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缇旦星。
温弥尔顿城堡。
城堡孤悬于一座陡峭的岩壁上,岩壁下是金黄色的呈弧线弯曲延长的沙滩。沙滩寂静,空无一人,除了它的主人和受主人应邀而来的朋友们,没有人敢闯来这里惬意地享受日光浴。
只是主人也很久没来了。
沙滩外是大海,海浪轻舔着沙滩。
蔚蓝色的大海浩瀚无际,一眼望不到尽头,尽头处是缓缓西沉的夕阳。
夕阳的余晖柔弱地铺洒在寂静的海面上,泛起金色的淡淡鳞光。
岩壁向西伸展,由陡峭而平展,与山交汇,构成绵延无尽的大山脉。
顺着这条大山脉,一条高速公路从城堡下舒缓地绕过,直达贝庞城。
孤悬于岩壁上的温弥尔顿城堡在天地的挤压下,如同孤单地伫立在略显潮湿的岩壁边,扑扇着弱小的翅膀抖落海风、海气和海水的海鸟,显得格外渺小,因而是孤独的、寂寞的。
海鸟的毛雪白,足趾血红,却有个与其毛色不符的名称:翠鸣鸟。
这世界,名不副实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所以不单是这孤零零的翠鸣鸟。
克诺茨的眼睛是个巨大的空洞,里面塞满了黑黢黢的落寞,又像是口已快干涸的池塘,因为没有粼粼发光的水纹,而没有了神采。苍老的皱纹如同岁月轻浮地随意划出的五线谱,于缭乱中显出长短,即兴中透着深浅,有的如刀刚硬,有的却又如枯草般萎靡。
他无力地躺在造价昂贵的黄金床上,盖着质量上等的鸭绒被,一只干瘦见骨叠着皱纹的手上吊着输液瓶,好不容易才略显僵硬地缓缓侧转头,目光呆滞地望向窗外正渐渐落入海中的残阳,吃力地看着神韵如己的它,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好来,觉得还不如自己。
他已经无数次地看过这样的残阳了,只是记不了日子,但记得一如既往地归于平淡无奇中,透着枯燥乏味,便是那些从地平线浸入海里,又浮在海面上的霞光,也照旧死气沉沉。
生命如落日,总在迟暮后黯淡。
他心里涌起了伤感,触碰到了连接大脑皮层的神经元,想流出滴浑浊而苍老的泪来,却没有,但还是奇迹般地感到眼眶有些湿润,觉得仍有活力。
一晃,金星的百年就过去了,于他,只有缇旦星的二十来年。
这交替变幻又交替错乱的时光,在他空濛的记忆中,勾不出多少回忆。
“该吃药了。”
他听到了,但得歇一会才能转动颈项,所以只好转动眼珠子,望向同样苍老的仆人,以示听到了。老仆高高瘦瘦,费力地弯下腰,伺候他服药后,又弓着腰,缓缓走出卧室,把偌大的空间留给他自己。他知道他喜欢弥漫在这空间中闪着黄金光芒的孤寂滋味。
他又将眼珠转向窗外,瞧着最后一抹残阳的余晖在眼中消失,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地重复欣赏这早已厌倦了的落日风景,在黑暗中结束。
黑夜又重复着降临了。
他没什么再看的了。房间虽大,金碧辉煌,却又太空,空到只剩寂寞。
可他还没有睡意。
于是他想,又重复地想比这偌大的卧室更大也更空寂的城堡。
城堡比他还老。
这座依然保留着俄俾底斯王朝风格的古老建筑,历经漫长岁月的洗礼,仍傲慢地矗立在海边的岩壁顶上。尽管从远处看来,它更像是一座鬼堡。
黄昏中,虽然只有几扇窗户毫无生气地亮出灯光,终究还是透出了一些生命的气息,不因衰落而腐朽,不为残缺而颓败。只是一砖一石、一草一木,无不沉重地刻着历史的印迹。
这印迹,深印他苍老的脑海。
约两千年前,缇旦族在海边崛起,开始了他们称之为“上帝召唤”的千年征战,从偏僻的渔村攻向繁华的城市,从大海攻向陆地,以血腥的屠杀来疯狂地攫取耀眼夺目令人馋诞欲滴的金银财宝和女人。当然,还有广袤无边的辽阔土地,而那才是最根本的目标。
时势造英雄。
