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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要送到灾区,救人性命。队伍里多是青春年轻的脸庞,一个个老早就挽高袖子,裸着单条胳膊前后左右转着圈聊天。一半愁眉,一半兴冲冲。
电话在口袋里振动,桌子做介质,声响巨大,发出骇人的嗡鸣。黄色橡胶管已经捆上手臂,扎紧,医生放开他的手。
“同学,你要先接吗?”
排在身后的几个学生认得宋野枝,听到这称呼,三三两两笑出来。
宋野枝侧一**子,手机撤离桌箱面,他摇头:“先抽吧。”
没能靠咖啡因吊住眼皮,褐色液体喝进嘴里,在肠胃里被搅成硬泥。宋野枝浑身上下,从脑门到脚尖,没一块地方舒服,他低敛眉目,沉默着看暗红的血经过透明细管,淌进玻璃瓶。
站起身离开座位,针眼小得找不见,等冒出血珠,宋野枝才重新将棉签按上去,听医生流程式嘱咐,按紧啊,别着急拿开。
宋野枝贴着衣服缓慢把手机夹出来。右臂涌来一阵一阵的无力,乏软,他猜是心理作用。
陌生号码,三个未接。
宋野枝准备回拨,第四个电话打进来。
看起来是个大事件。
屏幕上,绿色图案跃动。频率高,紊乱,没有规律。来电像是莽徒奔逃,闯到自家门前,想破门而入。看得脑仁疼,眼皮直跳。以前怎么没有发现?不适感强烈。
宋野枝按了接听。
“请问是易先生的爱人吗?”
世事多数难预料,多数不赐先兆。
“哪位易先生?”
广场熙攘吵闹,宋野枝的声音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听得见。
“抱歉。是易青巍先生,1974年生人,现是北京301医院骨科主任医师,于5.12日赴汶川支援。”
“我们按照他所留的紧急联系人的联系方式拨此号码,打扰您,请问您是否能联系到易先生的爱人——”那边正一个字一个字指认姓名,说,“宋野枝女士?”
“我就是宋野枝。”
不是女士。
她停顿几秒,伪装作信号中断,几秒后人声重启。
“请问您是易青巍先生的爱人吗?”
“我是。”
易医生于今日凌晨四点陪运危重病人,所随车辆在山间遇到余震引发的山体滑坡。发出救援信号不到十分钟,全车失联。搜救队伍最终在山底挖出车体残骸,和和三名医护人员,两名病患,一名司机……当场确认,六人均,均已无生命特征。非常遗憾,深感悲痛,将这个消息告知您。
请节哀,她说,易医生是我们人民的英雄。
那边正轻微哽咽,传到这边的耳朵里,听来是干呕。
“喂——”
“喂——宋先生,您还在听吗?”
人群乍起一串喧哗。
血珠一颗一颗连成线,在那条乏软失力的手臂上流出一汩刺艳艳的血色河。
宋野枝举目,和他们对望。人人看向他的胳膊,每张脸布满惊诧。
就这样,易医生成为了我们人民的英雄。
5月13号有一个炎热的午后,初露夏天的端倪。宋野枝站在二楼,才是二楼,过往的行人已经小得像流窜的蚁。
树荫下有老人在吸烟,身材枯瘦,眼神涣散。烟头弹到草丛里,冒起黑烟,那人一激灵,眼睛才开始像睁开了一样,跳起来朝浓烟下的绿草狠踹。
“小野,他……遗体是否运回,是否举办葬礼,哪种方式安葬,全由你决定。”
手机放在手边,摁了免提,音质差得多。易槿的声音糅合呲啦的杂音,很难听清。比如,遗体,葬礼,安葬的字眼,宋野枝的大脑处理半晌,用了好些时间。
于是空出一段沉默。
“小姑,我要先去看他一眼。”
一些衣服丢进洗衣机,一些衣服丢进行李箱。宋野枝合上箱子。
生者就是这样可怜,宋野枝到现在也不信他死了。是真的不信,必须见一面。找到他,见一面,要醒着受开膛破肚的刑。
易青巍昨天还在跟自己说话,拥抱,亲吻,可回忆起来,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成为模糊的前半生。
电话没有挂断。
这通电话满是大段大段的沉默。
才听见易槿说:“我和你一起。”
易槿化了妆,比往常要好看,唯独眼睛缺少情绪。她的眼睛一贯会说话,嬉笑怒骂全在里面,现在看不见了。等宋野枝走入她的视线,她垮塌的肩颈才稍稍直立起来。
她朝他转过脸来,眉轻蹙着,宋野枝看到疼痛。
飞机上,他们坐一排。易槿闭着眼,小寐,挽着宋野枝的手臂。
“妈妈走了以后,我的性格才开始变得细腻些。因为家里只剩我一个女人,他还小,我怕他得不到末微处的照顾。”易槿说话,话里有困意,像梦语。
“小巍高考填志愿那年,家里没有一个人不同意。当天夜里,我悄悄去寺庙许愿。小野,我们妈妈是信佛的。我跪在佛像前,把愿望说给妈妈,也说给佛祖。我想——我说的是,要保佑小弟,拿我的任何一样东西换。寿元,运气,快乐,健康,可以通通拿去,换他平安顺利。你知道的,妈妈是医生,全家都清楚医生的苦。我不怕他受苦,我怕他受伤害。”
易槿睁开眼睛,眨了眨。
飞机在爬升。
“可今天——今天——是不是我当初心不够诚?”
