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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异山内,夜昙感到手指一阵刺痛。定是姐姐受到了什么伤害!好在刺痛不多时散去…可又换成心痛,夜昙眨巴眼睛,两串眼泪即刻落下。少典有琴惊道:“昙儿,发生什么事了?”
这就要挣脱禁制,夜昙喝止:“你不许动!是姐姐在心痛!你若再受到半分伤,我递你一纸休书!”
她摸出万霞听音呼唤,可青葵像是故意不答。
实则青葵正忙着赶向太平花处,但夜昙不知,只是借着这痛心之泪委屈至极:
“你们都是大义凛然,都知道把我护在伞翼下!我离光夜昙就这么差劲,就这么不配和你们共同分担、一并赴死吗?!”
玄商君眼眶一热:“不是这样的。昙儿,你听我说,是我的心魔作祟,是我怕你因我烦扰…”
嘲风的声音由台下传来:“小姨子,你先别跟老七吵架了,看看他们!”
被捆起的血月使和赤月使有几人蜷缩如虫,在绳子里蠕动挣扎惨叫,口中凄惶喊道:“教主,我们誓死效忠…神君万岁,求神君赐药!”
其他未发病的平民和血月使讷讷吓呆,所有武器都彻底丢了。
夜昙无暇再气夫君,一手解了夫君的禁制,一手拽走那教主口中的白布:“你给他们吃什么了!”
教主道:“是我提炼的毒性弱些的半边日。给有反骨的属下专用。每三日没有解药,便会全身腐蚀融化,只剩白骨。”
少典有琴:“解药在哪?”
教主慢答:“就算是有,你们也来不及救他们。”
夜昙气笑:“好,我让你看着我怎么救!姐夫,把他们腕上经脉封了!姐姐教过,你记得吗?”
嘲风对着一个个惨叫的恶棍挠头不看,扬声回上面:“葵儿的话我自然字字都记得!”黑影每人身前闪掠,所有毒发之人张口结舌,皆被暂时封住了经脉避免毒素扩散。
只要未及心脉,一时的闭气慢流血液还是可以支撑的。
但毒入心脉如黄沙中的疯癫将士,便是此招也不管用。
教主见此,才有些急了。
“你们这样做有何意义?不过延缓死期。”
他已然破罐破摔的模样,对台下众属下和村民轻蔑笑曰:“你以为这样他们就会感激你们吗?神如我凭喜好杀人,神如你凭一时兴起救人。于人有何区别?不过予取予夺,掌握生杀大权。图个乐子罢了。”
少典有琴手指抚向面罩,却并未摘下。
夜昙:“你竟自比为神?太可笑了。”
少典有琴:“你怎知我们非人非妖?”
教主道:“都说了你这法术精妙,人可掌握不得。开山,以一敌百,这变幻牢笼?人又怎能突破我重重阻碍毒物,找到我处?你们不过是借着天生地位之高法术之强,可随意碾死我。”
他面露阴恻恻微笑:“正如我可随意碾死他们。我之于他们,与你们之于我没有区别。我为何不是他们的‘神’?”
一番诡辩倒却唬人,夜昙一时后悔自己用了破山之法和仙法牢笼——就该动手捆起,同台下诸人一般,叫他心服口服些。
少典有琴沉吟半晌,握住她的手。
“昙儿,从此刻开始我不会再隐瞒你任何决定。”
夜昙浑身泛开丝丝麻意,望向他。
“我想把他身上的牢笼解开,可以吗?”
夜昙道,“好。”
少典有琴便挥手解了那通天牢笼。月异教主忽然自由,转转身子困惑了。
“嘲风,你送所有血月使,赤月使和村民出山。”
嘲风:“喂!使唤我不用商量是吧!你和小姨子还真是一家子!”
抱怨完他倒真是捡了根长绳,把所有俘虏栓在一处,封了筋脉的在前,没发病的在后。拽着他们转身就走。
村民们面面相觑,嘲风嘲笑道:“我没空管你们,爱走不走。陪你们这假把式教主升天我也不介意啊。”
霹雳乓啷。武器刀剑被丢了一地。
打不过,看不透,似乎神君的“神药”真如这内奸所说会置人于死地。那么态度不如转弯,浑浑噩噩的人们懵懂跟上了嘲风。
空地中高台上只余三个站立之人。
月异教主:“这是神祉新的乐趣?戏耍我?放不放我都逃不走,何必惺惺作态。”
玄商君不理他,冲娘子道:“我于地道中受了重伤。如今仙法低微,也提不起清光剑。”
夜昙心中一揪:“有琴…”
他终于是亲口告诉她了。没有强装微笑说什么,“我没事。”
玄商君又转向教主:“你自己该知自己都调制了些什么毒药。效力如何。”
教主迟疑:“地道中…那可是…就算你是神,你竟还没死?!”