克诺茨的父亲乌古,就是在那样的闪耀着血与光的征战中,成了缇旦人最伟大也是最自豪的英雄。他率缇旦人从海边深入腹地,再席卷整个大陆,最后联合六十八国跨海作战,历经三百多年的征伐与杀戮,终于推翻了不可一世的俄俾底斯王朝,建立起了神圣的缇旦帝国,并将敖碧娜星改为缇旦星,梦想缇旦人可以永世统治这颗星球。
庞大的帝国建立起来后,福还没享多久,缇旦王朝便背弃了最初的承诺,要将六十八国降格为城市。六十八国国王不甘心沦为权势低下的城主,以乌古弃约在先为由,愤怒地起兵反叛。
乌古亲自统率缇旦大军讨伐。双方皆宣称为伟大而神圣的自由而战。
于是,新一轮大战爆发。
战争持续了又一个漫长的千年。
奔尼伯尼萨之战,乌古辖二十四城邦雄兵层层设防,稳步推进,逐步占据优势,但并不急于进攻,希望以战促和,达到共同维系缇旦大帝国的目的。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已经习惯了在刀光剑影的疯狂杀戮中享受胜利滋味的缇旦人,无法接受这种既沉闷无聊又持久、漫长的防御战,更不愿看到他权力独大,正密谋私下夺权。
缇旦人喜欢战争,迫不及待地渴望从战争中攫取权力、财富、土地、女人和奴隶。一次又一次的胜利令他们彻底相信自己得到了色奥斯大神的庇护,以色奥斯大神之名履行上帝的使命,刀锋所向,双足所踏,皆缇旦人国土。
就连缇旦人自己也无法解释为什么在一次又一次的血腥征战中,能不断取得胜利,集所有知识之总结,也只得出一个结论:缇旦人是色奥斯大神之子,奉上帝的召唤而拥有缇旦星。
狂躁的胜利喜悦中充满了消极性偏见,缇旦人已经容不下丁点儿负面因素的影响了,因而对乌古“高筑垒,缓出兵”的防御战略十分不满,认为背后一定隐藏着什么可怕的阴谋。
于是,在贵族们的暗中鼓动下,长老院长老和公民大会的公民代表们联合起来,共同宣布罢免乌古的国王王位,并杀掉反对出兵的前线六名主将,分兵从海路冒进,结果惨败。
六十八国同盟军乘胜反击,一路攻城略地。缇旦人通过战争抢来的大量土地、财富、女人和奴隶,又反被抢走。不但如此,战败的缇旦男人还沦为奴隶,女人则分配给同盟军官兵。
缇旦女人之所以没有沦为奴隶,是因为缇旦女人的美丽人尽皆知。
六十八国同盟军发起冲锋前,必喊一个十分响亮的口号:“冲啊!杀啊!为了缇旦美女……”
缇旦人崇拜美女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两千多年前,并非始于今日今时。
从离开荒凉、偏僻的小渔村,到席卷整个敖碧娜星,直至将该星以缇旦命名,缇旦人从未遭遇过如此大的惨败,终于知道了缇旦帝国离不开乌古,英雄就是英雄,英雄和狗熊有着本质的不同。他们知道了,本该忏悔、认错,却不!反而有了更深更大的恐惧。
因为这意味着他们要想继续掠夺财富、女人等等,就必须仰赖乌古。而仰赖乌古的结果,就是只能被他控制、操纵,听命于他。这对崇尚自由的缇旦人来说,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于是,更大的阴谋悄然而起。
奔流不息的战火很快延烧到温弥尔顿城堡附近,已距贝庞城不远。
朝野震动!
危亡之际,乌古孤身夜赴敌营。
他与六十八国国王艰难谈判,提出只要拥戴他夺回王位,他将真诚地向六十八国献上数量相当可观的缇旦美女,通过繁衍后代,使大家都成为高贵的缇旦人,从而彻底消除因同种之间的族群差异而不断引发的战争,让缇旦美女像鲜花一样在缇旦星遍地盛开。
作为交换,他承诺改王朝世系为城邦民主,各城治权归各城城主世袭,城主们尽管失去了仅具象征意义的国王名衔,但却保有国王的全部权力、土地、财富、女人和奴隶,远比徒争国王名头更有看得见的价值和实际意义。
为自由而战的目的是什么?
不论口号多么冠冕堂皇,目的当然是权力、土地、财富、金钱、美女和奴隶。六十八国国王太清楚自由的真谛了,因为他们的祖上还在海盗时代就在为这些而死命搏杀,而且乌古开出的第一个条件让人实在没法拒绝,那可是令人沉醉、痴迷的缇旦美女啊!