宋野枝没有说话,伸手把易槿眼角的泪擦了。小姑疲态尽显,他让她靠来自己肩上。他今年29岁将满,成长为被人依靠的角色。
等易槿呼吸变均匀,宋野枝把手心汗湿的纸团揣进兜里。
他突然想起,十二年了,他和小叔只同乘过一次飞机。
2003年末冬,他们一起去海南。
那时候很快乐,是相聚。
其余,好像次次是分离。
有人接机,他们得驾车进汶川,途中换过很多辆车。
结构清晰,分工有序,每一辆车只负责完成自己的工作。宋野枝和易槿被交接,辗转,天黑时似乎终于要到达目的地。
是似乎,因为宋野枝没问。他不想再说话,不管说什么,最后都会得到请节哀的回应。爷爷去世那年也是人人如此,现在复一轮。车况颠簸,听得要吐。
车的速度慢下来,车内也渐渐没有人再说话。
宋野枝在车里,看到殡仪馆的字样,有些恍惚。那些人说会带他们去见易青巍,而易青巍在这儿。
空旷的房间,宋野枝手脚僵直。
“请问,易青巍在哪儿?”易槿问。
“2号冰棺。”有人答。
2号冰棺。
这四个大字是钉子,一颗一颗锤进宋野枝的太阳穴。
像白天树荫下吸烟的老头,失火的草丛惊活干瘪懒倦的身体。直到这一刻,宋野枝才蓦地痛醒了。
他想离开。
可小叔就在这儿啊,他还能去哪儿?
他们从密麻的柜子里把易青巍拉出来,他躺在透明棺里,躺在众人面前。静默的,阖着眼。
有人痛哭。
宋野枝听了一会儿,反应过来是小姑。
宋野枝双脚动了,脚尖重新转回来,朝易青巍走去。
和以往没有不同,易青巍在哪儿,宋野枝就是要往哪儿去的。
死了,真的像睡着了。
易青巍被打理得很好。头发,眉毛,和眼睫落满白霜,嘴唇失去颜色,表情淡然平静。
“眼泪不要落到他的棺上,不吉利的。死者在那边会不安。”有人这样提醒。
宋野枝抬眼看了看出声的那人,摸了摸自己的脸。
没有眼泪。
“他——”宋野枝张嘴说话,发现自己没有声音。
“他——”
嘶哑的。
“他——”
异调的。
有没有人听到,他最后有说什么吗?就是他死前那一刻,咽气前那一秒,有没有说什么啊?
“他——”
宋野枝问不出话来。
易槿早被人扶了出去,宋野枝依然站着。
像另类一具尸体,冻在此间。
站了很久,久到其余人意识到自己该出去,为他留个隐蔽空间。
于是只剩宋野枝一个人。
手触上冰棺,呆滞数秒。
刚才,有人说,如果眼泪落到你的棺上,你在那边会不安。小叔,那边是哪边?你丢我一个人站在这儿,一个人跑去哪儿?小叔,我刚才好丢脸。一直一直说不出话,他们一直一直盯着我看。小叔,我的喉咙里有飞蛾,现在也很痒。
小叔,昨天我说了,叫你等我的。
宋野枝弯腰,深深地,贴易青巍更近。珍重一吻,吻到自己的泪。
这里太冷了,宋野枝永远直不起身来了。
易青巍真的死了,从这个世界消失。一切没有变化,宋野枝要开始过没有他的生活。
冰棺能把手指割破。越痛越攥,越攥越用力,但什么也留不住。
他后悔点头,后悔放他一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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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失策,我没能解决三章,但三章好像能解决结局。还有一章,一会儿发。有话吗?最后一次,想多看看朋友们说话,不知道得行不得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