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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天开始,有苏浮岚身上的伤就更多了。夜昙看着她沐浴时那一道道不明的疤痕是如何在狐身上出现。她依然不屑于用迷魂,且在擂台上无惧鲜血淋漓和受伤疼痛,逐渐被捧作小有名气的妖兽。贵族纷纷愿来观狐妖角斗。她也因此,和苑主达成了交易。
若自己战胜一次,就要换连霏少战三次。苑主细想想,答应了她。
连霏因此又与她闹别扭了。浮岚则知道如何哄她:你要养精蓄锐,等时机到了我们逃出去,我打不过的都要倚靠你。
连霏又振奋起来,只等那遥不可及的光明到来时,她可以作姐姐的盾。
那道光明,在有苏姐妹落入斗兽苑三年后照射到了斗兽苑。
那天的角斗是二对二,浮岚和连霏不得不都上场。对方是两个比她们大上数倍的精怪。青面獠牙,光是结实的肌肉就似两座小山。看客们少见如此凶悍的凶兽,发出惊呼道。怕不是狐妖姐妹逆天也无法胜过吧!
浮岚舔舔爪子道,我先行。你找他们肉身的薄弱之处。
连霏便在姐姐扑上前去时灵活纵跳观察着。台下有一宝蓝衣袍的贵客,今日第一次入斗兽苑,带了一列随从气势迫人。且出手阔绰,要最上佳的观战地位。苑主不免觍笑陪上来奉承几句。贵客瞥了他一眼,满是鄙夷和不屑。苑主面上有些挂不住,但此客气势太过迫人,又生有一双虎目,他不敢说话。
自己是沉渊逃来人界,那点子沉渊术法控兽还行,这贵客身边的随从可也有沉渊人,且修行不知比他高多少倍。贵客身为人族竟能叫他们俯首帖耳,可见不可小觑。
夜昙冷眼旁观苑主小人嘴脸。待视线至贵客面庞,心中暗暗一惊。
这是倚云阁幻梦中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谨王。离光赤璋。
皞帝赦免封王,他今日刚从沉渊边界归来皇城。第一个去处就是这斗兽苑。
夜昙看见还在配合应战的狐狸姐妹,想。原来连霏绣女是这样来的。
这谨王好心,定是救了姐妹出去。还给了连霏实现自己最初心愿的机会。
其他思绪仿也拨开了些迷雾。夜昙先不再多想,静观这一场解救。看了这三年的血肉模糊,想看到浮岚和连霏真心的笑脸。
浮岚从没哭过,来人界之后也没笑过。她想看见她开心些,或者放纵难过些。哪怕…只有一次。
即使浮岚没了痛觉可顶着伤痕上前进攻,也终究不敌恶兽。连霏穿梭中被踩在恶兽脚下碾着,浮岚伸手就要再割一尾,无论化作个什么法器都可。她绝不能失去妹妹。
这时,苑主尖声叫停了这场角斗。
恶兽松了脚,连霏后背脏兮兮的。还在哀哀喘气。浮岚四肢触地前去蹭蹭她,依旧如往日般示意她在。也不甚关怀苑主又要有什么新花样。总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和妹妹在一起就好。
她听见了极稳的脚步声。原来不知何时,其他看客已被苑主撵走。只余一位最尊贵的客人。
那是一身锦绣的宝蓝外袍,停在她面前。浮岚懒于抬头望是谁,连霏略看了一眼,就无力地昏过去。
离光赤璋俯身看了看两只力竭的狐狸。浮岚向后退了半步,警惕地盯着他。
一只雪白,少有伤痕。一只赤红,满身癞痕。雪白的更好看些。他喜欢纯净的颜色。
他说:“我可以带你们出去。”
浮岚这才抬头看他。俊逸面庞上有跳动的光斑。
“但是有一个问题,一个条件。回答我,就带你们走。离开这角斗场。”
浮岚没有说话。
离光赤璋并不扫兴,继续道:“你为什么如此凶悍?腿都断了还龇牙咧嘴地上去咬人?”
