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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色余晖,红色袖章,白色口罩,蓝色消毒桶,红白封锁线。滔天的醋味,刺鼻的84消毒水。空无一人的地铁,门可罗雀的长安街,药店门口的长龙,街上低头捂嘴疾行的路人。
阔别六年,尽是萧条。
宋野枝下了车,取了口罩,走入胡同。
胡同很静,家家闭户。
不远处,猫窝还在那儿,看起来是新木,才换过不久。有几只猫在那附近绕圈,宋野枝看了,猛地有一点失落。都换了面貌,他一只也不认识。
院门没关,翠凤凰高挂屋檐下,羽毛不及以前鲜亮了。但见了宋野枝站门外,还是蠢蠢的,歪头歪脑打量来人。大约半分钟,竟放嗓高声叫了起来,极其嘹亮。
木门嘎吱一声开了,宋野枝底气不足,被吓得后退一步,屏息敛声立去墙壁边。
宋英军从里面走出来,抬头看鸟,问道:“您无缘无故唱什么呢?”
伦敦天气不好,宋英军腿脚不好,两者相克。再加上国际航班耗人气血,宋英军去一次便是受一次罪。
他们上一次相见,是一年前的事了。
宋野枝拿出手机长按开机键,几个未接来电提醒争相跳出来,一一点开。
第一个,欢与。
第二个,欢与。
第三个,爷爷。
第四个,爷爷。
第五个,爷爷。
他不死心,还要往下看,直按翻页键,屏幕不断显示【加载已完成】,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欢与,我回来了。」
编辑文字,点击发送。
踌躇几秒,他拨通了宋英军的电话,没嘟几声就有人接起。
“喂?”宋英军心情很好。
“喂,爷爷。”
宋英军不知在客厅还是卧室,传来纸张哗啦的声音,应该是去看他制作的伦敦和北京两地时间差的表了。
宋英军:“起床了?”
宋野枝:“爷爷,非典这么严重,昨天打电话您怎么不告诉我。”
“我怕你担不必要的心嘛,我们都好好的。”
“您和陶叔有没有注意些?”
“你放心。我们除了买菜都不出门的。你吃早餐了没有?”
“爷爷——”
“嗯?”
“您有没有他的消息。我联系不上他了。”指尖紧捏着手机外壳,泛白。
易青巍这人,算是个忌讳。他们爷孙俩,默契达成共识,这么久以来,从未敞亮谈起过。
但宋野枝一出口,宋英军就明了,偏偏要装傻多问一句:“谁?”
他不答了,低声说:“爷爷,让我见他一面吧。”
宋英军反应很快,意识到什么,严声问:“你现在在哪?”
“云石胡同,14户,门外。”
宋英军马上推开窗,往外看:“小野——”
宋野枝握着手机往左跨一步,站到大门中间,没有抬头。
“爷爷,就一眼。让我看他一眼,看他是好是坏。”
黄昏弥留,春风凛冽,揉乱他一头短发。
心爱的东西丢了,他不会向家长讨要,只希冀家长放手,让他去找。
光线昏暗,不明朗。
宋英军从房里看他的模样,灰色连帽衫,发白的牛仔裤,两手空空。像十七八岁时,放了学,刚回家的少年。
他有些害怕。
宋野枝的这几年,比他以前的任何阶段都上进努力。本科结束后拿到免研直博的名额,主动结交新友,不再抵触扩宽朋友圈,尝试和人建立亲密关系。忙忙碌碌,兢兢业业,焕然一新,日日如常。
宋英军还以为,宋野枝变好了。这个一直让他引以为傲的孙子一夜之间愈合伤口,成熟懂事,在处理舍离之时游刃有余。
可现在……若是非典不来,宋英军想象不出,宋野枝还要伪装和吞忍多久。
少年人的情意炽烈属实很常见,但绵长至此,淳浓至此,似乎已然延到生命每一丝纹路里去,要割离就是要剥骨夺皮的模样,他没遇过,且难以置信。
宋英军作为最亲近的旁观者,恐惧极了。
春去秋来已经轮过六遍了,不牢靠的东西早该被碾散,泯然世间了。却有坚韧的,不可摧的,在激荡而无聊的岁月长河中,安然自若-
小汤山,临时搭建的非典定点医院,隔离病区内。
每一个医生和护士都被装进了密不透风的面罩和厚重的隔离服里,全体统一,失去个体的独立性。在这里,他们成为轮轴转的,不可或缺的救命机器。
“38床,甲强龙由原先的500毫升降到250毫升。”
富有磁性的男声透过面罩传出来,更显低缓沉稳,极易安抚人心。
“好的,易医生。”
面罩的橡胶味浓烈,时刻冲袭鼻间。易青巍能明显感觉到全身在出汗,不知是虚是热。
“情绪怎么样。”他问道。
“很不稳定,有自杀倾向。”
“告诉他,见到曙光了。我们都在陪他战斗,坚持下去就能活。”