乌古最后诚恳地说:“让我们为了共同的目的,都为彼此保留一点颜面吧。缇旦人的颜面就是保留缇旦王室,这样我才能说服我的人民……”
这样优渥的条件,几乎完全满足了六十八国国王的自由,而且还有十分诱人的额外收获,那就是数量相当可观的缇旦美女。将心比心,为什么不该给伟大的乌古应有的尊严呢?
六十八国国王同意了,双方很快签订合约,乌古再次挽救了缇旦族。
原有的二十四城城主本来就是乌古的亲信或忠诚的支持者,加上诚服的六十八国国王,总共七十二城,占据了整个缇旦星的绝大多数,而俄俾底斯国宣布保持中立,则让权贵们失去了可以捞到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们唯一还能做的,就是接受乌古签下的和约。
和约生效后,乌古立即杀了六名长老院长老和六名公民大会代表,以十二颗人头来祭奠冤死的六名大将,作为对长老院和公民大会枉杀他亲信的回敬,一举得到缇旦人民的拥护。
代表贵族的长老院长老和代表人民的公民大会代表们目睹着十二颗人头,于惶恐不安中度日如年。他们深知乌古的心狠手辣,太清楚他的发迹史了,唯恐被清算,便在一次风雨飘摇的密会中,心惊胆颤又慷慨激昂地再次以民主表决的方式,通过了暗杀行动。
派谁去暗杀?
七十二国大军齐聚贝庞城外,宣誓效忠缇旦大英雄乌古,谁敢妄动?
没有人能杀得了乌古,能有机会杀的,只有他的亲信和亲人。
亲信未必亲,只有亲人最亲。
那夜,年青英俊的克诺茨骑着一匹十分高大的骏马,从战场上一路风尘仆仆马不停蹄地赶回戒备森严的温弥尔顿城堡,说要向父亲密报有人准备暗中叛乱的情况。温弥尔顿城堡的大门为他打开。他就在他现在躺着的这张黄金床前,亲手杀掉了沉睡中的父亲。
一代缇旦英雄连敌人都十分敬重,却可怜地死于亲生儿子之手。
克诺茨杀死了他的父亲,却受到他愤怒的诅咒:“我的儿啊!我诅咒你,你永世不能成为缇旦王。你若为王,缇旦王国必因你而灭,万劫不复。你也必将如我,丧命于儿子剑下。”
血从乌古紧握锋锐剑刃的双手中喷出,化作诅咒之血,溅到克诺茨脸上、身上,溶入体内,永远洗不掉。血流淌了七百年,诅咒也存在了七百年。
这七百年间,克诺茨一直在努力打破这个诅咒,做至高无上的缇旦王。
然而,不论他有多努力,每次都功败垂成,即便后来远征火星,开疆拓土,成了贝丽仙王,仍不甘心。诅咒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障碍,不管他登上多少高峰,都要在这障碍前止步。
他在诅咒中陷入深深的痛苦,为自己连亲身父亲、伟大的乌古大神都杀了,仍得不到缇旦王位而愤愤不平。天长日久,诅咒之血又让他由愤怒转为更可怕的恐惧,因为有了儿子了,而且儿子们都会一个个长大,让他想起父亲临死前同样愤怒而恐惧的面容。
这样的愤怒和恐惧让他寝食难安。
和所有缇旦人一样,他热爱生命、热爱自由,绝不允许自己最为珍惜的两样东西失去。是的,是东西,不是信念。因为只有东西才能转换成实际的价值,而信念无法用价值来衡量。
他拿起剑——那把曾用来杀死他父亲的剑,向儿子们杀去。
他一剑一剑地亲手杀掉九个儿子,只为不让诅咒兑现,待要杀最后一个儿子寇斯时,却被妻子藏起来,找不到了。那时候,寇斯才刚刚出生。
他瞧着同样被诅咒的剑,和剑上凝结着的九个儿子浓浓的血,问自己:“杀掉寇斯,就再没儿子了,谁来继承我的权力、财富?”缓缓放下屠刀。
他知道自己被深深诅咒了,只因贪婪的罪孽套上了自由的面具,又因自由意味着无极限的扩张,就让无耻充满了正义。他还知道被诅咒的不仅是自己,还有世世代代的缇旦人。
在漫长的七百多年时间里,他为这杀父的原罪有过后悔,又不仅于此。
追根溯源,是那次表决。
表决者们一致向他郑重承诺,只要杀掉乌古,缇旦王位就归他。
他信了,杀了,却没能坐上王位,因为他母亲盖蜜娅——乌古一生最心爱的女人,当着所有大臣和城主们的面讲出诅咒后,就在丈夫棺椁前自杀。
他不但亲手杀了父亲,也令生养他的亲生母亲因他的罪孽而死。