“我没有痛楚。所以不怕断。”她道。这是实话,她懒于骗人。
离光赤璋:“那正是好。”
直起身来,他要身边那位沉渊随从上前。随从一招就打晕了苑主,且把他刚得来的卖狐狸钱收了回去。
“给你报仇了。”
那光斑跳动得更明显。
离光赤璋拿来一颗丹药:“吃了它,我带你们走。”
光斑灭了。
夜昙在后面虚虚踹了谨王一脚。方才以为他好心救人,原来不过是寻找一颗棋子,一颗适合作细作和杀手的棋子。
夜昙曾听说过双星倒转的天象传说。竟都是真的。谨王在边界数年,由云端跌落凡尘,大受打击。索性接手了谋逆父亲与沉渊私下的联系,在都城里布出了一张暗网。用来刺探消息,刺杀朝臣,铺好回城的路。
这随从功法深厚,超过夜昙法器的能力,她无法一耳知晓其心中所想。想必,也是一位沉渊逃来,愿意与人族交易共谋事业的人物。
不过此人在浮岚的人生里不算重要。这一日后,浮岚被种下了沉渊的同心咒,也是萝青曾受过的那一个…豺泽苑的苑主学得粗疏,只得了同心咒的杀人之能,却不知此咒还有更多用法。且远远超过了浮岚如今剩下的五尾之能,直接连接心脉。一旦谨王心意下达发作,即使五条命也救不回她。
若违此咒主人命令,同样可痛不欲生。还好,她不会痛。也还好,谨王虽下咒,却没有用过。只是做个他口中的小小保障。
他承诺会把连霏好好救护娇养起来。也承诺只要为他下属十年,就会放她们姐妹离开。浮岚不信,但不信又如何呢?微茫的希望,总比暗无天日要好得多。
有苏浮岚进入了谨王控制下,在四界都有所盛名的青楼。翠微楼。
楼中金碧辉煌,专招重臣。又以风雅着称,楼内十二客风姿绰约各有所长,勾魂摄魄。
夜昙没施隐身术,扮作个公子进去。迎面看见了年轻些的鼠姑,止不住冷笑。
这便是红杏楼的前身了。小没口中,四界消息集散、杀手云集之地。彼时的鼠姑还是十二客中的一位,且亲手培育出一朵桃花精灵,因此地位骤升,正是头牌。
幸好此人精明有余,智慧不足。翠微变红杏后那暗探杀人的生意丢了大半,只存下一点邪术罢了。譬如,寒毒。譬如,傀儡术。
都是谨王那随从留下的好东西。夜昙心中更是厌恶。之前对他话本里伤情角儿的判断烟消云散。
鼠姑迎面向夜昙甜笑,手中香帕若有似无地摸过夜昙面颊勾引。夜昙似也被感怀,眼眸温柔地接过,把她搂住。咬耳朵道:“今天小爷就点你。”鼠姑一张脸满是通红。夜昙听到她心中盘算,这公子玉面俊俏,看着身价不菲气质非凡,定可狠敲一笔。
多谢夸奖,我正是来答谢你当初对我夫君的关照。夜昙把她搂入怀里,袅袅婷婷地入了房。
本是索性开杀戒,但忌讳万一影响了这过去世界的什么进展得不偿失。夜昙忍下火气,只是揍了她一顿,让她肿着脸背上八百首诗才能出去。
鼠姑哀哀哭泣:“公子为何这样待我。”
夜昙用香灰变了块金子搁在她手上,甜答:“美人,那是我们那的习俗。爱之深,责之切。”
把闲仇报完,夜昙急急恢复隐身去找浮岚。如今的浮岚已是翠微楼的第十三客。自然是被谨王变回了人身的美人儿。那一身拼杀的伤倒没有落在面上,平日里套上薄纱,也看不出来。
她是潜伏此处的细作和杀手。平日里安排些四界之人的会面在房中。必要时刻,也需她帮谨王除去心头大患。
杀兽已然熟练,杀人却是头一回。浮岚知道自己在慢慢丧失些什么,不过也许那已经不重要了。她依然不愿使用迷魂去迷惑目标,为了保住那一点,回家的念想。
若无迷魂,其他便需学起来。勾人的眼波,半颦半蹙的眉,雪肩半露——再露多些就要被发现疤痕了。一只被骂天生妖媚的狐狸竟是在人界的青楼慢慢学会真正的狐媚。夜昙望着这性子冷淡的狐狸笑得醉人,半靠在某位恩客身上,只觉世事苍凉。
