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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野枝被他们一留再留,到了初七,不得不走。来时轻便,去时反而被塞了许多零碎玩意儿,凑出满满当当一个行李箱。
人都站在大院门外送宋野枝,唯宋聆语扒在厅内门框探脑望他。等大家把话说完了,宋聆语盯着宋野枝手中行李箱的轮子问道:“哥哥,你是不是要去深圳?”
易恩伍倚着宋野枝,朝里面的人摇头:“不去深圳,小野哥哥去北京。”
这几天,宋野枝一直好奇宋俊和孙秀的教育模式是个什么样,养出一个既卑又傲的人来。在易恩伍和陶勋这两个半大哥哥跟前,宋聆语娇蛮,浑身是刺。到了宋野枝和宋英军等人面前,他又异常乖,近乎可怜。
看着那个叫自己哥哥的小孩儿,宋野枝没能说出话。
宋聆语被他们看得不自在,扭头向屋里跑。
临了,宋英军在旁开口:“小野,我得四月再回北京了,你和小巍在那边儿,两个人照顾好自己。”
宋野枝:“四月?易爷爷之前说说你们立春了就回。”
“宋俊开学才能来接宋聆语,我就待这儿。带着一孩子,就不跑来跑去了。”宋英军抬手,“你记得——算了,也没事儿,到时候我会在这边儿常常打电话督促着你俩,你去吧。”
宋野枝一愣:“您得照顾他,到开学。”
他一抬眼,二楼阳台冒出个头,宋聆语两臂担着铁栏,踮脚,往下看。
宋英军:“小野。”
宋野枝回过神,低着头:“爷爷,北京天气好了我打电话告诉您,元宵和立春挨得近,您别不来。”声音更小,“别顾我,我什么都不想,怎样都没关系的。”
“不可能。就算你说没关系,我也——哎,总之是不回了。”宋英军推他,“好了,再多说该误机了,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工作,听见没?”
宋野枝点头,人人道过别,走了。
他步子大,走得快,易槿在后面追,喊道:“小野,回去了记得请阿姨打扫那栋房子,那么久没人住,别攒灰尘!”
宋野枝驻足转身,应:“好,小姑。”
易槿追出老远,见他在前头停下了,她继续走,近到身前,替人整理衣襟,说:“去了之后啊,请阿姨打扫的时候,也帮着做点儿,特别是你小叔书房,你仔细点儿整理,嗯?”
“好。”
“还有,咱开开心心地过自己日子,不跟其余闲人多计较,知不知道?”
“小姑,我知道的。”
“行,去吧,路上慢着点儿。”
易青巍提前回家的这几天,一个人做足资料,把北京各处售楼部扫荡个遍,筛出几个可圈可点的地儿,等宋野枝回来后,铺开一桌,两个人一起细挑细选滤一道。
看中一个刚竣工的楼盘,周围没有学校和商区,绿化好,面积广,房型大多是复式楼,分布散,入住少。宋野枝最钟意一点,家家户前都拓了一个私人小花园。
后来,去实地看过,是半毛坯房,被易青巍否了。
他考虑的是带装修的,一手交钱一手交房,可以立即打包入住的那一类。
宋野枝犹豫:“挑得出装修风格合您意的么?”
易青巍不慌不忙:“多看看,慢慢来。”
“小叔,你不像慢慢来的样儿啊,我们自己装修挺好呀。”
易青巍半耍赖半扯理地混道:“装修费时费力。要不我们定下这一套,再去挑一套精修房,先将就住进去——装修的事儿我们之后再好好琢磨。”
宋野枝沉吟半晌:“小叔,我俩没那么多闲钱。”
“”
宋野枝没追问下去,心里倒是一直惦记着他的复式楼。再被领着去看其他的,就全是毛病。
二月初,房子的进度暂时停滞。恰好这天易青巍要在医院值班,留到午夜十二点,宋野枝一个人随意对付完午饭,便抠出时间去办易槿吩咐的事儿了。
房子不脏,只是大,家政阿姨带来的工具都没怎么用上。
“先生,书房您自己弄是吗?”
宋野枝正发短信给易青巍,问问这边儿有没有他需要的资料。
“对对,书房我一会儿去弄,辛苦您了。”
等了一会儿,没得到回音,易青巍应该是上了手术台。宋野枝去易青巍的卧室转了几圈,滚了一遍床,摸了几轮钢琴,才慢悠悠晃去书房。
映入眼帘是一张宽大的楠木书桌,桌面上,烟盒和火柴盒在一堆文件里极其扎眼。
宋野枝一一撬开俩盒子,里面的烟和火柴都所剩无几。他拉开最底下的柜子,打算把烟藏深些,结果,柜子里已经堆满了红彤彤的纸质烟盒——空的、未开封的,全被易青巍囤到一处了。
“啧。”
宋野枝反而不着急去藏了,就势盘腿坐在地上,划燃火柴,点了一支。他平时看别人指间的烟头都冒火星,而现下自己手中的是黑乎乎的,飘出淡缈的烟,不清楚有没有彻底燃起来。
福至心灵,宋野枝再划一根火柴,烟蒂送到唇边,一边吸一边点。
一口烟猛灌进来,矮柜砰一下关了,被撞得震天响。宋野枝按着柜门咳嗽不止,呛个半死。
等到宋野枝喝了几杯水,缓过来开始正经打理书房的时候,已近黄昏。
那个医院专属塑料袋,宋野枝最初并未注意。挂去墙上,没勾稳,从里面滑出病历单,他瞄过一眼,原地懵了。白纸,黑字,署了易青巍的名。
胃出血、轻微脑震荡、软组织挫伤。
六月入院,七月初第一次返院复诊,七月末第二次复诊。
一口烟的味道,一升水也消不尽。苦涩从喉咙里重新翻出来,宋野枝喉结一动,咽了几度。一番徒劳功,苦,愈演愈烈。
这时,易青巍发来短信,问他去那边儿家里做什么,还问他晚饭吃什么。
宋野枝不顾一地鸡毛,抱着病历单去易青巍的卧室了。趴到床上,脸埋进他的枕头。第一波窒息感袭来,宋野枝感觉到冷。脱了鞋和外套,盖上他的被子,握着手机,拨了他的电话。
“喂。”
宋野枝声音闷闷的,易青巍失笑:“在床上呢?”