那夜,心事重重的乌古回到城堡后心神不定,一向谨慎而又多疑的他,似乎预感到什么,告诉妻子,说自己要好好睡一觉,不想见任何人。
她全没想到儿子会杀父亲,欢天喜地地打开城堡大门,迎接风尘仆仆地从战场上归来的英俊潇洒的儿子,随后便看到了淋漓的血,于悲愤中殉情。
这血的诅咒让贵族和人民代表们彻底怕了,为避免诅咒加身,毫不犹豫地背叛承诺,再次民主表决,一致同意坚决反对克诺茨继承王位,并以最高礼仪下葬乌古和盖蜜娅,当作大神来祭奠,只求英魂远去,别来缠他们,然后继续心安理得地享受美好人生。
他解不开诅咒的封印,便推究因果,这才发现除自己外,人人无罪。
民主政体只认选票,不负责结果。
民意滔滔,从来就不代表某个具体的人,因而不论犯多大错,都可以选票作交换,也就无追究责任可言,大不了一次次地换届重来,再弹程序老调。
无追责即无错,无错即正确。
所以民主政体永远正确。
也因此,不论他怎样深究,也找不出谁该和他同样罪该万死。
他低下曾经高贵的头,卑微地问负责表决他弑父的长老院德高望重的长老,为何只有自己背负原罪?对方语重心长地解开谜团:“我们撒谎,我们欺骗,我们放辟邪侈,我们名正言顺地争权夺利,我们理直气壮地损人利己,我们光明正大地玩弄阴谋诡计……”
诅咒之血仍流淌。
他在流淌中日渐消沉。
当年,金星乌古城被变异体大军攻陷,他有很多机会逃生,却死战不退,表面的原因当然是保护人类,以维护战神的尊严和军人的荣耀,内心深处却是因长期郁郁不得志,而想战死在以父亲的英名命名的王城中,了却一生以尽忏悔之意,却偏偏天不遂愿。
他身上已经负好几处伤了,简单地包扎、处理后,就率领残存的重装坦克集群继续死战。将士们的确忠心,他不退,就一直紧跟着他,这让他颇为自豪。而他也的确像他父亲一样,在敌人面前十分英勇。医护官们哭泣着求他退走,他只摇头摆手,顶多叹息声。
医护官们不明白,为何身为贝丽仙国王、缇旦盟军主帅的他,要如此地死战?那些并不致命的皮外伤,只要多花几分钟就可以治好,而他却坚持不肯。他们因有这样舍身忘死地为人类命运而战的国王、主帅而感动,却不知他真正的目的,不过是以死赎罪罢了。
那些残酷地死战的日日夜夜,他现今已经很模糊,记不起多少了。不是他不想回忆起,因为那是他一生难得的荣耀,只是实在回忆不了多少,能够回忆起来的,也不过是些片断。
就是这些片断,也不是连续的,东一帧、西一帧,尽显时间的跨度,让他知道原来时间并不是一条完整的连线,而是随时都会断裂的,就像不同宜居行星的时间无法有效连接一样。
他在一个片断中看到自己坐在炮手的位置,一边点选自动填弹装置,一边选择激光制导向变异体们猛攻。那些该死的家伙们的群体感应能力能影响电磁波,所以激光制导最有效。
他还看到自己满脸是血地钻出炮塔顶盖,一边用电磁机炮狠狠地扫射,一边指挥手下快速跟上,牵制、包抄。他需要他们的掩护,这样才能最大程度地体现自己作为战神的威风来。
但他妈怎么没有?
他忽然有些慌了,虽然已经过了好多年,可咋一看到,还是慌。
他苦苦地思索,想找到那可以连接的下一帧片断,却没找到。
他默默流出了泪。
因为他想明白了,他们都死了。
那是战斗到多少天了?
他又记不起了。
该死的脑震荡!
该死的移植手术!
他妈的该死的……
他忽然咬着枕套呜呜地哭起来,为自己还他妈活着而伤心不已。
然后,他继续想自己那本可以死掉,却又偏他妈没死的该死的一幕。
他依然记得当时还有几发破片弹和震爆弹没发完,所以一直冲的。
破片弹这鬼东西的穿透力虽不如穿甲弹,可打在钢甲上所形成的震波可以深入炮塔内部,震毁设备、仪器和杀伤人员等,有点类似于粒子炮的二次打击功效。当然,两者威力没法比。
至今,他也坚信自己当时一定是驾驶着坦克冲向狂暴地挥舞粗壮的拳头砸过来的那头乌都尔狂兽的。那家伙差不多超过六十米,比其它狂兽还要高大些,而且十分猛恶。为了能够一头撞进那家伙的肚子里爆炸,他还记得自己事前特意将坦克开到了一栋楼顶上……
开到楼顶干什么?