那位恩客当晚就在急着脱衣之时被勾他魂魄的狐狸精真勾了性命去。一刀穿过胸膛,粗笨的男人身子压在浮岚身上,血溅了她满脸。
窗棱外透出些月光来,赤狐推开死尸,擦了擦脸,向外痴痴地望着。
“还有八年。我们就能回家了。”她想。
夜昙湿了眼眶。在后面无声地拥住她。红衣的美人似有所感,向后望了望。
她还是只爱穿红衣,像她皮毛那般浓烈的、原始的颜色。即使在假笑和死尸堆叠中,她的面貌已是刀尖淬过般冷。
那面倚云阁中的黄铜镜,太模糊了。不然夜昙一定能看出来,这么些年下来,她的面貌和连霏早已不是别无二致。
第二年,她还剩三条尾巴。谨王来翠微楼中看了她一次。与她道连霏的近况。其实那些近况在连霏寄来的书信里也有所提及。谨王没有违背承诺,待她很好。衣食无缺,还送她去真正的绣坊学习刺绣和染布。连霏天赋异禀,现已出师开始自行做衣服了。她每月来一封信,问姐姐在城外的庄子上过得如何。浮岚总会蘸墨细细编出一段时日来回过去。道自己在庄子上作了侍女。现在是大些的侍女了。已经去了账房管账。攒了不少金银。够她开绣坊。
浮岚和谨王一起编造了一个谎言。且对此心照不宣。连霏最新的来信是,谢谢姐姐在黑暗中一直鼓励我不放弃。如今王爷救助,我终于明白人族还是有很多好人的。而且他们很欣赏我的绣艺。王爷说未来还要我的东西进宫,给最尊贵的人穿呢。
浮岚回她:太好了。那你一定要给我做一件衣裳。要红色的。
连霏笑她这么多年,眼中只有一个颜色。皇城里有那么多颜色。叠翠流金的碧绿金黄,胭脂揉蓝的苏方青靛,红鲤跃霞的曙色月白…她要一一给姐姐做一件,让她见见新鲜,挑个最喜欢的。
谨王来翠微楼中看她,说她这些年做得很好。也辛苦了。以后,不用再做杀人或者谄媚要杀之人的行当了。帮他接收消息,看好这楼阁中人即可。
浮岚抬头望他,有些诧异,问为什么。谨王答非所问,问她,你喜欢什么花?
翠微楼中十二客皆是花妖,但在人界没有法术,便用花妖天生比人族貌美的优势将此楼名头作起。每客都有雅名,鼠姑是贵客,鼠姑养出来的小桃花是妖客。现在还没到接客的年纪。浮岚叫云客。入楼时老鸨问她名,她如实答。老鸨因她是主子亲自送来的人对她十分客气,冲她道:欲令浮岚暖翠千万状。姑娘之名是飘浮的山林雾气,可雾客难念。云雾一家,云客之名可能接受?浮岚想了想妹妹,答应了。其实叫什么她并无所谓。只是这么些年下来,听那些浪荡子唤她云客,她有些后悔玷污了妹妹的名讳。早知道,叫雾客或者劳什子客都行。
她还是爱花,花妖也算。对着楼中姐妹,哪怕是最不讨人喜欢的贵客,她也难以产生些厌恶来。有些姐妹是为生计而来,有些同她一样也要执行些旁的任务。日日下来,笑累杀累的姑娘们围坐一起,都可以用没有表情的一张脸歇一歇。有时候寒客会笑,说除了贵客那个最讨妈妈喜欢的,我们这些人都是烂透了的。可得好好护着小桃花别学了贵客的性子。小桃花被她们保护得很好,现在还在牙牙学语地学诗词。
夜昙在屋内看着谨王同浮岚说话,听着她百转千回的联想。也跟着想:可惜,小桃花被保护得太好了。于是信了这世间的真情。
百转千回后浮岚回主子:栀子。
谨王略皱皱眉道:“太浓烈了。种在这扰人清净。本想送你一盆,还是百合吧。”
“听连霏说,今日是你的生辰。”
浮岚偏过头想了想——自她变为美人没法舔爪子,熟悉的动作就成了偏头。雪颈一歪,像只懵懂的狐狸。
她已经太久不是狐狸了。
“谢谢王爷关怀。”她想到了答复。
日子突然好了起来,她的事情闲下去,闲情逸致忙起来。谨王送来了很多百合,纯白的,温和的。疏解心境。浮岚每日浇浇花,教教小桃花诗词,再给来楼中的细作杀手安排个落脚处,其余时间都在发呆。她的思绪总是回到那片流光跃金的树林里,草坡上的小小花圃还剩多少花?也许漫山遍野,也许早已枯萎。希望能生出些和她楼中姐妹那般的花妖来,待她回去之后,教她们人族的诗词,扮些风雅。