“对啊。”他说,“你的床。”
“还没回啊?”
“还没,等家政阿姨搞完才能走。”
“躺我床上去干嘛?”
“暖和。”
“记得脱了衣服躺,别感冒了。”
“脱了的。”宋野枝一五一十地说。
“想没想好一会儿吃什么。”
“我要来和你一起吃。”宋野枝今天格外黏糊。
“我接着七点有台手术,你现在跟阿姨打声招呼,赶紧过来。”易青巍嘟囔,“我姐咋不使唤我,就瞧上你了,真行。”
宋野枝懒懒地笑,把被子裹得更紧,胸前的病历单也攥得更紧:“那我不来了,再躺会儿。这床,好神奇,空了这么久,还有你的味道。”
他听起来就快要睡着了。
多嘱咐几句,易青巍被叫走,电话就挂断了。
宋野枝闭着眼睛,静静待了半个小时。
地板失光,天黑了。
宋野枝又拨宋英军的电话。
“喂,爷爷。”
宋英军他们那边儿天儿还大亮,正张罗晚饭,问宋野枝和易青巍吃了没。
宋野枝这次没话家常,只问:“爷爷,小叔知不知道宋聆语要和您回北京的事儿?”
宋英军先说:“小野,我说了,我不可能带他回北京。”
宋野枝倔道:“爷爷,小叔知不知道啊?”
宋英军才听到重点:“哦,小巍啊……”他回忆着,“知道啊,你爸——宋俊跟我说这事儿的时候,他在。”
宋野枝睁开眼,眼前也呈一片黑。落地窗紧闭,窗帘也拉得严实。时间是空荡的,空间是旷阔的,耳边唯一的声响,是阿姨在楼下摆弄瓷杯。
“好,爷爷,先这样。”
再默几分钟,宋野枝蓄满了力气,再次拨了一个电话。很快,手机一震,提示已接通,他却没开口。
那边等了几秒:“喂,小野?”
“十五之前,您去三亚,把宋聆语接走。”
宋俊早备好了许多道理,宋聆语出生时就备好了,等着要和宋野枝讲。前些天在三亚,宋野枝面对他,一点情绪不外露,一句质疑没脱口。事不关己,云淡风轻。
他那时暗叹:好,这就好。
现在这一出,猝不及防。
宋俊可说的情太多了,太多了,混在他的脑子,酿几时了,但宋野枝从未表现过的冷漠与强势,导致他一句也没能理出来。
“小野他也算是你弟弟啊,毕竟——”
输了。宋俊才说了半截就后悔,输了,宋野枝还什么都没怪,他就先把自己做的破事烂事摊开了,揽全了。
宋野枝蓦地觉得好笑,就真的笑出来了。
宋俊现在让他认宋聆语做弟弟。孙秀,那年,找到教室门口,抱着大肚子,让他认她做妈妈。
真像啊,这半道出轨凑成的夫妻两人,疯到一路了。
宋野枝:“嗯,十五之前。到时,您不去,那么,就换我去了。”
挂断。
有些累,有些轻松。
病历被他揉皱了,他的人生却被一些东西熨平了,服帖了,伸展开了。
历来,空气中那些细小的,硌人的,密密麻麻的疙瘩,碾磨作尘,沾着湿水,升腾的,坠下的,不知所踪了。
易青巍失约,凌晨两点才摸黑到家。
携着一身寒气,易青巍先去浴室草草冲了个热水澡。把自己捂暖了,他才蹑手蹑脚走到床边,掀开被子,钻到宋野枝手边。
宋野枝动了动:“来了?”
“被我吵醒了?”
宋野枝缩进他怀里:“一直没睡实。”
“怎么呢,睡晚了?”易青巍问了,又捂他的嘴,“好了,不说,趁着困意继续睡吧宝。”
宋野枝还是说了,被手掌挡着,没听清。易青巍实在好奇,松开,让他再重复一遍。
“我还是喜欢,那套复式。”宋野枝说。
想起自己小时候坐在晚饭的桌上,遇着爱的那道菜,困极了,打着盹儿也得咽干净,易青巍倏而笑了:“好,好。”
“宋聆语不来了。”宋野枝忽然说,“不管他来,或不来,小叔,我们的家都得慢慢造,得全挑好的、喜欢的,往里搬放。我们不要将就,我们只要那个,好不好。”
宋野枝头抵着他的颈窝,抱着他的腰,捆得很紧。
“好。”易青巍顿了很久,说。
他刚从浴室里出来,水擦干了,身体依旧是润的。宋野枝拥着他,像拥着一团雾。那日山顶上,太阳底下,经久不散的雾。
满足与充实,在黑暗里,暖烘烘的黑暗里,忽地胀满了宋野枝的短窄的心口。
漫长的,短暂的,这几秒,宋野枝神思恍惚。他好想,无比想,成为掌管世界的神灵,让时间出差错,永远停在这一刻。
他听着易青巍蓬勃的心跳,感受他轻微起伏的胸膛,摸他后背坚硬的骨头,又反悔——
算了,没关系,继续过下去吧。
他要和他一起变老。
“小叔,明天我有假,中午在医院等我,我们吃排骨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