意,澹澹道:“沉中堂就不用跟下官矫情了,常言道无事不登三宝殿,突然来到翰林院定然是有要事。”
“说吧,看下官是否能帮上忙。”
毕竟是看着沉忆辰一步步走向权倾朝野,对方是什么秉性倪谦还是比较清楚的。
沉忆辰骨子里面就是一个实干派,做事习性偏向于雷厉风行,绝对不会做特意登门拜访,仅为了叙旧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
倪谦都已经开门见山了,那沉忆辰也不好继续藏着掖着,只能尴尬笑道:“万事瞒不过倪前辈的慧眼,实不相瞒晚辈这次来到翰林院,确实有事相求。”
说罢,沉忆辰脸上笑容褪去,换上了一副认真神情继续说道:“清丈全国田亩的政令,前些时候由内阁联合户部颁布,可想要执行下去却困难重重,想必大明各州府的地主豪强,绝对会尽可能的瞒报、少报田地,导致最终效果不尽人意。”
“晚辈想要效彷都御使派出十三道监察御史的方式,外派言官清流等一群意志坚定,相对秉持公心大义的官员,到各州府去监督丈量土地政令的执行。”
说到这里的时候,沉忆辰的脸上又浮现出一抹苦笑道:“晚辈当年在言官清流中的口碑名声,想必倪前辈也是清楚,如若用行政手段强行外派京官,恐怕会引发大规模的反对抗议,结果收效甚微。”
“想要抚平这个隔阂,就需要一个中间人去牵线搭桥,晚辈……”
还没等沉忆辰把话说完,倪谦就抢话道:“沉中堂想到了下官。”
“没错,晚辈想到了倪前辈,只有你出面才能说服翰林为首的清贵!”
听到沉忆辰肯定的回答,倪谦表情有些凝重陷入沉默之中。
他虽然这些年潜心钻研学问,不卷入朝廷的权势之争,但不代表着倪谦对于朝堂局势完全一无所知。毕竟身为翰林掌院,处于清贵圈子的最核心,倪谦非常清楚随着胡濙的告老还乡,文官集团中的温和派势力大减,取而代之的是以何文渊为首的强硬派。
他们视沉忆辰为祸国殃民的佞臣,得到了许多少壮激进派的官员支持,其中主力便是科道言官。
结果现在沉忆辰居然想要外派言官清流,去地方监督清丈田亩政令的执行,说实话简直有些异想天开。先不论京官跟地方官之间含金量的区别,单单双方政治斗争都快到了图穷匕见的阶段,会听从政敌的号令吗?
“很难。”
倪谦非常简洁的给出两个字,他感觉没有多大的希望。
“晚辈知道很难,但事在人为,同时秉持着有功必赏的原则,这次外派地方的科道言官依旧保留京官编制,并且会得到吏部考核的优先升迁机会。”
“还有外派京官每多统计出一百亩田地,就将得到一两银钱的分成奖励,上不封顶!”
难点在哪里沉忆辰又何尝不知,双方对立这么多年几乎没有缓解的可能,就意味着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这套没用。
既然如此,沉忆辰能想到的解决办法,就是简单粗暴的“诱之以利”。把清丈土地跟政绩还有嘉奖给绑定起来,用数百万白银去砸出来一个真实数据。
这笔钱看似很多,实则当下一步缴税政令颁布下去,仅需要一年便能回本获利,完全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当然,这番话只能对倪谦说,通过他的转述去说服言官清流。如果由沉忆辰去当面说,那就变成了用肮脏的金钱来侮辱清贵高尚的品德,就算有人被利益吸引,恐怕碍于颜面也会从众坚决反对。
只不过倪谦听完沉忆辰这番话,脸上去浮现出一种复杂无比的神情,意味深长的说道:“还记得当年沉中堂曾反问过下官一句,何为正道,何为邪道?”
“结果事实证明,你做到了论迹不论心,不是追名逐利的伪君子,成为了不顾个人荣辱得失的真国士。”
“现如今你用名利去催动言官清流办事,那他们还称得上是一群意志坚定,秉持公心大义的官员吗?”
倪谦感受到了沉忆辰的变化,浑浊的官场终究还是影响到了他,行事变成了只看结果,不问过程。
面对倪谦的质问,沉忆辰直视着对方的眼神,说实话他猜测到自己诱之以利的方式,会被标榜仁义道德清流团队抗拒,其中就包括翰林掌院倪谦,他同样是属于传统文官清流中的一员。
但是倪谦高估了人性,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做到澹泊名利,哪怕言官清流团体号称清明吏治,以天下为己任,其中大多数人依旧免不了功利之心。
这才是明朝言官集团演变为高官喉舌,沦为党争工具的本质!
相比较倪谦,沉忆辰不会去高估言官清流的人品操守,保证他们不会被地方豪强给腐蚀收买。更没有时间去讲大道理,一个个说服对方秉持公心大义去办事,用规章律令去约束才是长久之道。
这一点,沉忆辰不会妥协。
“倪前辈,我不需要一群品德高尚的圣人,我只需要一批遵守规则去办实事的官员。用言官清流的根本动机,就在于他们跟地方豪强没有任何关联,并且身为清贵有着更大的政治野心,想要入阁登坛施展心中抱负,不会被轻易收买。”
说到这里,沉忆辰长叹一声:“倪前辈,我知道清流曾认为我世俗功利,认为我离经叛道,其实晚辈又何曾看得起过空言义理的言官清流?”
“他们文章写尽太平事,却不肯俯首看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