一批尸体送去火化点,又有新的病人推进来。
易青巍准备上前去接,被护士拦了下来。
“易医生,你该去休息,不能再继续工作了。连续熬了两个大夜,铁打的身子也会倒。”
一边听护士劝,易青巍一边跨着大步跟着推车走,应道:“嗯,诊完最后一批。”
护士是接了指令来的,势必要把人劝回:“人手确实紧张,但要是倒了一个,就相当于没了十……”
即将左转,就要消失在直直的长廊上,惯性过大,推车磕到墙角。一瞬,易青巍心脏刺痛,他顿住脚。
似有所感,愈发强烈。
易青巍转身,回头,看向隔离区外的玻璃门。
那个人站在那儿,恍如静止,不知观察了自己多久。
他的脸还是巴掌大小,一个口罩就差不多遮全了。剩一双眼睛露在外面,目光死死锁着易青巍,在他身上永久生了根。
易青巍定住了,思维,身体,时间,一切停滞。又觉得水在流动,花在绽放,树在长高,万物振臂欢呼。
太远了。
太长了。
遥遥而立,像他夜夜痴想的梦境一样。
宋野枝等了很久,没想到,最后可以等到他的转身。他笑了,缓缓地咧开嘴。戴着口罩,不见全貌,只眼眉弯弯,笑意盈盈。
不。
比梦还要好。
易青巍走过去。
一步。
两步。
跑起来,奔向他。
三层隔离衣,双层面罩,全副武装的易青巍把手抵到透明玻璃上。另一边,隔着这道十厘米厚的隔离门,宋野枝轻轻地,缓缓地,弯颈,将额头贴上去。
一头温驯,乖顺的小兽,兜兜转转,落回旧港湾。
霎时冰凉,霎时滚烫。
谁在抚慰谁,谁在为谁舔舐伤口。
更近了,眼神缠在一起,裹着胶着,寸步不让,拧出一滩水。
“我去北大医院,医院像一栋衰败废弃的烂尾楼,里面的人告诉我没有易青巍这个人。我跑去你家,找易爷爷和小姑。”
“以前你教过我,有需要就找你,找不到你就上你家。小姑不在家,易爷爷说你早就调去301了。我接着赶去301,他们说,易医生确实在我们医院工作,但他前几天已经自愿申请,通过选拔,去了小汤山。”
“我问他们,小汤山是什么地方,什么时候能回来。他们回答,集中非典病人的地方,可能疫情得到控制之后回来,可能永远回不来。进去的医生护士,都得提前交代好后事,免得悄声牺牲了,只言片语都留不下。”
“小叔,我找你,找得好辛苦。”
“我跟爷爷保证,只看一眼。可是看完你,又想你看看我。这么久,一点记性也不长,还是贪。但你别怪我,好不好,不是我的错。”
宋野枝在说,易青巍也在说。
“宋野枝……2000年,我想,宋野枝今年就该回来了。2001年,我从年头盼到年尾,每天下班绕路去云石胡同看一遍。宋叔叫我别期待了,说你指定已经死了心。我不信。”
“可我又凭什么信呢,你一个字,一个声,一个影儿我都看不见。”
“2002年,睡眠开始出了问题。心理医生叫我尝试找源头,我都不好意思说。但我也是个麻烦精,抵触药类,抵触酒,宁愿睁眼一宿到天明。做医生好累,没人送饭,胃也坏掉了。挨了你易槿小姑和易焰叔叔好多骂,还和你乐皆哥哥打了一架。”
“2003年了,我还在等。一边原谅你,不管多晚多迟,我易青巍等得起。一边恨你,若心里真的没了我,我的等又起什么用。”
“以这样一个毫无指望,得过且过的姿态,我好像是放弃了自己,但坚持着你。”
“宋野枝,我以为你真的不会来了。你怎么才来。”
喋喋不休,不知疲倦,对视着,颤抖着,沦为一对疯子。
口罩和面罩那么多层,除了自己,谁能听得清?也正因听不清,他们掏空心肺全诉出来了,诉给自己,诉给天地。对方不知道,无所谓重不重要。
宋野枝,怎么办啊,第一面,我又害你流泪。
看他近在咫尺,湿重的睫毛刷刷擦过玻璃,直接挠到他掌上,他筋骨里,他神经深层。
他真的,好想抱抱他啊。
好想听他叫小叔时的声音。
好想和他一起吃饭。
好想看他两颗小尖牙。
好想摸他软蓬蓬的黑发。
易青巍细细描摹他的眉眼,笑了。
在这个恐慌,混乱,人人自危的春天,千万里,他为他来了。
宋野枝,1996年的那片雪花,依旧被困在你的眼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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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1996年,门外相对而立,宋野枝第一次抬眼看易青巍,有雪花落进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