又是怎么开到楼顶上去的?
他又想不起来了,到底有没有一头撞进那家伙肚子里,真想不起来了。
几个月还是几年,反正活过来后,他才听人说印娜娜是如何救了他。
印娜娜在死人堆里找到他时,他只剩半口气,一条腿断了,还断了好几根肋骨,心、肺、肝也受损严重,部分功能丧失。他的确英勇,血战到最后。一头乌都尔狂兽抓起辆坏坦克砸向塌楼,他在剧烈撞击中弹入死人堆,在凛冽的北风中颤抖,静待生命的终结。
他活了,医生替他移植坏死的脏器,装上纳米义肢,在病床上躺了差不多两年,方转危为安。之后,移植的内脏出现多种不适应症状,又反反复复治疗了几年,才勉强活下来。
经历死里逃生,他彻底变得安静了,简单了,也就这么老了。
他是王,曾经在官员、将军、士兵们的簇拥下,在美人的迎合中,一向趾高气扬骄横跋扈惯了,但终日躺在病床上,也不得不习惯孤单,于是知道生命原来是如此地渺小,功名富贵本过往云烟。瞧着病床,瞧着白墙,瞧着如同牢笼一样的病室,终于心灰意冷。
医生叮嘱他,尽管仿生技术十分先进,仿生人和真人相似度高,但仿生脏器移植后仍难以和他身体完全融为一体,原因在于从免疫学来说,仿生器官细胞膜上的抗原和受者的循环抗体之间,会天然地发生对抗;而就组织学的表现看,小血管腔内同样有血小板、中性粒细胞聚积和纤维蛋白的沉着,会引发头痛、心跳加速、血压升高、气喘,甚至严重的弥漫性出血和广泛性血栓、血管阻塞、组织梗死等排斥反应,因而需要长期静养,不宜操劳。
他听明白了,又不想死了,又想到了可贵的、至高无上的自由。
于是,他想通了,看开了,战争还没结束,就不得不任命寇斯为贝丽仙摄政王,将整个国家一股脑儿扔给他,回到缇旦星他父母曾居住了千年的温弥尔顿城堡,在静养中了却残生。
于静养中,他才有闲心,看海鸟低飞,看残阳如血,想往事如烟。
大黑猫不知何时顺着黄金床架溜到床上,昂起头,瞪着眯成细线的眼睛,有些奇怪地瞧他,像在欣赏什么不值一哂的老古董。他伸出干枯的手,抖抖索索地轻抚宠物身上柔软而细密的毛,觉得温暖、亲切,脸上露出一丝笑。
猫吱地一声跳开,从他腿边跃到床下,在空旷的卧室里自在溜达,爬上昂贵的家具、吊灯、沙发、座椅,转眼跑出去,又把空旷的孤寂扔给他。
这猫不知是何年何月来到城堡的,占山为王,自他回来时就有。
他记得有一次,大黑猫呼地跳上床,踩在他冰冷而僵硬的义肢上,尾巴翘得老高,器宇轩昂地直视,威风凛凛地叫了声,似乎警告他:“我是猫!”
他看着它扬长而去,一度怀疑是不是自己侵犯了它的领地,由此变得格外小心翼翼,惮于它的霸气,后来想起这终究是父母留下的坚固的城堡,自己儿时就活在其中,便又有了些底气。然而这底气又毕竟来源于父母,便畏畏缩缩地想到血的诅咒,莫名地伤感。
他明白,该来的一定来,自己生生死死了一辈子,血债终究要偿还。
走廊里响起轻微而细碎的脚步声,有些轻灵,有些飘忽,又有些鬼祟,远远传来。他听了好一会,才听出不是老仆的,也不是警卫的,记起好多年没人来看过自己,孤寂都发霉了。
脚步声响在卧室,停在床前。
他看到了来人,披着神秘的黑袍,蒙着面纱,黑黑的眼睛和大黑猫善变的猫眼很有些像,纤瘦的身体显露出女人特有的妖娆,透着妖媚的气息。
女人脱掉黑袍,摘下面纱,嘴角露出一丝讨好的笑,手里抱着大黑猫。
他说:“你来了,阴魂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