夜昙拨动着珠子继续向前。浮岚的屋子有一层薄纱。她不爱珠帘,于是那是一片红绸。有风一吹,远远地飘过来再飘过去。血红的视线向后,越过窗子,外面秋去冬来。到了新的春天。
谨王如今每旬月就来一次,与她说说话,聊聊连霏的近况。偶尔还有些闲谈,说说关外的趣闻。浮岚听过又忘了。除了收集谨王要她收集的细作言谈,那些朝堂斗争她半分都记不住细节。谨王正欣赏这一点。便把她当一堵安心的墙。他也少知心人,如今顶着天煞孤星的命格,他不需要知心人。墙就是最好。
谨王说,你跟我见过的所有细作和杀手都不一样。浮岚回他,因为我是狐狸。谨王笑了,这跟狐狸有什么关系?我在说你特别。
他回朝几年了,地位稳固。虽天煞孤星没有妻室,倒也没人敢在明面上给他脸色看。反而是他病弱的大哥福王,战战兢兢,同时纳了该他受的那一份白眼。偏生大哥还是个疼弟弟的,咳出血来也不疏远他。阿旸那孩子日日胆小爱哭,也还会抱着他喊二叔。
浮岚哦了声,等他继续说。谨王说,你妹妹安慰我,天象都是人为编造的。我不会孤独一人。
浮岚说,我妹妹说得对。我们看天的时候,只知道那是颗明亮的星星。谨王又说了一遍,你很特别。
“因为我是只狐狸。”她也又说一遍。
谨王说:“在这里,狐狸可不是个好身份。云客比狐狸都好些。”
浮岚露出了这几年习得的温柔笑容。谨王叹口气说,当时不该给你下同心咒。但是为了忠心,所有的部下皆是如此。
浮岚笑:“王爷当知我很忠心。”
谨王说:“我知道。你最为忠心。”
再到夏日,薄纱又要换上,疤痕又要学着遮掩。浮岚已经学会用香粉匀面匀身。幸好没什么任务需要她当真脱全了衣服恐吓他人,这疤痕又无感,除了沐浴之时怕恐吓到花妖们。她不太在乎这些过去。谨王又来了,抿唇踌躇。浮岚给他倒茶,在茶里再添一块香片。谨王说,你入宫吧。香片掉进去嘣出滚烫的茶水,烫红了她的手背。
她问为什么。谨王说,有件事需要你去做。浮岚说,那是去做侍女吗?谨王说,不是,是我叔叔的妃子。
浮岚坐下去,哦,那还好。你叔叔今年多大年纪,五十还是六十?谨王说二十六,跟我同岁。浮岚看着他。
“他身体不好吗?”
“很好。”
“你说过只要十年的。”谨王拽了拽头上冠的系带,说对不起,我现在改变主意了。
浮岚偏过头,最终还是学着人族去讨些旧情:“你说过我很特别。”
谨王说是。因为你是霏儿的姐姐。
浮岚不说话了。前日里连霏来信,说绣品真的入了皇宫得了赏识,如今名声大振,开绣坊的想头越来越近了。又羞涩地添上一句,她好像喜欢上了王爷,这个救自己于水火中的人。王爷也喜欢她。
但是现在人帝要娶她了。因为天象。
“天象之说,我不可阻拦。你知道霏儿的性子,她在宫里不会快活。你是她的姐姐,你救救她。”
浮岚顿了顿道,她知道吗?谨王说最近在瞒着她,她写完那封信就让管家带她去江南学新的绣艺了。待她回来,一切都过去了。霏儿心思单纯,人帝也不喜张扬。只要好好瞒着,就能一直瞒下去。
谨王喝了口茶又道,我真心喜欢霏儿。你是她的姐姐。你只再做这一件事。待人帝厌了,有机会,我就把你从宫中捞出去。
浮岚向外看到那盆百合开得正好。是连霏的白色。她喜欢的栀子也是白色。她衣着爱红,养花爱白。其他颜色不怎么重要。就这样吧。
夜昙有很多问题想问。她搭上浮岚的肩头,知道那一道长长的疤,一直蔓延到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