玄商君:“我说我现在虚弱与寻常凡人无异,你认同吗?”
经脉紊乱更弱于凡人才是!教主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少典有琴弯腰拾起一把普通佩剑。轻巧,圆钝,与清光神兵天壤之别。
他闭眼默念心咒,竟将元神修为金身乃至玄珀生生分离出体,化为一枚内丹飞往夜昙掌心。
内丹还闪着她加了新禁制的虹光宝睛,少典有琴半分退路也未给自己留。唯留一具伤痕累累的普通肉身。
他要奉行他的道。
夜昙无言已明,小心捧住夫君的全部,低声说:
“你去吧,有琴。我会保护好你。”
她转身,决绝走下高台。台上终于只剩二人。
少典有琴说:“如你所见。你面前的只是个凡人。这个凡人以一寻常月窝村村民的身份,要同你决战一场。不为自娱,也不为羞辱你。你应是不应?”
教主对仙术法门并非一无所知,见此情形只觉奇妙:“竟有你这样的神。我真是长了见识。”
“你并不知我的武功深浅。”他也捡起一柄剑,“若我刺死你的肉身,你便会死在这人间了。饶是内丹也无用。除非,你愿意借尸还魂?呵。”
少典有琴:“不必多言,开始吧。”
月异教主举手便冲他命门招呼!少典有琴压下少了金身护佑后的肉身疼痛,以剑挡住一招!教主武功非凡,手挽剑花错开铁剑又是旋进一招!刮破了少典有琴的赤月使外袍!夜昙在台下焦急道:“有琴,小心!”
但她不能上前,只得尊重他,独自观望。
教主见他并非坚不可摧,兴奋起来:“这个机会好,甚好!我怀才不遇多年,一招伪神才得了这地位财富。凭何神就能受人膜拜!归墟?无稽之谈,有翻涌过吗?修补?都是虚名!却享万家香火!呸!云层后的飘渺神仙只配作我青云直上的梯子!如今还能伤你这愚蠢的神,就算是死了我也甘心!”
少典有琴也不留情,格挡翻身一剑划破他的左臂道:“那便拼尽全力吧。”
教主再扑,两柄质地完全一致的剑身对撞在一起,有零星火花闪出!他与面罩后的少典有琴双目对视,一个是邪火正烧,愈战愈勇,一个是平和悲悯,无喜无悲!教主似被惹怒,猛用了全部力气,压制后再刺,被少典有琴侧身躲开。
束起的玉冠也散开,长发在剑风中舞动又被剑风切割飘落!少典有琴想起那随风飘扬的蒲公英,波澜不惊的双眸中终于有了一丝波动,挥开对方散发,连出三招,腹部、肩颈和头颅!速度迅捷带起更多疼痛,也打乱了教主进攻节奏。几下慌不择路的格挡,少典有琴的剑锋还是对准了他的咽喉!
此时二人身上都带了些伤。少典有琴喘息都不匀,血河散和半边日的毒性后效又开始攻击肉身。他放下剑身,道:“你输了。”
他转身望向夜昙。夜昙为他担心又自豪,眼睛亮晶晶地欢欣道:“你赢了!”
哪怕是剥离全部修行法术,以重伤躯体,仅凭人界剑术武功,他也赢了!
少典有琴继续对教主说:“这便是你与寻常缉拿你的官差会发生的决斗。如今,你被缉拿归案了。”
教主双目赤红,怨毒恨道:“那你可大错特错了!对付普通人族,我可不会用老老实实的剑招!”
腰带处有一袖珍小瓶,月异教主伸手便拿,夜昙早已察觉,远远一招打来,那瓶子摔在地上碎了一地!瓶中有不少银色液体,似活物于地面滚动!
夜昙飞身上来,法术黏回瓶子把液体吸进去。
“我夫君讲究道义,卸下一身功法,你却下毒害他!我可不是好相与的君子,如今架也打完了,你是服也不服?这毒药顷刻招呼到你身上,不让你挨到我父皇三司会审!”
她去摸少典有琴划破的衣服和手,“你怎么傻成这个样子?这种恶棍有什么决斗的必要?”
