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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她怎会不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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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漱冰濯雪,眇视万里一毫端。

    “国……月渡,你终于肯再见我了。”

    上官淳熙坐在茶案对面,今日乃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她行为举止皆携几分优雅,抑制下内心欣喜,她试探着柔声开口,“上次未尽地主之宜,此次便当补上好了。”

    北枝月渡的面庞上覆着一个纯白面具,只露了一双凤眸,可那双凤眸中的温润却能连绵飞雪,令琼玉流盼。

    “嗯,长公主的确得珍惜这为数不多的地主之宜了。”淡淡抿了一口茶,北枝月渡似笑非笑地吐出一句话,音似三春白雪,九秋华露,“还有,我更喜欢听人叫我——国师。”

    上官淳熙听着这句话,面上的笑僵了僵,后平静道:“……那不知国师大人此次来北暮有何贵干?”

    “看笑话。”北枝月渡轻轻挑眉,北风倾斜的凤眸满是温雅,话音刚落,又慢条斯理地改了口,“错了,我是说来北暮看看风土人情。”

    上官淳熙再傻也清楚了北枝月渡是什么意思,心下凉了几分,她静静凝着男子覆了面,却依然透着神祗温润的面庞,眉眼不由带了两分薄怒,“国师大人便这般见不得本公主?”

    北枝月渡不置可否,淡淡一笑,“我想长公主若是个聪明人,便知我不喜有人探听我的踪迹。”

    上官淳熙闻言方知他是因伏邈透露他消息一事,才如此态度,随即缓下声道:“此事是我不对……国师莫要因此生气。”

    北枝月渡望着窗外飞雪,谦逊道:“言重了,我不过自西离而来的闲散之人。”

    他一袭墨色自底端晕染上白衫,仅素色墨衣便是那般琼枝玉树。站起身,北枝月渡抚过袖摆,拿出一张墨帕轻轻擦拭着双手,淡淡道:“前些日,我卜了一卦。”

    “——北暮将亡。”

    此话刚落,上官淳熙面色大变。

    西离国师之卦,从无错漏。

    长离的置之死地而后生,如今看来是只有置之死地了。

    唇畔挂着微弱而斯文的笑意,北枝月渡很享受上官淳熙这种惊惧的神色,他音色清温,不疾不徐,“不过……或许任意变数,都会延续如今局面。”

    上官淳熙看着窗前如带神辉的男子,墨衣白绸,如栽于黑山白水间,一举一行皆是帷幄之姿。这便是西离奉若神只的男子,亦是她一瞥惊鸿的风华。

    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她虔诚地看着北枝月渡含笑的双眸,放低姿态道:“淳熙恳请国师大人指点一二。”

    “沾染因果,是有代价的。”

    北枝月渡伫立于高楼凝雨下,淡淡道:“灭亡是结局,时光却能够延续。”

    “如此吧……”

    ……

    江晏栖静静坐在台阶上,凝视着长栖宫外的万物黯淡,不起波澜的柳叶眸中泛起月华的阵阵涟漪。看着烛火下那一堆灰烬,江晏栖将其一把握在了手中。

    往后兄妹情缘当尽了……?

    是哥哥的字迹。

    江晏栖的身体忽然有些难以控制的颤抖。她忽然想起很早之前,哥哥跪在离州战士们的墓前。

    那时他说,离别不是分开,是再也不见。

    自西离商队在浮城闹出事,顾听桉明面上却没有派人解决时,她便明白了——西离如今位处中立,而大齐同北暮开战在即,绝不能在这个岔口出现问题。

    要解决西离商队也唯有借他国之手。

    看了信笺后,江晏栖第一时间便询问了冯玦商队的情况。那药材稀有,是别人用来吊命的药,倘若要取得,便是非抢即偷,如此定会引起西离商队动荡。

    她询问哥哥到底在哪。轻易的,冯玦很干脆地便告诉她了。

    得知江青寒在北暮为官时,她心中早有些许料想,却仍旧在那一刻觉得心痛不已。一句“尽了”是一把无形的刀刃,片刻寒光,便想绞杀她十数年的沉念。

    她怎会不痛?

    大齐一心精忠报国的少年将军去了北暮为官!