“我只是觉得,他如此憎恶神魔定有原因。不愿以高高在上的姿态审判他。还是凡人与凡人适当些。”神君终于摘下黑色面罩,露出真容。
教主眯起眼睛似在辨认。
“你很眼熟。”
薄唇高鼻,珠目黑白分明,山是眉峰聚。这是他几年前从塑像中可得知的外貌。
那塑像无法雕刻出的是长睫扫下,昴睛璀璨含情,其唇角弧度绝非虚伪或慈祥可以囊括的温和淡然。
而神君也无需锦衣华服衬托,一身黑色劲装并不削减他半分清俊超脱。
“是你。”月异教主长叹一声。
“想不到,我竟能惹了真正的玄商神君下界捉我。这一生倒也值了。”
只可惜他画虎画皮难画骨,对着那塑像捏了这么多年的人皮,原是十分相似的一张脸,又是十二万分截然不同的一副面容。
“你若甫一登台便摘罩露面,台下那群庸民根本不会与你们斗殴打架。会直接臣服于你,我不懂你为何不这样做,非要兜这么大一个圈子,以无名救世主的姿态送他们出山。”
少典有琴揽住夜昙,笑一笑答:“他们今日跪下拜我,与昔日跪下拜你并无区别。拜的不是神,而是心中的虚相。你很知人性弱处与欲望,并拿来所用。可其实,神与人的区别,除了寿命偏长,会些法术,就是因为这些附赠而多出的责任或禁锢了。”
“这些好处于我而言,还需得看身边爱重之人是否在。否则空留千年万年,修行四界属一,依然并无生趣。人族寿短,经历却绚烂。之后尘土归一,再合新生,重新走过一生,未尝不比神族幸运。短促寿中欲望频生,想抓住更多些东西也是理所应当。而人的欲望也不仅是弱处,也可以是长处。”
“依我看你的机关消息、毒物之术、包括一身武功,都不比神之术法长生差些什么。只可惜用错了地方。你可以追寻你所想要的东西,有更纷呈的体验。可你不该杀这许多同族。生命是上天赋予最重要的东西,任何人都不能轻易地将它夺走。”
教主冷笑:“即使我不杀他们,他们也会老死、病死,死于天灾、人祸、成为妖魔争斗的池鱼。之后死又转世,往返无趣。我看不出这二者之间有什么区别。”
“区别就是,那些出于天道亦或自身的选择。而不是你的一己私欲。”
……
他们救出了最后被困的龙武卫将军臾本初和太州城守,也发现了屋内架好的偷来银车。银车过重,只待一切回归正轨后招太州卫前来搬运。于是夜昙和少典有琴只扶着受尽折磨的臾本初和城守出山,将那数车饷银留了下来。
摁下开关走出山洞,夜昙正对上便宜姐夫不值钱的笑脸。
以及他身后还被一条绳连接的众俘虏。
各村村民团簇,伸长脖子向里望。
从天而降的“妖女”,两位人族大官,面罩还没摘下去的内奸——实则是玄商君又戴了回去。剩下是被制住无反抗之心乖乖跟随来的“神君”。面貌如此陌生。
“神君真是假神君啊?”
“那还有假?你看他长得跟塑像根本不一样!”
“那有的村岂不是白死了?”
“恶人!该死!我的表舅就死在他们手上,原来根本不是成仙去了。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对,杀了他们!”
又是群起激愤,此番倒霉的要属嘲风牵着的各位血月使赤月使。病重者不发一言,无病者颤抖瑟缩。村民们双目喷火,一拥而上要殴打他们。嘲风嫌烦,拽着一连串葫芦咻地奔至远处。
“你们消停会儿吧。翻脸能比我翻脸都快,也真是难得。”嘲风又招呼道:“小姨子,老七,还有那将军和城守。你们带着那个教主快跑吧,这群人我真是摸不透他们,待会再误伤了你们!我们赶紧去和葵儿汇合,然后回都城给岳父大人交差——拿赏钱!”
夜昙方才在山中已收到姐姐传话,犹豫几下后,还是冲着兴奋姐夫泼些冷水,也提个醒:
“姐夫。姐姐要去一溪毒水中采花救人,虽然无性命之忧,但你…”
姐夫合该知道。青葵也不打算瞒他。但姐夫听罢暴跳如雷:“什么?!什么?!她在哪,在哪?你怎么不拦着点!什么毒水!我去蹚便是,她逞强什么!”
夜昙:“在彩虹峡谷背后的金水河流…”
嘲风扔了绳子化作光影消失。又把村民们吓了半死,倒地便跪。
——这才是真神魔!