    江晏栖一想到那悬崖染血的画面,平芜的心中便生出了枯木,刺得她鲜血淋漓。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江青寒是怎样的人——要让他做到这一步,那他定然是被人碾碎了信仰,碾碎了对大齐的展望。

    唯如此,才能真正让这个少年将军叛国。

    可以说江青寒便是去了北暮为官,也皆是她造成的。

    倘若没有为了救她,哥哥不会经历那般多痛苦,最终选择北暮,选择他曾经的敌人。江晏栖扣着台阶的指尖传来尖锐的疼痛,她却只是淡淡看着前方。

    “先生。”顾听桉自身后走来,寡淡的桃花眸中映着淡淡的笑意,如这萧杀之中唯一的艳色,“有烦心事?”

    也只有来寻江晏栖时,顾听桉才会早早带上笑意,不愿予她寡淡。

    江晏栖快速敛了情绪,眸色恢复平静,她不想隐瞒顾听桉,也不愿欺骗顾听桉,遂直接问道:“君上打算如何解决西离商队一事?”

    “借北暮之手。”顾听桉听到江晏栖的问话,心中有些诧异,他本以为她会瞒下自己。顾听桉看向身前依旧一身青色素衣的女子,很多年了,先生依旧钟爱素色,正如她掩藏了十数年的情绪,一直都藏在平静下。

    只有面对挚亲之人,她才舍得动容。

    顾听桉亘古般清邃丛生的桃花眸有几分涟漪,抚平浮华,他轻轻将江晏栖发白的指尖放在了自己手中,“我战无不胜的先生也会遇到心结吗?”

    闻言,江晏栖微微垂眉,“是人,便不可能没有心结,——即使佯装平静。”

    顾听桉闻言,却是笑了,“先生一直都明白,却又以平静为盔甲,——什么时候,先生会想起我呢?”

    江晏栖没有回答,只忽凝了凝眉,指尖无意识地抬起捏过裙摆,轻轻抬眸看向顾听桉,“是因为哥哥在北暮为官,七月七那日,才会让君上那般吗?”

    顾听桉唇畔漾起一抹苦笑,一遇上江青寒之事,先生便“傻”起来了。

    仅仅是江青寒在北暮为官,也配引起他的情绪吗?

    可江晏栖哪里是傻呢,不过是不肯相信罢了。

    只是顾听桉如今还猜不到那玄清楼楼主到底在中间扮演了怎样一个角色,竟直接将长离的身份告知了江晏栖。

    那日江晏栖饮过从玄清楼带回的药材熬出的药汁后,顾听桉心中还是忧虑药材有问题,便私下将药渣交给了纪老。

    结果出乎意料,也让他松了口气,那竟是一副可解百毒之药,每一样药材都有价无市,昂贵异常。况且那药方是纪轼都看不出的玄妙,这也让纪轼一夜未眠,兴奋地拿着药渣研究去了。

    自此看,玄清楼楼主待先生的确是一片真心。

    对江晏栖的问话,顾听桉不置可否,低声道:“先生方才猜到了此次解决西离商队需要借助北暮之手,如今证实了此事要经江青寒,对吗?”

    江晏栖淡淡吐纳了一口气,视线放在顾听桉白玉般清绝的面庞上,她道:“倘若我插手,听桉会阻止吗?”

    顾听桉没有犹豫,“不会。”

    他知道江青寒如今虽成了北暮国人,但江晏栖欠他一条命。

    顾听桉早为江晏栖留下了选择权,他已为浮城一事特地多布了一步,只是代价要付得多一些罢了。

    听到这句毫不犹豫的回答,江晏栖的心蓦然怔了一下,清癯的身影却又像秋风落叶般,不悲不喜,“我不会插手浮城之事。”

    浮城百姓因此日日惶恐,甚至直到如今,已死去几十人了。那些兴风作浪的穷凶之徒一日不除,浮城百姓便不得安宁,重者还会危害其他城州。如今大齐,不可再经历动乱。

    江晏栖见惯死亡,也亲手葬送过人命,却并不想随意决定旁人生死。她欠了江青寒,可以用她的命来还,但绝不能用大齐百姓的命来偿还。

    即便混浊成为世间常态,也总需清白——这是她始终的坚守。

    江晏栖若是插手,或者拿到了药材送去北暮,北暮那边便不会解决浮城商队;江晏栖若不插手,北暮与西离相隔最远,且时间紧迫,他们便只能通过招惹西离商队,拿到药材。

    目前江晏栖还想到一种解法,那便是利用东隐,可此事须得看大齐对东隐的态度。若是两国当真是打算表面交好,理智告诉她只能选择无所为,即便哥哥会因此怨她。

    顾听桉看着此般萧瑟冷清的江晏栖,却是不知笑还是哭——便是执念如此的私情也终究无法动摇先生的理性,“先生,决定了吗?”

    江晏栖手间的灰烬渐渐洒了一地,她淡淡道:“君上是大齐的君,不必为难。”

    凉风掠过,残叶凝霜。顾听桉轻轻携过江晏栖的手,眉眼温凉,“那两样药材并非能救温瑜之药。便是没有它们,浮城一事解决,纪老也会救下温瑜。”

    “原是君上之计。”江晏栖闻言明了,也未曾怨怼他方才有所隐瞒。北暮是敌国,不论怎样的手段,能取胜便够了。

    顾听桉握住了江晏栖方才抓过灰烬的手,低头用手帕一点一点擦干净,“先生不怪我?”

    “君上只是做了该做之事。”

    江晏栖同样不愿他为难,更不愿浮城百姓遭难。

    一旦她向顾听桉要求提供药材,并送去北暮,那大齐解决浮城一事的计策便也无用了。

    所以,她不曾开口。

    顾听桉心间漾开一抹灼热,神只的姿容被月华濯耀出清昙之华,他缱绻的桃花眸沁入了深情的海,只望着,便是沉沦,“先生可以永远同我坦诚,我不会让先生为难,亦舍不得先生为难。”

    江晏栖没有回头看顾听桉,可她只是看着远方残枝压寒风,面庞上竟也有了微弱笑意,“我不似秋意,冬去春来,始终无情——自也舍不得君上一人守望。”

    顾听桉眉眼缱绻,清渺的嗓音似三千里飞雪落入日河,带上几分将冬幽凉,“先生,放下江青寒吧。”

    “此次利用北暮解决浮城之事的方式,我会作废,全作两清。”

    他的先生那般聪明,不会想不到江青寒宁愿利用她这个妹妹,也不想让北暮得罪西离。江青寒亦不会想不到,江晏栖若是帮了他,一旦事情败露,或许会被顾听桉贬黜、斥责,或许会被浮城子民声讨、责骂。

    可是,江青寒还是义无反顾地站在了北暮那头,站在了他曾视作敌国的那方。

    他的先生不愿去面对现实,可他舍不得江青寒有第二次机会去伤害他的先生。

    先生方才问他七月七那日他在愤怒什么——他只是愤怒江青寒身为江晏栖的亲兄,却眼睁睁看着上官淳熙伤害江晏栖。

    而他的先生呢?竟将他的一封信都视若珍宝。

    “两清……情之一字,如何两清?”

    江晏栖轻轻摇头,青衣微起,如立青山之上,裹满寒月孤独。

    “先生……”

    江晏栖看着顾听桉,淡淡道:“听桉不必挂牵我的私事。”

    顾听桉对浮城一事留有余地——是一早便为她所留,是开始便替她谋算。

    “好,先生有心事,不必掖在心中。”

    江晏栖怎不明顾听桉的一番赤忱,只可惜又被青寒的迷雾平息,她嗓音晦涩地笑道:“大概我黼蔀黻纪之岁的幸运都用在了遇见听桉上吧,只是……”

    而后她便沉默了,淡淡将视线放于凋零的梨树上,她寡淡的柳叶眸中闪着明灭可见的冷寂。

    耳旁,冷峻却溢着宠溺的嗓音持续回响。

    ——栖儿喜欢的那些个草木,哥哥见的少了,不过若听那些酸纠先生说道,我的栖儿便是那“寒食……什么薄雾,满城明?梨花。”

    ——栖儿是这天下最清稚博雅的女孩,自然该被哥哥捧在手心上。

    ——栖儿,昨日我又去奉凉城看你冬秘哥了,我将他一人留在北暮太久了,终有一日,我会替大齐拿下奉凉城,让我离州的战士们魂归故里!

    ——栖儿看到那条边境线了吗?有哥哥在一日,便不会让它后移半分。

    她难以想象,这样的哥哥到底是经历了怎样的绝望才会选择叛国。

    是因为奉凉城已归属大齐,她的哥哥便对大齐无所求无所念了吗?

    连她,他也舍得舍下吗?

    顾听桉陪着江晏栖静静立于栏旁,似一道无声的风,两人谁也未再言语。