“有琴。我不怕痛,也支持姐姐。”夜昙手指按在少典有琴受伤的掌心。告知她和她们的决定。
少典有琴一把拥她入怀,声色颤抖:“可我舍不得。”
夜昙已然开始共感,身体在克制着撕裂般的疼痛微颤。
脚面被撕开,姐姐入水了——手也似融化般刀刀切割粉碎,姐姐在用手拔那花枝沉于毒水中的根茎。一枝、一枝,又一枝…夜昙冷汗遍布全身,手也抓着少典有琴的衣服死死按下。
“你看,你是抛不下我的。”她微弱道,“你在地道里受的疼,我还是会曲折品尝一番,与你同行。”
“公主!”将军和城守望向公主痛苦,心中更是又恨自己落入彀中,又敬佩心酸。
村民们朝向嘲风闪走的身影叩头,口中忏悔自己识神不清。依然没被识别的神魔于队伍末尾紧紧相拥。
“我错了,是我错了…我舍不得,我舍不得…”
他连她为自己担心都舍不得,怎么舍得看她这样寸寸撕裂。
无能为力和后知后觉才是最锐利的尖刀…她得知他受苦时便是这样的心情。面罩下有泪水滴在夜昙的发顶。夜昙疼晕过去,但并不逞强,并不如他在奇鸳车那般逞强。安心地晕在他怀里,身子被夫君的手臂接住。
他会接住她,如同接住他的整个世界。
少典有琴重复许诺:“我永远不会再让自己被你落下了。”
————
嘲风如风,闪过大漠路途,闪至波诡云谲的彩虹峡谷,闪近青葵身边。
青葵已拔除了金水溪中所有可救人也可间接杀人的太平花。将它们拧碎成粉。从此人间再无这灵丹妙药和致命毒药!
沙丘中的军士们口吐鲜血,愿不闻和赤月使暗道:完了!
而被青葵指示去找霄雨仙尊的慢慢恰好盖住烈日,振翅飞来:“青葵姐姐!仙尊已备好了雨水!”
青葵闻言,额间闪过清花标记,霎时就把手中碾碎的太平花粉吸入了身体!
彩虹峡谷又刮起旋风,但此时终于是救人而非伤人的风团!青葵的青白裙裾被风团吹起,足尖一点,人飞至半空。人形逐渐消失,沙漠半空中一朵硕大清花缓缓绽放!
慢慢身后,天界为人界降下了瓢泼大雨!
嘲风终于至此处,冲空中清花大喊:“葵儿——”
这一声高呼,既是痛心她自伤救人,又似在说:我在这里,你且放心!
清花散出所有花粉,波光粼粼融于雨丝,转瞬染至十里,百里…整个大漠!雨丝甘霖轻柔洒下,裹住解毒药粉,洋洋洒洒融于口吐鲜血,即将死去的军士身上!
军士们毒气尽退回神恍惚,互看瞪眼。发觉自己从梦魇中回到现实,兴奋得拥抱欢庆!
少典有琴于数里外抱着夜昙,仰头接住这一场混杂清气和花粉的夏日雨水。
干旱的大漠湿润了吐息。地上被封住筋脉的中毒之教徒也睁开了眼睛。三日一复发的半边日毒于无声处消磨殆尽。
月异教主看呆了,清澈雨水洗涤他的面容。这一层假面也有所松动。
青葵花一波又一波向外散着解药,直到花瓣收拢,再无力气。
一切太平大漠中中毒之人都得到了解脱。
而半空中花又恢复成人,青葵飘飘坠落,位置正在嘲风所站之处。
嘲风接住娘子,湿卷的头发蹭蹭她额角,又蹭蹭她尚在受伤流血的手臂。
“葵儿,你醒醒…你骂骂我,我今遭砍死了六个人族,你狠狠骂我…”
青葵朦胧睁眼,却冲他一笑,绽开万盏光华。
“虽说我骑射不佳,但岐黄之术还是精通的。你们斩除恶佞,我便救助病患了。”
“我畏高,也怕马,可能会学得很慢。但回都城之后,你也要如玄商君教昙儿般耐心教我骑马,可好?”
嘲风印上她凉丝丝的唇瓣,“都听葵儿的。你想学什么,我都教你。”
玄商君终于对着假玄商君沉稳答道:
“如你所见。青葵公主,也曾是一介凡人。”
凡人亦可成神。这其中的差异并不在面容,或强权。
神是爱世人。是不嗜杀。
——不管世人为何种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